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7

一.

        她并没有看向我,眼睛有些发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不让眼泪滚落。

        她几乎满头白发了,蜷曲的发丝整齐地倒向一边,证明它的主人是个悉心的老太太,即使是疲惫不堪,她也在尽可能地打起精神。

        她嘴唇微张,仿佛想要说话,但是受到的委屈让她又抿紧嘴唇,于是皱纹在眉间和面颊处挤作一团,握着扶栏的手,像是一株攫紧泥土的老树,发出无声的悲鸣和抗议。

        虽然发生的与我并无干系,但她是我的病人,可看着一个老人站在面前哭泣,我仿佛也成了让她难过的帮凶,此刻我觉着自己更像是某种摆设,比如一台罩着白斗篷、缠满绷带的烤灯,存在感是那渐渐松弛的发条声,至于那点儿热量,或许聊胜于无吧。

        “我做了错事”,她眼睛看向我,只是简单地看着,可我心里渐渐难过起来,“即使我是好心,可最终了做了错事”,她补充道。

        “那天是我的生日,儿媳妇包了茴香包子送过来,我就在病房里分了分”,我看着她的嘴唇有些哆嗦,“包子是新鲜的,别人吃了都没事儿,可他老伴儿一口就咬定是包子的问题”,她飞快地在揩了一下眼角。

        “孩子们不在身边,我照看了他两年多了,他经常冲我发脾气,可我不能跟他计较,我也不能垮掉。”她望向大厅里,那里的人或坐或走,那儿远比走廊要空荡,更比拥挤的病房要宽敞。

        她又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那天下午谢谢你了,没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慌乱地摆摆手,安慰了她几句,看她进了病房,我嘟囔了一句。

        “生日快乐。”

二.

        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如三足鼎立。空调的冷风若有若无,像是垂死之人浅短难续的呼吸。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率先发难:说吧,回家还是在这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抱着双臂,楔在那里,好似自己站在了某处战略要冲,眼睛里闪着有些狠厉的光,可似乎强装的成分更多一些。他看向另一侧的妇人:“我无所谓,主要是看你。”

        妇人半倚半靠在大桌旁,有些臃肿的身体带着桌子微微颤动,她好像满是疲惫,无声地喘着粗气,“我看了他好几个月了,我实在是受不了,按理该带口气回家,但我一想到他死在家里床上我就害怕。”

        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按家里的习俗是要先回家,可他这幅样子怕是路上就咽了气吧?”

        年轻男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妇人:“现在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咱能用的办法也都用上了,在哪里走无所谓了,怎么能少遭些罪是主要的,你说呢妈?”

        妇人不知道什么表情,沉默了几秒钟,开口道:“按照村里的传统是该回家的,我不想老人们在背后说我。”

        中年男人好像是发出了类似“哧”的一种很轻的声音,“说你什么?谁又会说你?要说也就是你儿子说你。嫂子,我的为人这么些年你们也清楚,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儿我不该管,但他也是我哥,我要是不管不问,回村里是要给别人戳脊梁骨的,当然最后怎么做决定,还是你们的事儿。”

        年轻男人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适合翻脸的时候,“带着气儿回去?又没有氧气,回家就那么憋着?就看着他在那里难受,一时半会儿不咽气,遭多少罪?”

        中年男人并不看他,反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根本懒得搭理他,他仰头看着妇人,可那神情好像那个妇人才是抬头看他的人,“就是死在外边,也是要拉回去给家里人拜一拜的。”

        桌子大幅度地耸动了一下,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妇人说道,“家里停了死人,我是不敢在屋里住了,不能直接火化吗?”

        一直无话可说的医生开口:“如果在这里走,打电话给火葬场,那边会直接来车拉的。”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医生,好像他们才发现这还有个人一般,可又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乎他们三个才是想结束这段不合时宜的谈话的人。

        年轻男子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语气不容置疑起来:“听我的,让我爸从医院走,我联系火葬场,火化以后,回村里拜,就这样。”

        中年男人抬起眼皮打量了自己侄子几眼,没再反驳,起身出了屋外,随后是妇人,年轻人向医生道了句“添麻烦了”,转身步出门外。

三.

        她看我进来,笑着跟我打了招呼:“医生,来啦。”

        她声音很轻,好像躺在床上的是我,而我正在做一个美梦,她怕惊扰我。

        她瘦得几乎没有人的模样了,颧骨高凸,太阳穴和两颊深深陷下去,纤细的手臂仿佛两根玉米杆,而她稀疏的头发,确也像极了那焦黄色的穗子,可我知道,她那隆起的肚皮下,结着远比玉米要可怕得多的东西。

        “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我问道她,有些羞于启齿。

        她向一侧的床沿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得出这个小小的动作,几乎用光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拨弄了一下鼻导管,好让咽部能略微舒服一些,“比昨天能略微好一些吧”。她的语气略带歉意和安慰,似乎没能好转的原因出在她自己身上,既不在我那卑末的医术,也不怨那该死的肿瘤。

        “今天再针一针吧”,我试着不去看她,摆弄着托盘里的棉签、碘伏、针灸针,似乎能从这其中找出治愈她的秘方来。

        “好。”她应着,暴露出需要的穴位出来后,她将一只手塞进嘴里,原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没有了血色。其实针刺没有这么疼的,可能她比较敏感,或许跟她从事教育相关,她有着细腻的内心,和柔弱的外表,而同时她又那么年轻。

        我将最后一根针抵进三阴交,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治疗结束了。

        她将手从嘴里抽出来,上面粘着几个牙印儿。

        病情进展的很快,肿瘤增大、出现腹水,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胃被肿大的肝脾和盆腔肿瘤挤得仅有指头粗细,她吃不进东西去,她很痛苦,我想象不到的那种痛苦。

        “半小时后我回来取针”,我没看她什么表情,我飞快地逃出了病房。

        我的心愿是人人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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