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或子君们出走之后,不过是换一扇门再回来?


娜拉或子君们出走之后,不过是换一扇门再回来?

挪威剧作家易卜生曾抛出一个世纪大命题,各路考生纷纷作答,却始终难有完美答案。

这道考题的确切出卷时间,是1879年,题目出在易卜生著名的剧作《玩偶之家》中,问题是一道阅读理解题:娜拉出走后怎样了?

《玩偶之家》主要写主人公娜拉从爱护丈夫、信赖丈夫到与丈夫决裂,最后离家出走,摆脱玩偶地位的自我觉醒过程。

以下是百度百科的剧本主要情节,帮助大家温习一下:

海尔茂律师刚谋到银行经理一职,正欲大展鸿图。他的妻子娜拉请他帮助老同学林丹太太找份工作,而那时海尔茂刚好已经解雇了手下的小职员柯洛克斯泰,所以就答应让林丹太太接替空出的位置。娜拉前些年为给丈夫治病而借债,无意中犯了伪造字据罪,柯洛克斯泰拿着字据要挟娜拉。海尔茂看了柯洛克斯泰的揭发信后勃然大怒,骂娜拉是“坏东西”“罪犯”“下贱女人”,说自己的前程全被毁了。待柯洛克斯泰被林丹太太说动,退回字据时,海尔茂快活地叫道:“娜拉,我没事了,我饶恕你了。”但娜拉却不饶恕他,因为她已看清,丈夫关心的只是他的地位和名誉,所谓“爱”“关心”,只是拿她当玩偶。于是她断然出走了。

《玩偶之家》的故事,终结于娜拉一声高贵的关门声,宣告着家庭主妇娜拉摆脱玩偶地位,实现自我觉醒的伟大进步。

可是,走出家门的娜拉走向哪里?这是易卜生没有解决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他抛出的一张问卷。


易卜生的这道问题,在1925年的中国文坛有了第一个交卷的考生,此人笔名叫做鲁迅。

只见他唰唰唰运笔如神,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伤逝》,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娜拉出走后,并没有真正的出路,不过是回到曾经勇敢挣脱的原生家庭,然后在封建礼教的寒刀霜剑下寂寂而亡,再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在《伤逝》中,中国版的娜拉,名字叫做子君;中国版的海尔茂,名字叫做涓生(声明一下,涓生不是涓子生的,按时间逻辑,他和我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继续偷懒,用百度词条,帮助大家温习《伤逝》的情节:

涓生和子君都是五四式新青年。子君认识涓生后,便不断地拜访他,听他讲新文化、新道德、新观念,深受其影响,并与之相恋。之后,子君又坚决地对涓生表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接着,与涓生一起寻住所、筹款子,并不顾亲朋的反对而同居,建立小家庭。但子君很快就陷入家务之中,他们的爱情也未能“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不久,涓生为当局所辞,他们便生活无着,涓生对子君的爱情也随之消减以至最后消失;但涓生又不便说出,只好外出躲避。迫于生计,子君宰吃了所饲养的油鸡,放掉了所喂养的狗。最后,涓生对子君坦露自己不再爱她的真实想法,她便被其父亲领回了家,并在无爱的人间死了。当涓生得知实际上是自己说出的真实导致了子君的死时,他追悔莫及,于是,长歌当哭,凄惋地唱出了自己的悔恨和悲哀,写下这篇手记,为子君送葬。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最伟大之处,便是超越时代的眼光。当五四的启蒙先锋们的境界,都还在被“娜拉出走”的华丽身影鼓舞着,还停留在鼓励“娜拉们”从家里走出去时,鲁迅却开始回答“娜拉们”走出去后能走向哪里的问题。所以即便一辈子没有一部长篇小说加持,鲁迅,依旧是中国文坛难以望其项背的一座高峰。(在此,顺便荡开一笔,为家乡绍兴自豪一把!)

鲁迅用《伤逝》告诉启蒙先锋们,离开社会改革,谈个人追求,不过是在虚无缥缈的地基上建筑大厦。社会大环境没有改变的情况下,追求个人自由幸福的妇女,根本没有办法立足。那么,所谓的娜拉出走,也不过是冲出一个牢笼又陷进另一个牢笼,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解放。

这样的悲剧,其实在当时的女作家萧红的身上有着典型的演绎。这个我以为五四时期最为天赋异禀的女作家,这个文字张力与生命力狂甩同时代绝大多数作家几条街的天才,从封建包办婚姻杀出来后,却不过是一辈子菟丝花一般,攀附完这个男人,再攀附另一个男人。如此才华卓绝的女子,也不过是又一场“伤逝”的女主角。

实际上,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也是出走的娜拉的另一种版本,在离开了就是婚姻后的白流苏,在娘家度日如年,不过是以赌徒心态投入与范柳原的角逐。原本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成了他的情妇,恰好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战火中的相依为命感,让范柳原许给了她以婚姻的保障。于是走出一扇门的娜拉走入了另一扇门,白流苏长期饭票到手,施施然往桌子底下踢了一下蚊香盘,不再去计较范柳原如今的情话说给谁去听了。


时间的轮轴转到1988年,在香港文坛,出现了又一个交答卷的考生——女作家亦舒。只见她唰唰唰,写了一个长篇小说《我的前半生》。这部小说,明显是致敬鲁迅,小说主人公名字原封不动,照搬了《伤逝》里的“涓生”“子君”,仿佛是给半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的子君,指出一条出走后的新道路。

小说梗概,请允许我继续偷懒,直引百度词条:“子君在遭到丈夫遗弃的致命打击后,被迫改变其依赖丈夫、缺乏独立意志的生活惯性,而以一个普通妇女的身份,投向社会。在谋求职业、争取独立的社会地位的拼搏过程中,子君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焕发出她的青春,并因此博得了人们的尊重倾慕。最后,她在事业和爱情上获得了幸福而美满的结果。”

生活在离《伤逝》半个世纪后的香港的子君,在女性自由和解放的道路上,终于走出了一条新路:她工作了,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而她的这份独立精神,让她收获了新的爱情。这部小书标志着:娜拉从《玩偶世家》里出走,历经一个世纪,终于在亦舒的《我的前半生》里,走出了一条独立的道路。

又是三十年过去,亦舒的这篇小说,被改头换面搬上电视,成了同名热播剧。除了男主人公从涓生,改为更接地气的俊生之外,故事背景也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被搬到了现下的魔都上海,一座引领大陆风气之先的时尚都市。

可惜的是,我却看到新时代的上海女人子君,相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女子子君,丝毫没有进步,反而是实现了一次实质性的退步。

上海女人子君,自然也有可喜可爱之处,从一个每日防备小三的纯家庭主妇,因为失婚而成为了职场女性,在职场,学会了向生活的妥协与对现实的圆融。

然而,深究子君的变化,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被调教。离婚前,她被丈夫俊生调教成无趣的家庭主妇,最后被职场白领凌玲取代地位。离婚后,她接受闺蜜男朋友的调教,一步步又取代了闺蜜在男友心中的位置,自己又成了闺蜜的小三。

最颠覆原作的地方在于,故事中真正的灵魂人物、核心人物,不再是成长的子君,而是无所不在的大boss贺涵。原小说中对应贺涵的那个角色,基本就是在小说收尾处出现的,是在子君已经全然实现了经济与精神的双重独立后才登场的。亦舒笔下的子君的成长,完全不曾邀请他参与。而在电视剧里,贺涵全然是无所不能、宇宙至尊,是子君回炉重造的那个炉子。其实这样的贺涵,不再是一个真的人,完全可以理解为是男权思想的一个拟人态。

于是,贺涵对于自己一手调教的第一代产品唐晶,似乎因为用力过猛、火候失当,最后深感失控,于是转手开始调教失婚妇人子君,将她调教成适合自己掌握,又看起来披着独立外衣的第二代产品,再然后,根据皮格马利翁效应,他爱上了自己的二代产品,将第一代产品淘汰出局。他爱的,始终不过是自己的作品,以及,制作作品的过程。

似乎女人一辈子,便是从男人掌控的一扇门出去,再去寻找下一扇门走进去。这个子君,比起《倾城之恋》的白流苏,不过是多了份工作的粉饰,不再只是如白流苏寻找饭票,找的是精神上的主人,但在本质上,实在没有进步多少。

我在香港女人子君身上看到的独立意志,又在上海女人子君身上失去。

对于敢于和大boss分庭抗礼的唐晶,最后的结局便是被编剧安排出局,而非常适宜于调教的子君,便被安排为成为大boss的心头宝。敢于挑战男性权威的唐晶,是另男权社会感觉失控的,是必须出局的。只有服从男权,仰望男权的子君,才是合时宜的。

于是娜拉走了一百多年,最后不过是努力挤进了另一扇更华丽的门,通过与另一个女人的竞争,赢得了男权社会的认可。

所以,我深以为,如今的女人,经济独立只是走出了独立的第一步,距离精神的独立还远得很。所以我们才会孜孜不倦满足于看低配版的子君与凌玲抢俊生,版本升级后的子君与唐晶抢贺涵,仿佛女人升级换代,不过是为了抢更高层次的男人而已,而时代对女人的评价,依旧不过是:看你能不能嫁得好?

相比所有交给易卜生的这些答卷,我更喜欢的,是场外考生舒婷的答案。

舒婷的答卷,写于1977年。唰唰唰,她运笔如飞,写下了一首诗来回答易卜生的问题——《致橡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我是一棵木棉,和你一样身姿挺拔,有没有你在我身边,我都一样美好独立,开我的花,长我的叶。当然,你若是站在我身边,我们互相映衬,互相扶持着,那画面定然更美丽。

所以,爱情和婚姻,对于真正独立的女性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现实生活中,大量的唐晶的成功都不是靠某个贺涵的调教获得的,唐晶是和贺涵们一起长成大树的。在如今,娜拉出走后,完全可以成为与贺涵分庭抗礼的唐晶;唐晶的人生,也根本不需要贺涵的加冕。

身为女子,我只愿我们都能自由行走明媚绽放,始终坚持自身的精彩,始终忠于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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