你的利华?不,是你的利华

      那时候风尘三侠已开始老去,武才人则刚被赐了媚娘,人们淡忘了战乱的惊恐,接受王朝的更替迈入了盛世与奢华。各国的商旅也因为战火的平息再次云集于这天朝上国的心脏——长安。

      这长安四兽相镇纵横捭阖大道通衢,一百零八坊罗列其间。所谓三月烟花娇胜雪,春水泛滟羽觞浮。笙镛撩得桃柳媚,旋娥迷乱醉人眼。临上巳佳节,初春的暖意催的得瑟了一个冬天的公子贤才们四处流窜,呼之北里的平康坊更是骚客纷纷云集寻欢作乐之所在。

      是日,北里驰来一匹银鞍白马。马鞍桥端坐一人,头戴斗笠,身披靛青的兽纹团花英雄氅,于横街之上分众人如浪打礁石却不沾一人。倏然间,人马已拐入了东回南曲。旦见此人双脚离镫,柔身上了马背。在一户庭院门前腾身而起翻入院中,落地如四两棉花,悄然希声。

“什么人?!”可巧,院中主人正在前院,落地再轻也没用。

来人一见,便摘掉斗笠,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个年轻俊俏的小伙。深眼窝高鼻梁,两道卧蚕眉一对细眼,精光四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平顶身高八尺有余,宽肩膀细腰条。细看之下却带着几分异域模样。似乎不是纯粹的中原人士。

“可是碧婷姑娘么?”小伙一躬扫地,及其恭敬。“吾乃穆罕默德•海亚姆•霍普金斯。认识的都叫我小穆。今日情况危急,逼不得已擅入府上,还请多多担待,”

“无错,我便是碧婷。你要干什么?!”碧婷从院墙边上抄起一根晾衣杆直指小穆。两叉四尖的铜头射出不那么渗人的寒光。

“吾素闻碧姑娘诗书双绝,礼遇雅士,薄财重义。今有急难欲求助于姑娘。”小穆见四外无人,便上前一步说道:“姑娘大可放心,吾绝非歹人。”说罢解下英雄氅,拍了拍全身上下,示意自己没带任何兵刃。

碧婷因为惊吓与激动,已然俏脸娇红,身子颤抖。转念一想,我一青楼女子,家财多在假母手中。既不怕他劫财,也不怕他劫色。这是何苦来的。见来人出于挚诚,便丢下晾衣杆,道了声“随我来。”将小穆带进屋中。

二人落座之后,碧婷倒了两盏温凉的清茶,自己端起一盏,呷了两口以定心神。这才问起小穆到底有何事以至翻墙而入。可刚一抬头却发现,小穆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但见碧婷青丝略束粉黛未施,眉如细月媚眼若杏,翘鼻头菱角嘴,一袭绯红的回鹘胡服四锦缠腰,曼妙腰身纤毫毕现。夭夭灼灼恍若神妃仙子,不愧是北里女乐之魁首。也难怪小穆这般痴相,多少达官显贵风流才子为她丑态百出,所谓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罢。

小穆也意识到有点失态,然则他面不改色朗声道:“果真是长安第一女乐,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小生这厢又无礼了。”

碧婷虽自知美艳,但被这非宾非客的陌生人如此盛赞,倒也很是受用,竟生出几分欣喜。便也没有怪罪,轻轻哼了一声,示意小穆回答自己的疑问。

“姑娘可听说过梅软软?”小穆正色道。

“可是那红尘阁的胡姬?”碧婷答道:“我听闻她已赎得清白嫁为人妇了。”

“不错,此女本是粟特人,名为梅勒迪斯•穆尔克,随父之商旅入唐,哪知路遇横祸最终沦落青楼。那知其生得貌美,胡旋舞又跳得极佳,惹得四方风流之客趋之若鹜。若非退隐,魁首之名你二人谁来担当还未可知。”

碧婷听了这话觉得特别扭。小穆看在眼里,还未待她发作便不动声色的继续说到:“我此次来便是因此女而起。赎胡姬者乃一大食商人,名唤阿普杜拉。其商队与丝绸之路行走,贩以番邦珍品天朝丝茶,获利颇丰,富可敌国。然姑娘想必也知这丝绸之路的凶险。几年前,他又率商队入唐。这次他便打定主意不再回去,在长安西市以南长寿坊购宅置地安居于此……”

“这又跟你有何关系?”碧婷听的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

“恕我愚钝,还请姑娘赎罪则个。我与梅软软都是粟特人,他乡故人自然份外亲热。我更是对她一见钟情。我二人日夜常伴耳鬓厮磨,早已月誓星盟芳心暗许。无奈吾阮囊羞涩,无力偿赎。于是我便做了萨保,西赴异域行商。此番旅程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但还是用了近三年光阴。哪知钱到手了,人却没了。梅软软被那荒淫好色的阿普杜拉给夺了去。这厮已有十二个老婆竟还嫌不够……”

说道这里,小穆钢牙紧咬,悲愤交加,脸上露出了言不尽的凄苦神色。碧婷心生怜悯,便温言相慰。少顷,小穆继续说到:“此一番,我为夺还所爱,乔装改扮做了这富商的仆人潜入他府中。说来凑巧,阿普杜拉正在为梅软软的事发愁。原来近些时候,梅软软开始对人不理不睬,绝口不言。更别提他亲昵。我趁机进言,说或许是思乡病发作,我会奏胡曲,愿为献丑给夫人解闷。阿普杜拉听罢大悦,便遣我入了后宅……”

小穆忽然停住,喝了两口茶。碧婷已然听的入神,出言催促她继续讲。小穆见状一笑说道:“我二人在房中相见,那一刻自然激动万分无以言表。梅软软喝退仆人,我们彼此相拥久久不放。可是最令我诧异的是,她居然对我也不张嘴不说话……”

“好生蹊跷,难不成她中了什么邪道?”碧婷问道。

“是啊……”小穆也点头道:“我当时也这么想,百般追问之下她从案上取来之笔,满脸通红的写下了两个字……”

“什么字?蛊毒?”

“口臭……”

“……”

碧婷顿时无语,心中又气又笑。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对小穆说:“女人的心思就是这般难测。这也不怪她,我们歌舞侍客之前也会含一枚丁香。”

“要是这般简单倒好了。据她后来说,试过好多办法,都没有彻底消除,只能略作遮掩。巧的是,当时我正好在贩运的商货之中,有一样神物。于是我赶紧起身取来与她,一试之下果然管用……”

“那是什么东西?”碧婷不禁好奇的问道。

小穆闻听,便从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摆在桌上打开,里面有一叠书信跟一个铜质小匣子。说道“恰巧今天有随身带来一些,姑娘可以一试。”

他取过匣子拿出两条奶黄色的薄片,一根递给碧婷,一根塞入自己口中,以示无毒。碧婷见小穆嚼的起劲,似乎确是无害,便也填入口中。霎时,一股清幽的香气沁动心神。

“此乃西域上品——芬陀利华,是用罗勒,天竺榕树根,大食相思树皮,檀香与数种神秘的香料混合而成。每天只要在牙上擦一擦,嚼一嚼。可使整日口气芬芳。如佛祖口吐莲花般神妙,故得此名。”

“好名字。此物在长安可有?”

小穆正将那叠书信擒在手中,听罢苦笑一声道:“此物唯我所贩,仅有西市东北多勒斯商行有售……小姐您看……”

碧婷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别人在说终身之大事,自己惦记起这东西。不由的有些脸红,忙问小穆手中书信之事。

“私奔。”小穆有几分轻松的说道,“我二人打算先南下广州,登船过海,不愈一载可便回归故国,从此不再踏入中原。然恐南下一路之上被阿普杜拉抑或其爪牙追杀。此人与官府勾结甚密,也保不齐籍由官差缉拿。因此我听了梅软软的话——她告诉我阿普杜拉与一伙强人相勾结,控制丝绸之路的一段,以此横敛财富打击别的商人又可囤积居奇控制自己掌握货品的价格。然则他没想到,当朝宰相的侄子的媳妇的弟弟在一次劫掠中被杀掉了。这些……”小穆一抖手,“这些就是他们的通信,他们的罪证,有了它,阿普杜拉就不敢加害于我们。但我等随身携带必定不妥,一旦被擒便无生路。而梅软软虽与小姐未曾往来,但素闻坊间风评,对小姐之人品,之交往,赞誉有加。她觉得把这些交给小姐最合适不过。若我等有何不测,小姐将此书信或呈递或张扬,那老贼也便末日临头了。所以请您务必答应此事。”

碧婷听罢毫不犹豫立刻就点头应允。她接过小穆手中的书信,随意的翻了两页,发现都是蝌蚪一样的异域文字,完全看不懂。就问小穆,这样如何呈递?小穆笑道:“大理寺少卿皆有翻译可供差遣,小姐不必多虑。”

碧婷点了点头,踱入内室,将信藏于暗格。小穆见事已办妥,千恩万谢之后起身告辞。临行前从袖袋中摸出三块小金饼,欲赠与碧婷。被碧婷严词谢绝:“此一行千山万水,这些钱你们还是留在路上花销。即便行资充裕也当以防不测。”

小穆听罢感激涕零,又叩首再三,这才出了院门。

“哦,对了……”碧婷叫住小穆红着脸问道,“那芬陀利华在哪里卖的来着?”

“西市多勒斯商行。”小穆笑道,随即掏出装着芬陀利华的铜匣,尽数赠与碧婷。两人再次作别,小穆便远去与这三月的烟花柳巷中。

“足足六百两啊!这批货卖的真是太好了。”阿普杜拉拍着穆罕默德•海亚姆•霍普金斯的后背:“小子你真是天才。花三两金子便让这清高的碧婷做了我们的说客。”

“愧煞小人啊。这不还是您调教有方?若非您把我从战乱的故乡带到这里,哪有我施展才能的机会呢?不过您切记不要让人知道我们跟多勒斯商行是一伙的,不然树大招风,引来祸端可是不妙。”

“哈哈哈哈,就依你说的做。”阿普杜拉忽然盯着穆罕默德•海亚姆•霍普金斯的脸高兴的说:“你终于愿意把胡子留起来了?这才像个男子汉嘛!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在汉地待久了,就开始想念家乡了。”穆罕默德•海亚姆•霍普金斯抚着胡子淡淡的说道。

“嗯……”阿普杜拉顿了顿说:“这个月我还要去广州一趟,不亲自去催款催货这帮烂仔总是不肯老实做。你替我在家打点着。唉……说起来梅勒迪斯已然怀有身孕了,我这整天东奔西跑的也没工夫照看家里。真是令人难过……”

“我们商人就是奔波的命啊,不过我相信安娜夫人会照顾好她的,有需要的地方我也会竭力帮忙的,您尽管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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