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摘记

《荆棘鸟》读书笔记

房子四周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正怒放着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即使是在仲冬季节,背陰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至于那漫长温暖的夏日则只能使它更加郁郁葱葱。那缓缓飘落的细雨不会伤害所有滋生着的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芳香。这里没有雪,陽光充足,恰到好处,使万物滋开而从不蔫萎。

这是一片温厚的、慈善的土地。房子的远方,伸展着一片迤逦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奥娜·克利里定婚戒指上的绿宝石一般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成千上万的黄白色的团簇,走近时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结队的绵羊。起伏的丘陵巅连在淡蓝色的天际、高达一万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云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皑皑,两麓的对称是如此的完美,甚至像弗兰克那样每大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时时赞赞叹不已。

出了悉尼后三个钟头,海面变得一平如镜,雾气悄悄地从南极飘来,团团地围住了这艘旧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她想象着可怕的浪击已经过去,但海洋仍在有节奏地、痛苦地狂吼着。他们缓缓地穿过浓重的灰雾,像一只被追赶的猎物那样胆战心惊地潜行着,直到那深沉而单调浪吼声又从船的上部传来,这是一种茫茫然然、凄切切的难以形容的悲苦之声。随后,当他们滑行穿过那幽灵般的水雾进入港口时,他们周围的空中响起了一片痛苦的号声。梅吉永远也忘不了那雾号①声,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亚的序曲。

那年一月,暴风云遮暗了天空,又被风撕成了饱含着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那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

在澳大利亚的这一地区,普遍认为这是最美丽的树了。树叶浓密,呈浅绿色,树形几乎是正圆形的。叶子离地面很近,连绵羊都能轻而易举地够着,结果,每一棵芸香树的底部都像修剪过的树篱似的边缘平直。要是下起雨来,他们躲在这种树下会比躲在其它任何树下都能得到更好的庇护,因为澳大利亚树木的簇叶一般来说不如潮湿地带的树林长得稠密。

鲁伊·威廉姆斯用他那一套可爱的马和那辆大而重的马车换了一辆卡车,于是邮件便成了四个星期来一趟,而不是六个星期来一趟了;可是,弗兰克连一个字儿也没寄来过。渐渐地,有关他的回忆变得十分淡漠了;回忆就是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勿忘,但它依然能使创伤弥合。以梅吉来说,弗兰克的形象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可敬的面容,变成了某种圣像;这模糊的圣像和真正的弗兰克毫无关系,而是一个想当然是弗兰克的圣像。梅吉的拳拳追思就是这么淡漠下去的。而对菲来说,对弗兰克的思念已经被一种深不可及的缄默所代替;她的热情全熄。犹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了。

这变化悄然而至,谁都没有发觉。菲是在毫不动声色的沉默中垮下来的;她内心的东西,除了那个她暗中注以钟爱的新对象之外,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这内心的世界。这是深藏在他们之间的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是某种使他们的孤独得以缓解的东西。

如果说,克利里家的人认为他们见到的是澳大利亚能够出现的最糟糕的气候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干旱的平原上的干风暴。由于失去了令人感到快慰的潮湿,干燥的大地和空气互相摩擦,使土地裸露、龟裂;一种令人恼火的摩擦力愈来愈大。只有到这种巨大的累积能量耗尽,才算完事。云层低压,天昏地暗,菲只得打开了室内的灯;在外面的牲畜围场里,马正在发抖,微微騷动地跳着;母鸡在寻找栖息的地方,忧惧地将头缩在胸前;狗在厮打着、吠叫着;牧场垃圾堆边上的猪把鼻子拱进土里,那闪闪发光的、胆颤心惊的眼睛住外看着。天空中黑云低压的力量使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惊惶万状,厚密无垠的云层完全遮住了太陽,好像在准备让太陽的光焰突然喷射到大地上似的。

愈来愈响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摇曳不定的闪光在地平线上闪动,雷声如涛,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线;漆黑、深邃的夜空中,令人惊骇的白色闪光在发怒,在舒卷。这时,怒吼的狂风卷起了尘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天地大变了。人们不再把这想象成《圣经》中上帝的天谴神罚,他们顶住了这场灾难。当惊雷炸裂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吓一跳——它轰然炸开,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过了一会儿,住在一起的这一大家子人就习惯了。他们提心吊胆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眼光越过小河,凝望着远处的牧场;闪电的巨大火舌象脉络似地漫天交叉闪动、天空中一刹那出现十几条闪电:倏忽即逝的链状闪光在云层里驰掣游动,时而飞出云底,时而钻入云中,明明灭灭,蔚为壮观。草原中被雷电击中的孤树散发着焦糊味,冒着烟;他们终于明白这些孤零零的牧场卫士为何死去了。

空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尽管空气中没有火,但却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发出粉红、淡紫和焰黄的幽光,弥漫着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难以辨别的、不可言喻的香气。树林在发着微光,火舌在克利里家人的红头发上加上了一层光晕,他们胳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奇光异彩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地消失在东方。他们从这可怕而又迷人景观之中缓过气来。感到心绪激动、紧张、烦躁、恨郁不乐。天上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但是他们都觉得这简直象大难不死,又重返陽间,从天地的雷霆暴怒中安然无恙地活了过来。这件事他们大家差不多在嘴边挂了一个星期。

梅吉坐在一张空椅子上,两手交叉着放在下摆上。哦,他是她的,可是他死了!小哈尔,她曾经照看过他,爱过他,象母亲般地保护过他。他在她心目中间占据的空间还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能感到他那热乎乎、沉甸甸的身子靠在她胸前。当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再在这里依偎着,真是太可怕了;她感受到他那沉甸甸的身体依偎在这里已经有四年之久了。不,这不是一件痛哭一场就能罢手的事!她曾经为艾格尼斯流过泪,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损伤而流过泪,为永远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流过泪。然而,这个重负她却得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人虽死了,但他的音容将继续留在梅吉的心中。有些人活下去的愿望十分强烈,有些人并不那么强烈。在梅吉身上,生的愿望就像钢缆一样顽强而又富于韧性。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尽管她很悲痛,还是向他投来了毫不掺假的、充满了爱的一笑。这是恣意纵情的笑,在她的世界中,还没有成年妇女那种清规戒律和压抑收敛。这样的爱使他神驰意荡,魂夺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时时怀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发誓,让自己成为人类中的一名重要人物,但这人又不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这就是那未知的东西吗?哦,上帝啊,为什么他这样爱她?但是,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能给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里向他微笑着。

过了一会儿,除了偶尔提上几句之外,他们都不再谈起哈尔了。梅吉将她的哀伤独自留在心头,她的痛苦有一种孩子们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夸张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纪的她却把这种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动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鲍勃之外,这件事对其他男孩的影响甚小,鲍勃已到了钟爱他的小弟弟的年龄了。帕迪深感悲伤,但是,谁也不知道菲是否伤心。她似乎离丈夫和孩子们愈来愈远,离一切感情愈来愈远了。正因为这样,帕迪对斯图关注他母亲的作法感激不尽;斯图对母亲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是怎样看待他没和弗兰克一起从基里回来的那一天的。那时,她那双柔的和灰眼睛中没有情绪激动的光芒,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责备之意,没有恨也没有悲伤。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着这一打击的到来,就像一条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槍,明知是命中注定,但又无计规避。

他在草坪的远处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一种本能的冥想中寻找着上帝。是的,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在那星光闪烁的地方,是多么纯洁,多么神秘啊。漫漫夜空中到底有什么呢?白昼的蓝色天穹正在升起,一个人能看到永恒的闪光吗?除了目睹那远远地缀在天幕之上的繁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确信时间的无穷和上帝的存在。

从来没有作为一个情人而吻过任何人,现在也不想这样,就连梅吉他也不想吻。面对着她那即将离去的神父,她想得到的是一次脸颊上的热吻,一次热烈的拥抱。她是个敏感而骄傲的人。他一旦打破了她那珍贵的梦幻,并使这种梦幻变成冷静的客观态度,她的感情肯定深深地受到了伤害。毋庸置疑,她和他一样急于以告别来结束这一切。要是她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比她还厉害,她会感到宽慰吗?当他向她的面颊低下头去的时候,她踮起了脚尖,与其说她是想方设法倒不如说她的嘴唇碰巧挨上了他的嘴唇。他就象尝到了蜘蛛的毒汁似的,猛地把头向后退开了。接着,他又把头向前俯去,舍不得推开她。他竭力想对那张柔情的、紧闭的嘴说些什么,而她在等待着,张开了自己的嘴唇。她的身子象酥了一样,软瘫了,象是一团温暖而又柔软的黑暗。他的一只胳臂夹着她的腰,另一只胳臂抱着她的后背,托着她的后脑勺,手指插进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举向他的脸,仿佛深怕他还没来得及抱紧她,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眼前这个叫梅吉的人时,她就从他的身边消失了似的。她既是梅吉,又非梅吉,和他所熟悉的那个人是如此的不相容;因为他的梅吉不是一个女人,他没有感到她象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永远不会是个女人,就好象他对她不是个男人一样。

也许人类不具备判断哪样更糟糕的能力:是伴随着烦燥的不安和激动难耐的初生乍萌的渴望更糟呢?还是以一种顽强的劲头务求实现其独特愿望更糟呢?

梅吉惊惶恐惧地望着那片大火。火本身有一种超乎世间万物之美的壮观,因为它是一种来自天上的东西,一种无情地来自遥远的日光的东西,一种来自上帝和魔鬼的东西。火的前部已经迅速地推进到了东边,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被包皮围了。梅吉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这场范围难定的大播烧的前缘所过之处,什么东西都休想存活。黑、橙、红、白、黄,搅成了一团,一棵大树的黑色侧影四周镶上了一层橙色的外壳,缓缓地燃着,闪着刺眼的白光;红色的余烬就象熔戏的幽灵一样在上空飘动着,旋转着:烧空了心的树木呈现出黄色,跳动着;一棵桉树就象爆裂了似的,令人目眩的深红色的树皮纷纷如雨下;突然从某个直到现在还烧着的东西上窜起了橙黄和白色相混的火舌,它终于顶不住这场大火了。哦,是啊,在茫茫夜色中这景色实在壮大,她会一辈子记住这场面的。

她已经低下了头,正在用嘴唇温柔地贴着那擦伤,手掌带着一种使他心荡神摇的感觉,顺着他的前胸滑到了他的肩头。他呆住了,感到很恐惧,想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用力扳她的头。可不知怎的,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条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意志力,使他的意志窒息了。疼痛飞到了九霄云外,教会飞到了九霄云外,上帝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寻到了她的嘴,迫使它拼命地张大,想要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为了缓和他这张如饥似渴的狂劲,他把她抱得紧得不能再紧了。她把脖子给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肩膀;那里的皮肤冷冰冰的,比绸子还要光滑。这情形就象是越来越深地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几乎把他完全压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间好象瓷肆洋溢地充满了带苦味的浓酒。他想哭泣,在这致命的重负之下,继续拥抱下去的愿望渐渐地泄了劲儿。他将她搂着他那沮丧的身体的胳臂扳开,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头垂在胸前,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膝头上发抖的双手。梅吉啊,你对我做了些什么,要是我让你随心所欲的话,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几乎就象在陽光下那样,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静谧、清淡的月光照出了广阔无垠、一览无余的远方。微光扑朔的草地发出了一片低低的沙沙声,象是不肯停歇的低回浩叹。草原上闪动着一派银色、白色、灰色。当风向上吹动披着月光的树冠时,那片片树叶倏忽一闪,宛如点点火星;树林在地面投下了夹着无数光斑和黑黝黝的陰影,神秘莫测,就象地狱中张开了张多嘴。她抬起头来,想数一数天上的星星,可是怎么也数不清;星空恰似一片转动的蛛网上结满了细密的露珠,这些小点在一闪一灭,一闪一灭;这节奏井然的闪动就象永恒的上帝一样,万却不变地闪着。它们好象结成了一张网,高悬在她的头顶上,如此美丽动人,如此宁温寂静,洞悉一切地探究着人们的灵魂。星光一闪,就象昆虫那宝石般的眼睛在聚光灯下那样,变得晶莹剔透;星光一灭,就象有表情似地合上了眼睛,阑干星头,具有震魄惊心的力量。唯一的声响,就是草原上的热风树林的飒飒响声,熄了火的罗尔斯偶或发出的铿锵声,和一窝入睡的飞鸟从某具地方发出的抱怨声——因为他们打扰了它的休息;唯一的气味就是矮树丛发出的馥郁的杂香。

他们往上开进了一个林莽苍然的峡谷,这条道路是通往内地的。下面有一条河,河水轰鸣翻滚,在斜过道路的右上方的某个地方,一道十分壮观的瀑布飞泻而下,直泻河中。他们驾车在峭壁和瀑布之间的一条湿漉漉的、闪闪发光的拱道中穿过,这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和幻影。他们越往上攀,空气越凉;清爽异常,梅吉忽略了这沁人心脾的冷空气使她产生的感觉、这片丛林倾斜着跨过他们的眼帘,密密层层的,无人敢走进去。茂盛的藤蔓从一个树冠爬到另一个树冠,纠缠盘扭,漫无边际,就象是一张巨大的绿色丝绒披覆在这片森林之上,沉甸甸地垂下来,树干都几乎看不见了。在这绿荫下,梅吉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朵和蝴蝶;大车轮一般的蛛网上,漂亮的、象斑块一样的大蜘蛛一动不动地呆在网心:令人难以置信的菌类附生在长满苦药的树干上;鸟儿拖着红色或淡黄色的长尾毛。

伊柴姆湖在高原的顶上,那未受到破坏的景色质朴宜人,在夜色降临之前,他们走到了寄宿处处面的游郎上,望着那静静的湖水。梅吉想看那些被称之为飞狐的巨大的食果蝙蝠。它们就象制造毁灭的急先锋似地盘旋着,数千只一齐向发现了食物的地方扑将下去。它们异乎寻常的大,令人厌恶,但是却极其胆小,非常温和。看到它们黑压压地、有节奏地鼓动着翅膀,铺天盖地地飞过时,倒真让人有些胆寒哩。梅吉在黑米尔霍克的外廊上从来没有错过观看它们。

鸦片酊依然是最好的东西。她好象在随着飞速旋转的恶梦而晕眩着,梦魇中虚虚实实的东西的撕扭纠缠着,利爪抓、铁叉戳、号哭、哀鸣、狂吼,搅成了一团。有时,当痛苦的呼喊高起来的时候,拉尔夫的脸会在片刻间缩在一起,然后又舒展开来。但是她一直记着。他就在这里。她知道。有他在这里守望着,她和孩子都不会死的。

太陽出来了,地面上腾起了蜿蜒的汽雾,湿淋淋的甘蔗闪着亮,象钻古一样折射出了七色,河流宛如一条全色的巨蛇。随后,突在出出一道双层彩虹,挂在天穹之上,两道弯弯的彩虹完美无缺,和陰沉沉的、深蓝色的云层相比。显得色彩绚丽;那云层只能使北昆士兰的景色显得暗淡,朦胧。

雨已经开始缓缓地越过迷蒙的甘蔗田,就象是一把灰色的砍刀,刀锋所过之处一切都看不见了。

高远晴朗的天空上发着柔和而暗淡的光,东方的海平线上泛起了一抹粉红的、珠光般的绚丽光芒,直到太陽离开了海平线。初升时的药光消散了,白昼来了。轮船无声无息地在清纯的水面上滑行着,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几(口寻)①处紫色的礁窟,鱼儿活跃的身影倏忽游过。远处的海面绿中透蓝,点点深紫色处是覆盖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无论从哪一边看,它们都象是岸边长满了棕榈、铺满了耀眼白沙的岛屿;就象礁石上会长出水晶一样浑然天成——就好象是覆盖着丛林的、山岭纵横的岛屿或平原。灌木丛生的礁岛略高出水面。

这里完全是一个幽僻隔绝之地,害羞腼腆是多余的。在小路上散步,躺在沙滩上,在温暖而多盐的水中涉行;她开始感到就象一只生来就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突然被放到了一个柔和的、充满陽光、广阔而又令人欢快的地方。

离开了菲,离开了她的哥哥,离开了卢克,离开了那支配着她整个生活的严酷的现实,梅吉发现了一种纯粹的悠闲;脑子里充满了五花八门的成形或未成形的新奇的念头。她一生中第一次在意念中没有对要干这个活儿或那个活儿放心不下,她很惊奇地发觉,身体总是处于繁忙之中是对人类所能发挥出来的全面的精神活跃是最有效的阻碍。

后来她发现永恒的安慰是在书里。但是这些东西只是在夹缠不清的、毫无联系的一团紊乱之中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又消失无踪的;她没有机会,也没有这种训练,使她能安静地坐下来,想一想她梅吉·克利里,梅吉·奥尼尔是何许人?她想要是是到什么?她认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她为她缺科学家训练而感到哀伤,因为没有时间矫正自己,完全是由于疏忽而造成的。但是,这里却有时间,有宁静,身体健康,闲散,百无牵挂;她可以躺在沙滩上,试着思索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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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房间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边通往卧室,另一边通往厨房、厨房的旁边是浴室。这就是说,这幢房子有两个廊子,一个面向道路,另一个面向海滩。天完全黑了,热带地区黑得就已这样突然。但是,从敞开的滑门中穿过的空气却充满了海浪溅起的水点。远处。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涛声阵阵,柔和而温暖的风穿过来,穿过去。

尽管两个人连一块饼干都吃不下去,但他们都在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沉默一直延续到喝完茶。他转过眼去盯着她,而她还是继续凝神着面向道路的那个廊门外的一株生气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榈树。

"怎么啦,梅吉?"他问道。他的话是那样的慈爱,温柔,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仿佛要被这种痛苦折磨死似的。这是一句成年男人对小姑娘的熟悉的问话。他根本不是到麦特劳克岛来看望这个女人的,而是来看望这个孩子的。他爱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从她长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讨厌这个女人了。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望着他,充满了惊讶,痛恨和怒火;甚至现在他还是这样!时间停滞了,她就这样盯着他,而他则吃惊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着这成年女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对安妮·穆勒讲的话殆非虚言。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别无其他意思。尽管他爱她,但是他不打算成为她的情人。他只是来看看她,和她谈谈,作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与此同时,试图将她对他那种绵绵无尽期的迷恋之根挖掉。他认为,只要他能看到这条根完全暴露出来。他会获得精神手段把它彻底铲除的。

要使他自己适应一个乳房丰满、腰如杨柳、臀部腴圆的梅吉真是太难了;但他已经适应了,因为当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刻,就好象看见了一泓青水,在圣殿之灯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种愿望和一个幽灵紧紧地吸引着他,使他解脱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恼地起了变化的身体之内,这些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他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存在的时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经起了变化的身体,使那身体对他有吸引力了。

检验一下他自己对她的种种愿望和梦望,他从未怀疑,在她生朱丝婷那天,对他受得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之前,她也是同样对他怀有种种愿望和梦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后,他不是把她的举动归之于她所经受的痛苦,这种痛苦对精神的折磨比对肉体的折磨更大。现在,看到她终于表现出来的这种感情,他马上就明白当她摆脱了童年的眼光,而开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玛丽·卡森的生日宴会以后,在墓地发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向她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表现出特殊的注意,因为这样人们会认为他对她表现出了一种男人的兴趣。她那时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理解的东西;随后她转开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转回来的时候,那种表情就不见了。现在他明白了,从那时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时候,她的吻并不是那种仓促的、怯懦的亲吻,就像他吻她那样。后来,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却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养着这些幻象,尽可能把它们塞进他那一成不变的生活道路,就象苦行僧穿着马毛衬衣那样,须臾不可离。而她始终把他当作女人爱情的对象,把她的爱给了他。

他承认,从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时候起,他就想从肉体上得到她了,但是这种愿望从来没有象他对她的爱那样使他苦恼;他把这两者是分开来看的,是有所区别的,并不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她,这个可怜的、误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儿,在这个特殊的怪念头下却从来没有死过心。

这时候,只要有任何办法离开麦特劳克岛,他都会象依瑞特斯飞快地从复仇三女神身边离开那样离开她的①。但是他无法离开这个岛屿。他宁愿毫无意义地在黑夜里漫游,也没确勇气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办,怎样才能补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确实爱她!而且,假如我爱她的话。那一定是因为她现在这种样子,而不是因为她停留在青少年时的那种样子。我一直爱着的是她身上那些富于女子气质的东西;这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负。因此,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实际是怎样,就怎样看待她,而不是把她当做多年前的样子。十六年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十六年啊……我已经45岁了,她是26岁,我们俩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还远未成熟啊。

①据希腊神话。阿加门农和克吕秦涅斯特拉的儿子俄瑞特斯为了给父亲报仇,杀死了他的母亲。黑夜的女儿、复仇三女神专门惩罚杀死母亲的人,她们追击着俄瑞特斯,使他到处狂奔,处于疯狂状态——译注

在我走出罗布的汽车时,你就认为是这么回事了。你以为我终于让步了。但是还没有容你缓口气,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就象扯下了一块陈年破布拟地扯下了你的这种幻想的面纱哦,梅吉!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啊?我怎么能这样鲁莽,这样以我为中心呢?我来看你别无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会使你心伤欲碎的话。这些年来,我们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爱着呀。

她依然在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赧、羞辱,但是,当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令人绝望的怜悯的表情时,她似乎发觉她大错而特错了,对此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不止如此呢!事实是,他已经知道她的过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带着被他击破的自尊从这里跑开!她刚一想到这里,就拿出了行动,她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赶紧逃跑。

她还没跑到廊子里,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冲力使她猛地转了过来,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两下。为保持他灵魂完美的令人苦恼的斗争,意志对愿望的长期压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辈子的努力在顷刻间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种浑沌状态的生发、弥漫,在这种状态中,理智屈从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体的热情中泯灭。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双臂痉挛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弯下了头,用自己的嘴探寻着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种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搂着他的双臂就双象无法忍受他离去似的;那个样子仿佛连骨头都酥了;她就象沉沉黑夜那样神秘莫测。绯缠着回忆和愿望,不愉快的记忆和不愉快的愿望。这些年来他一定是渴望着这个,渴望着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认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当作女人来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们走过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过去的,不过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经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们怎么能把我培养得只会从幼稚的观点来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时间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而是开始从他的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真正的时间更为真实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觉到她,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她是另外一个实体。他想使她最终并永远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他身上的一种嫁接物,而不是一种总让人觉得她是独立存在的共生物。从此,他再也不能说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皱和其间的缝隙是什么滋味了。确实,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的,囚为他也是为了她而创造出来的。16年来,他左右着她,塑造着她,而根本没有想到他是在这样做,更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忘记了他曾经放弃了她,而另外一个男人却把结局给与了她,这个结局本来是由他开头。并且是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来品尝这结局的,她是他垮台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创造物,这是一场梦,他情愿永远不从这梦境中醒过来;只要他是个男人,具有一个男人的身体,就情愿永远也不醒过来。哦。亲爱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在她已经长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种理想和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还长时间地把她当成一种理想和孩子。但为什么非得到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为一个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某种伟大得多的东西,某种超乎仅仅成为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东西。然而,他的命运毕竟在这里,在他的手下,浑身微微颤抖着。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个男人,永远是一个男人。老天爷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这种命运吗?我是一个男人,永远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间去追求神性,这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吗?我们断然弃绝了一种大可辩驳地证明我们是男人的行为。

他用胳臂搂着她的头,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那平静的、微微发亮的脸庞,望着她那亚赛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张着,气喘吁吁,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哦哦"声。她的胳臂和腿绕在他的身上,就象是把他和她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柔滑、壮健,使他神荡魂摇。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颊贴着她那柔软的面颊,沉浸在一个男人在与命运博斗的那种令人发狂而又气恼的紧张状态之中。他的脑子感到晕眩、颓丧,变成了一团漆黑,失却了光明;因为有那么片刻、他好象置身于陽光下,随即那光辉渐趋暗淡,变成了灰色,终于消失了。这就是作了一个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这并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于最后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于寂然而凄凉地认识到:这种痴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开她。现在,在他占有她的时候不忍放开她;他是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就象一个在荒凉的海中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似的。过了一会儿,在一次相类似的、迅速到来的高潮中,他的情绪又活跃上涨起来,再次屈服于那谜一般的命运。这是男人的命运。

什么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种生活中的幸事,一种暂息吗?是一种死的模仿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讨厌事吗?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抵挡不住,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着了还在占有着。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愿意让自己睡着。不知怎的,她觉得,她一旦放松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那么当那再度恢复这种意识的时候,他就会从她的意识中消失。只有等他醒来,那寡言的、美丽的嘴首先说几句话之后,她才能入睡。他会对她说什么呢?他会后悔吗?她给他的快乐能抵得过他所丢弃的东西吗?这么多年了,他和这种快乐搏斗着,也让她和他一起搏斗;她几乎无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于今天这一夜,以及由于他长期拒绝她的局面已不复存在而产生的痛苦,他还是有些话会讲的。

她幸福极了,比经历了记忆中的任何乐事都要感到幸福。从他把她从门边拉回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变成了一种富于诗意的身体接触,就变成了一种胳臂、手、皮肤和纯粹快乐的举动了。我生来就是为他的、只为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卢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实证明,由于他在她的身体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给他;这对她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他决不会后悔的,决不会的。哦,他的痛苦!有几次她似乎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就好象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样,以致于有助于她的快乐感;她的痛苦中有着某种公正的报应。

他醒来了;她低头望着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蓝色的眼睛中爱情依然如故。自从孩提时代起这种爱就温暖着她,给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还有一种深深的、隐约可见的疲倦,这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灵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醒来时看到有另一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先前的性行为更使他感到亲切,着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联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恋。就像充满了大海气味的轻盈而虚涉的空气,就象陽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么一阵子,他就象插上了一对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羁的翅膀的翱翔着:一个翅膀是由于放弃了与她搏斗的戒律后产生的宽慰,另一个翅膀是放弃了这场长期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该死的战斗这后的平静。他发现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恶战过一场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终我必须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体。

你卷进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个象我这样的教士的骄傲是多么虚假,多么自为以是。我象金星那样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象金星一样落下来了。在玛丽·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纯洁、服从,甚至穷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谦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对我毫无意义,也许还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时觉得我爱她远过爱你。这就是你的惩罚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怀疑过她,而你呢?不过是一个骗局,一个幽灵,一个小丑,我怎能爱一个小丑呢?然而我却爱了。

她来了;跨过了白栏杆,越走越近,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仍然十分美丽、紧紧抓住了他的心的、秋水一般的灰眼睛。她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冤家就在他的怀抱之间,就好像他未曾离开过她似的,那生气盎然的嘴就在他的嘴下,不是在做梦,长相思啊,长相思。这是另一种神圣的东西,像大地一样神秘而不可测,和上天毫无相干。

夜色已深,星斗阑干。南半球的星斗,缓缓转过天穹。他已经永远不再痴迷于它们了,尽管它们依然在天上,迢遥万里,但却无法暖人心胸,冷漠难接,不能使人得到慰藉。上帝要离得近一些,难以捉摸地横亘在人与星辰之间。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翘首仰望,侧耳倾听着风声在树林中徜徉着,沙沙地笑着。

他跪在那里,头放在交迭的手上,让自己的头脑随意遐想起来。他并没有有意识地祈祷什么,反而愿意成为周围环境内在的一部分,尽管他感到周围熙熙攘攘,然而他依然觉得这气氛有一种缥缈的意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和沉静。就好像他变成了小小的红色祭坛玻璃灯中的一朵火焰,总是沉湎于熄灭的状态下闪动着,虽然只靠着一点点必不可少的香油而延续着它的火光,放射出短暂的光晕,但是却能永久照亮无边的黑暗。宁静、缥缈,恍然迷失了自身的存在;这就是戴恩置身于教堂时的感觉、在其他任何地方,他都感受不到如此的井然协凋,气宁神息,痛苦皆消。他低垂着睫毛,闭着双眼。

当他毫不费力地漂着的时候,一阵可怕的疼痛在他的胸内涌起,真象是被子槍刺中的感觉,一根长长的、炽红的矛槍刺中的令人震惊的锐疼。他喊了出来,两手往头上一扬,身体僵硬,肌肉痉挛。但是,那疼痛愈加厉害了,迫使他的胳臂又放了下来,两个拳头插在了腋窝中,蜷起了膝盖。我的心脏!我发生心力衰竭了,我要死了!我的心脏啊!我不想死!在我没有开始我的工作之前,在我没有得机会考验自己之前还不要死!亲爱的主,帮助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那痉挛的身体静止了,松驰了;戴恩转身仰在水上,他的双臂随流张开了,软弱无力,尽管他感到很疼痛。这就是它,这就是你的矛槍,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还自豪地乞求它呢。我说过,给我受苦受难的机会,让我经磨历劫。现在,当它临头的时候,我却在抵抗,没有纯然的爱的能力。最亲爱的主啊,你在痛苦!我必须接受它,我决不能和它搏斗,我决不能和你的意志搏斗。你的手是强有力的,这是你的病苦,正像人然十字架上所感受到的那样。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是你的!如果这就是你的意志,那就让它这样吧。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把自己放到你那无边无际的手中。你对我太仁慈了。我做了些什么使我从你那里受惠如此之多,使我从那些热爱我胜于其他任何人的人那里受惠如此之多?当我还不值得如此受惠的时候,你为什么已经给了我这样多?疼痛,疼痛!你对我太仁慈了。我请求,不要让它这样久,它已经不会久了。我的磨难将是短暂的,将迅速完结。不久我就要看到你的面容了,但是现在,依然活在这世上的时候,我感谢你。疼痛!我最亲爱的主啊,你对我太仁慈了。我爱你!

那静止、等待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嘴唇在激动着。喃喃地说着那伟大的名字,试图微笑。随后,瞳孔扩散,他那双眼睛中的蓝色永远地消失了。那两个女人终于完全地呆在了海滩上、两个英国人把他们的两个哭哭啼啼的包皮袱扔在了沙滩上;站在那里望着他。但是,那平静、蓝色的深海是如此空间广大;海浪冲刷而来,又悄然退去。戴恩去了。

一道深渊在她的脚下裂开。下沉,下沉;它在往下沉,无边无底。梅吉滑进了这个深渊,感到它的边缘在她的头顶上合拢,并且明白,只要她活地世上,就永远不会再出来了。诸神能怎么样呢?当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丝毫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她怎么能这样问?她怎么能不知道答案呢?诸神不喜欢人们触犯他们。由于这欠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没有去看他,没有和他共享这一时刻,她认为她终于付出了代价。戴恩现在解脱了,从报复中,也从她那里解脱了。由于没有看到那张比谁都亲密的脸庞,她受到了报复。梅吉站在那里,明白这已经太迟了。

确实,怎么生活下去呢?就是那种生活吗?你从上帝那儿来,又返回上帝身边。出于尘土而归于尘土。生活是让我们这些失败的人过的。贪婪的上帝,把优秀的人聚集在身边,把世界留给了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我们这样堕落的人。

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迄今已有30年了;她已经53岁,他已经71岁了。现在,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她的面孔还是那样子。她变化不很大,她的气质已经变得和他在想象中赋予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一种犀利尖锐的神态代替了那种令人惬意的可爱劲儿,几分刚毅代替了温柔;与其说她像一个精力充沛、上了年纪、固执的殉难者,毋宁说是像一个放弃了梦想的、顺从的神殿里的圣徒。

她的美丽还是象以往那样引人注目,她的眼睛还是那种清澈的银灰色,但是却变得严峻了;那一度鲜艳的头发已经褪成一种单调的米色,像戴恩的头发失去了生气那样。她非常惶乱,没有长久地望着他,以满足他那充满了急切和挚爱之情的好奇心。

她直起了后背,不知所措,愤懑不平。随后,她摇了摇头,半笑着,好像在脸弄着某种在她的影响力之外的空洞虚幻的东西。然后,她颤抖着,舔了舔嘴唇,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抬起身来,僵直地坐着。

房间里已充满了低声的哭泣、悉索声和喃喃低语;钟表和他的心同时啪啪地跳动着。随后:这跳动便不再是同时的了。他和它的步调已经不一致了。在一片飘忽不定的雾翳中,梅吉和菲似乎站在那里漂动着;她们那惊惶万状的脸浮来浮去,对他说着一些他似乎听不见的话。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人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也许我一生都在寻找那根让我们痛并歌唱的荆棘。从伤口流出的血化作一朵朵玫瑰,为你而开为你而红,直到闻到花香的人都会流泪……

语言是这样苍白,我并不怕你不爱我,只怕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我站在生命的悬崖,你是我唯一能握住的手臂,你的一念便是我的地狱,你的一念便是我的天堂……如果你不爱我,请原谅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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