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段文字:
“其实父亲的口味重,和他半口假牙有关。以前牙医技术真有些爆横,常为了安装几颗假牙,不仅牺牲了原本无事的健康齿,还大片覆盖了上颌,这让味觉迟钝许多,不是弄到胃口大坏,就是口味愈来愈重。这和他晚年吃咸辣及糜烂的食物有关。且不时有杂物卡进假牙里,便会异常难受,但也少听他抱怨。他很少为自己的不舒服扰人,不到严重的地步是不会让人知道的。”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甚至觉得这些文字明明就是在写我爷爷的那口假牙。不过,我爷爷可是“满口都是假牙”啊。
我的爷爷大概是从五十左右开始(具体时间我说不清楚,这些都是爷爷在世时或者有时候奶奶跟我讲起的)老犯牙疼。老家有句俗话:“牙疼不是病,疼死没人问”。可是,经历过牙疼的人都知道,那是热的吃不了,冷的吃不成,酸的辣的更是别想碰。西医止不住痛,中医也常常无可奈何,所以只能继续疼着,疼的人捂着个脸,说话都费劲,和别人说话,只能嗯嗯呀呀的点头或摇头,或者以最少的文字来交流。在我记事之前爷爷如何牙疼,如何忍受的我真不知道。
等我有记忆开始,爷爷已经是满口假牙了,而且我清楚的记得爷爷的那口假牙上下都是壳子,上面的“脱”下来就是一个上颚加上牙床及牙齿的完整模子,那是肉粉色的一块硬的模子,下面的牙当然就是一个U型的模子,上面有个槽,那个牙槽里面是坑坑洼洼的,完全和爷爷的肉牙床吻合,我们把爷爷的假牙都叫做壳子。因为每天晚上睡觉前,爷爷肯定要把它摘下来,泡在盐水里,第二天再把它装上去。后来时间久了,爷爷嫌泡盐水麻烦,就直接包在他的一个专门准备的手绢里。第一次,那大概是90年代,1994年以后吧,我爷爷花了300块钱做了一副壳子,自此,爷爷的牙全变成了义齿,怕是之前原来的牙陆续都掉了,剩余的那几个顽固分子在做壳子时嫌碍事也被无情的拔了吧。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雨天,我早早起床去看爷爷,爷爷还在东屋大炕上躺着呢,头是迎着屋门的,我跑进屋,就爬上炕沿,双膝跪在了爷爷枕边,只能嘎嘣一声响,爷爷头天晚上去下来放在枕边的壳子被我跪烂了。怎么办?爷爷自然是没法吃喝了,上面牙没了,光下牙,没法咀嚼了,至于爷爷那几天是怎么吃东西的,我也没有印象了,只是记得,他说去城里那个郑氏牙科诊所里修补了。为了省钱,后来的上壳子上面就穿了几根铁丝,爷爷说去了把原来的成了两半的壳子重新融化,再从中间穿进去铁丝拉住,冷却,那个“上颚”就补好了,从那以后爷爷的上壳子上就多了几根铁丝,刚开始带着,还会摸上颚,后来爷爷说就习惯了。后来想想,我也挺内疚的,不过,当时爷爷根本没有责怪我,因为我是从小都被宠着的大孙女。自从爷爷有了义齿,他吃什么也不用再愁牙疼了,那义齿挺厉害,吃肉,吃菜,吃豆子,都嚼的嘎嘣响,只是有一样不好,因为上颚上面又多了一层硬壳,爷爷吃饭时口味比以前更重了,爷爷好做饭,我们常常开玩笑,爷爷炒的菜,不是将卖盐的打死了,就是将花椒面放多了,吃在嘴里像刮风的感觉,其实全是因为义齿,爷爷的味觉变得迟钝了。爷爷常说,嘴里木木的,啥味道都唱不出来。
有了义齿,爷爷什么都可以吃,但是每次吃的时候你就会听见壳子随着嚼的节奏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他那撮小而稀疏的“山羊胡”随着上下摆动,不知情的人总会盯着爷爷看。爷爷常常会给好奇的人摘下壳子让他们“开开眼界”,大家无不称赞那时的牙科技术高超呢!(那时,像爷爷那样满口义齿的在农村真的很少)每当爷爷摘下他的义齿的时候,爷爷的双颊顿时就会瘪下去,说话也会走风,你会发现,爷爷瞬间老了很多……
后来,我们三个孙子进城求学,爷爷奶奶便一直陪伴我们直到我们仨都上了大学,在这中间,大概是我去了大学以后,爷爷的义齿由于长时间的咀嚼磨损,上下义齿都磨秃了,爷爷又去郑氏牙科诊所换了一副新的壳子,这一次花了700块,价格是涨了,为他做壳子的人也已经换了。先前的那副壳子是郑氏,也就是那个姓郑的女医生帮着做的,听爷爷说那是个温州人,来了我们家那个小县城从事牙医,后来这副壳子是她的儿子做的。
后来的这副义齿,一直陪伴爷爷走完了剩下的几年。2014年4月14日晚饭吃过,爷爷突然走了。后来有一次,我突然想起爷爷走了,不知道爷爷的义齿怎么样了,父亲说,也给烧了,这下我放心了,走了义齿,爷爷可以继续品尝那边的人生百味了。
写到这里,我仿佛又看到爷爷坐在院子里,坐在窗台前面那个旧沙发上,左手端着泡好的浓茶,那是别人无法入口的苦茶,右手抚摸着依偎在他身旁,眯着眼睛晒着太阳的小狗,时不时爷爷也会捋着他那留了二十多年依旧短小稀疏的胡须,笑眯眯的晒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