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禅》
——相传人世间有一种花,它只因风起,只在风中结籽生根、开花起舞,这种花的一生都在追寻风的足迹。
恶客盈门
“笃笃……笃”“笃……笃……笃”
一间小木屋悄悄隐没在雾气缭绕之处,此刻冷月窥人,万籁俱寂,只有山下的雪地里偶尔传来几声鹧鸪叫。
屋子向外弥漫出微弱的光,屋内地板堆放着大小各异的罐,其间放有一张木床,床前站着一个老妪,只见她瞳孔碧蓝,深目高鼻,显是胡人面貌,而她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的胡人少女,那少女姿色普通,灰暗的眼珠更无灵气可言。
只见那老妪往二人身上疾入金针,然后便是熏香,敷药,身旁女子接连递出药具和纱布,两人配合得犹如行云流水,最后再将一片青玉桑叶置于木床之上,约莫一刻钟功夫,叶面上便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金色小虫,那女子持剑一挑,床边火炉猛地一旺,只听“吱吱吱吱”的声响不绝于耳,青玉桑叶便和金虫一起烧成了灰烬。
再过了一个时辰之后,那并排躺着的二人缓缓醒转,只觉腹中麻痒剧痛已不见影踪,暗暗运起内力,四肢百骸俱是通畅无比,显然是痊愈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穿好上衣,此时外面已微微露出了晨光,细小的光束从空隙里打了进来。
雪下得小了。
老妪忽见两人目光闪烁,似是有话要说,只见那身穿白衣的俯身而拜道:“晚辈冷嘲多谢药婆婆救命大恩。”黑衣人也道:“晚辈任讽于婆婆救命大恩没齿难忘。”随即应声叩首。
药婆婆见了赶忙上去扶起他俩。
忽见那白衣的冷嘲指向身后道:“咦?那是什么?”药婆婆转头看去,冷风扑面,只见身后女子一剑疾疾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凰儿!”
不对!
忽然腹下一凉,接着叮的一声,她又觉腹部一热,再回首时那两人已经被凰儿逼退了。
药婆婆脸上带着五分惊惧,三分诧异,还有两分的恼怒。
她伸出两指封住伤口穴道,冷嘲、任讽二人忌惮持剑女子的功夫,一时不敢上前。
他俩不知从哪儿变出了钢刀,任讽的刀刃上沥下一滴滴血珠,仍冒着热气。冷嘲开口道:“想不到这小小的侍女剑法如此了得。”任讽接着道:“唉,可惜了。”两人此时神色阴狠,全无先前的谦恭。
药婆婆此时带着颤声开口道:“你们……你们!”冷嘲奇道:“你却不知道我们为何杀你么?”药婆婆摇头道:“人心难测,想我一生行善积德……”
任讽闻言冷笑道:“大哥,你我二人蛊毒已愈,还畏首畏尾的干甚么?”冷嘲心想所言极是,于是脸露得色道:“告诉你也无妨,过不久我们的仇家也要来……”任讽接话道:“所以得罪了……婆婆要去地下给我们仇家治病了。”
两人像是想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药婆婆知道这二人是在引她自乱阵脚,当下暗调内息,镇定心神。冷嘲见他们面色如常,破绽不露,于是又说道:“我看西域神医一枝花姿色平平,并无传言那么……”说道此处他目露不屑,故意不说下去,这时任讽接话道:“想是神医年老色衰,日渐生愁,所以隐居在了此地,还改叫了药婆婆罢。”说到此处,两人又开始哈哈大笑,笑声引得屋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药婆婆对此却不以为意,只听她抖声说道:“你们,你们当真是恶毒!如此草菅人命!”
冷嘲答道:“我们恶毒便恶毒罢!都是江湖中人,刀剑无眼,哪来草菅一说?药婆婆却不知我俩人送大号‘反复无常’”
任讽接着道:“不错!我们无常反复,假意落败,随后一人一刀……”
“一人一刀,结果了金苗苗,砍伤了桃老头!”
“可惜……”
“可惜不小心中了毒。”
“好在……”
“好在他也中了我们的毒!”
“俗话说得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谁不知道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做西域一枝花……”
“就是你!必定要给他治病!”
“索性我二人先下手为强!”
“不错,治病又杀人!快哉快哉!”两人一句一搭,配合甚是巧妙,转眼便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药婆婆深吸一口气,她凭白无故遭此劫难,好在有所依仗,却是不怕,只听她缓缓道:“老身归隐山林三十载,而今一朝破戒,却救了两个奸徒,今番说甚么也要治理了你二人!”药婆婆越说脸色越白,方才封住穴道的小腹此刻又渗出了血水。
“不错不错,中原武林谁人不知‘反复无常’的大名,如今你竟要和我们拼命……”“算了算了,你既然救了我们,那么青山要改,绿水不流……”“今日便放过你!”“后会无期!”两人说走就走,持刀退到了门口,接着木门吱呀一声便合上了。
.有少年负棺而来
过了许久,木屋外只余下雪落大地的声音。
只听药婆婆低声道:“药凰儿,去第三个瓦罐里取我的伤药来……”接着当啷一声,又乒乒乓乓响了许久,只听药凰儿说道:“婆婆,您的血都要流干了……”
忽听门外咄的一声,如同巨石投湖,两道白光碎门而入
“啊!”——
此刻,“反复无常”站于屋外,手上各握了一把刀柄,刀柄向外穿出一根乌黑铁索,铁索的另一端连着刀尽数没入小屋,这机关刀是他俩的独门兵器,平日里耗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出其不意,将刀刃当作流星锤掷出,杀敌于不备。
过了片刻,天地间未有其它声响,只有冷风呼呼。
任讽见状大喜,作势便要进去。冷嘲却微微摇头,轻轻一拉铁索,只见刀刃顺着铁索疾速回退,啪一声,手持之物又变成了钢刀。任讽一看,心下了然,同做了一遍。冷嘲看去,只见两把刀刃上的血仍冒着热气,正轻轻滴落,犹如开出了数朵红梅。
他点了点头,两人仍是持着刀向木屋走去。
探身看进去,只见屋内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地板上只有几道黑血和一团浸血的布,药婆婆和那女子却不见了。
冷嘲心里一惊,大叫道:“有诈!”却听哎哟一声,他身旁的任讽已经向后跌倒,他却来不及去扶,只因左侧忽地伸出一只苍老的手,一把金灿灿的物什便当头向他罩来。冷嘲有所戒备,将手里的钢刀舞成一圈烂银,尽数挡下,只听叮叮叮的声音响起,他余光一瞥,落在地上的是数十枚金针。
冷嘲左手一抓黑衣人后颈,两人当即暴退至屋外雪地。
只见木屋内转出一老一少,老妪手里金光闪烁,少女手中一道长剑猩红。
药婆婆方才叫少女的全名,自然是为了这一着。
只见那伙伴左腿被血水浸透,身上又晃晃地刺着几根金针,两人脸上却露出了喜色。
只因药婆婆和药凰儿已自暴其短,否则方才一战,兄弟二人还有得甚么性命?
冷嘲心下大定道:“哼,瓮中之鳖,今番就光明正大地杀了你们!” 任讽接话道:“和你的好朋友去地下团圆罢!”
抬首看去,药婆婆脸上似是有恃无恐,而那少女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他不及多想,轻轻一挥,钢刀便宛似一道流星投了过去。那少女叮的用剑挡了一下,冷嘲见她左手微颤,显是吃不住力道。任讽也掷出钢刀袭向药婆婆,女子又上前挡了一剑,左手震颤更是剧烈。
两人面露狞色,冷嘲道:“斩草要除根……”任讽接话道:“不然呐,春风吹又生诶。”
他们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高高跃起,两把钢刀在冬日的初阳下反射出摄人的心魄。
他们看见胡人少女依然面色僵僵,眼神空洞,只是双手把剑握得紧了紧,而药婆婆也是毫无惧色,两人见她缓缓开口道:“冤家,你是要看我死吗?”
(她是在和谁说话?)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她是被吓疯了吗?)
忽然,反复无常二人只听山下传来噔噔噔的声响,仿佛巨人狂奔的脚步。然后便是一片大黑影腾空而起,遮蔽了钢刀的冰冷、遮蔽了初阳的温度,只有永夜和永远的黑。
灰色的剑气!
比卑鄙的计谋更渗人,比飘雪的天地更寒冷!
两人只觉剑芒刺得脖颈生疼,如若一刀劈死老幼二人,想必自己也会身首异处罢?
于是收刀,抵……
来不及了……
原来这一剑来得是这样的快,快到不需要作二换二的豪赌便可取下他们的首级。
冷嘲和任讽最后看见的,是一个灰发灰袍灰剑的少年,
奇怪,他灰色的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
奇怪,为何山、雪、天叠在了一起?
噗咚一声,两枚头颅齐齐跌落,
一切的阴谋诡计宣告破灭。
噩耗
那灰色的少年重重落地,激起一片雪花,只见他双足深陷雪中,手指关节发白,拄着那柄灰剑才堪堪站住。
他的嘴角忽而涌出一道鲜血,面色愈加惨白,两根婴儿手腕粗细的麻绳紧紧陷进他宽厚的双肩里,仿佛浸润过血肉便可牢牢缚住少年背后的紫金棺木。
药婆婆见状大惊失色,身旁的凰儿此时已经两剑砍断麻绳,紫金棺木轰然入雪,那少年也随之倒地,豆大的汗珠不住流出。
药婆婆这时已从屋里拿出热巾、姜汤给他,又喂他服下数枚药丸,那少年歇息片刻,终于回过神来,向药婆婆拱了拱手。
药婆婆关切地问道:“你好些了罢,多谢你的救命大恩……”她欲言又止,似乎心里有许多疑惑要问他,但这年轻人还未回缓,便和药凰儿先扶了他进屋。
屋内,
那年轻人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在下秦寻……”药婆婆闻言点头道:“不错,我记得你,三年前我救过你,你师父呢?”秦寻闻言点头,他手指了指外面,药婆婆深如古井的眼神陡然波动了一下,只听他继续道:“这是我师父……我师父的……”药婆婆好像没听清一样,又问道:“什么?你说得清楚些。”秦寻又答道:“婆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啦。”他说完这句话好像搬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顿觉全身气力恢复如常。
药婆婆闻言眼前一黑,随即哀泣不止,她想起棺木仍在门外,赶忙冲出,秦寻和药凰儿见状疾步跟出。
只见漫天飞雪之中,药婆婆枯老的双手轻轻摩挲着棺木,犹如抚摸爱人的躯体。黑紫的木材衬出她的眼泪如刀痕。
药凰儿上前为她披了件大衣,药婆婆边哭边自言自语道:“阿尔扎,阿尔扎,你怎么就先离我而去了呢?”“谁让你不听我的!阿尔扎。”药婆婆忽觉眼前一黑,竟昏厥过去了。
过了良久,药婆婆悠悠醒转,她看见屋外夕阳西下,映照出霞光万千,通通射入屋内,屋内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鼻尖扑来一阵药香——原来是药凰儿正拿着小扇子煎中药。
药凰儿见她已醒,便把中药端过来道:“婆婆,快喝了罢。”药婆婆忽而想起门外的棺木,于是面露痛苦,默然不语,只听凰儿说道:“婆婆,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伤心难过了。”这句话关切之意甚重,凰儿的脸上却仍是如白开水一般的寡淡。
药婆婆闻言回神,她长叹道:“可怜的凰儿,你却不知道情这一字最是伤人,谁让你中了那空心禅呢……”她说到这儿又说不下去了,想起朋友的死、阿扎尔的死、凰儿身上的毒,只觉天下悲伤的中心是这片西域、西域悲伤的中心是这座雪山、雪山也会悲伤,因为全天下的悲伤与无助的都以自己为中心了。
凰儿却道:“婆婆,我心中早已对情爱字无感,说不定不是空心禅作祟呢?”她神色淡然,仿佛天下间没有能引起她兴趣的事物。
“什么?空心禅?”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扑面而来——是秦寻,他刚才在另一边休息,听见“空心禅”三字即刻惊醒。
只见药婆婆点头道:“秦寻,不错的,你们都是中了那空心禅,且都是在三年前。”秦寻急切道:“婆婆,我只知道那时自己穿了件领口绣有凤凰的青衣……”他知道一提起师父药婆婆救会伤心,于是绝口不提。
药婆婆此时目光飘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只听她缓缓开口道:“不错,你当时确是穿了青色的衣裳,领口还绣了一只凤凰,你师父连夜将你送来……”她想起秦寻的师父,不自觉地顿了顿,继续道:“那时山下有两个帮派互相厮杀,吼声震天,血流成河……叫嚷的都是中土言语,你们二人想是中土人士……”秦寻闻言点头,他已看出自己长相和西域胡人迥异,却又暗自疑惑药婆婆是否把药凰儿的身份说错,又听药婆婆继续道:
“……阿尔扎把你送来时,我也恰好在山下救了凰儿,他远远和我说什么“青月楼”和“万仙教”正在火并,让我不要下山,我却早就知道了这回事情,他的担忧倒是多余了……”“青月楼……万仙教……”说道此处,两人已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说来奇怪,你们二人相距甚远——一个在阿……阿尔扎住的无光山,另一个在这座善上山,两人却是中了一样的毒,这毒名叫空心禅,空心禅是天下第一等的奇花,它花色正黄,花茎中空,中毒者一个时辰内心脏被腐蚀中空而死,其时五官封闭,有如僧侣禅定一般……”秦寻不自觉摸了摸左胸,心下甚是庆幸。
药婆婆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只是如此那也还罢了……”药凰儿奇道:“这心脏被腐蚀中空有甚么好的?”
药婆婆闻言又叹气道:“我用醒蝉便可治愈你们,可是这花奇就奇在身毒可褪,心毒难治唉……”
秦寻问道:“如何难治?”药婆婆目露怜惜,看向二人道:“只因空心禅的心毒会摄人心魄,使得中毒之人无情无恨,失却从前的记忆……”她此时看向二人,两人神色仍是平淡,心下不免摇头,继续道:“恨情皆失,记忆破碎,内心只留一丝迷雾般的希冀……”
凰儿忽地开口道:“那便是没救了么?一辈子都是如此吗?”药婆婆知她之前言语未如心中所想,答道:“有法子,却是太过苛刻了,唉……古籍记载,空心之人唯有见到去爱之人,方可褪尽花毒,恢复记忆。”“这有何难?”两人异口同声道,随即对望一眼。
药婆婆目光流转不定,随即哀叹,对秦寻道:“我和你师父就因情这一字,已三十年未见面,犹如中了空心禅一般……这世间人类千千万,你们却又如何能找到医解心毒之人呢?”两人默然不语,显是承认了药婆婆所言极是。
此时外面又飘起了雪,雪花在夕照之下又折射出万千彩光。
她转念想起丈夫的棺木仍在外面受冻,便急忙想要下床,却听秦寻道:“婆婆,屋子里小,放不进棺木,我已把稻草覆了上去。”药婆婆闻言定下心来,转念一想,继续说道:“唉,中了空心禅说不定还是好事,也不必像我们俩这么烦扰了,为情一字徒添烦恼……”凰儿和秦寻皆知药婆婆所指是自己和阿尔扎,她继续道:“他那时执意要练习无光剑法,成为西域第一,说这样才配得上我这朵西域一枝花……”秦寻心下疑惑,这老婆婆虽然长得不至于难看,却也绝无年轻时好看的痕迹。
她面露喜色,又转为哀愁,继续说道:“谁想那无光剑法虽然厉害,却也使得他性情大变,他的武功愈高,情感愈是封闭,我终于对他心灰意冷,隐居到了此处……”“直至后来,也是像今天这般凶险的一天,他也如你一般救了我……”
秦寻点头道:“师父仙逝前嘱咐我注意您的安危。”药婆婆闻言面露五分喜色、五分悲色道:“真的么,他原来是真的那么爱我么?我却何必苦苦不见他呢?”
药婆婆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你师父可是心成灰烬而死?”凰儿闻言看了一眼秦寻,秦寻道:“这我却未亲眼所见,只师父和我说过‘无光剑法最适合我这样的人使用,否则便会如同他一样,最终心成灰烬而亡’”
药婆婆闻言喃喃道:“不错的,不错的……阿尔扎当初就是因此救你的……”秦寻道:“现下我知晓了,原来我是无心之人。”他话露悲戚,神色相形对比之下愈显淡然。
忽听凰儿急切叫道:“婆婆,婆婆……”他低头看去,只见药婆婆面含微笑,气息全无,竟是逝去了。
秦寻只听得药凰儿语气一声哀过一声,却不见眼泪分毫,再看神色淡然,只有瞳孔中偶尔传出几缕挣扎的哀情,随即却仿佛被人拖进了深渊之中,消失无踪。
秦寻不由想起阿尔扎逝世时,自己必然也是如此模样,心中不免一阵酸楚,只觉得心口犹如蒙了一层迷雾一般。
他合掌向药婆婆拜了拜,道:“前辈还请好走。”又对药凰儿说道:“不如把他俩合葬一处罢。”
药凰儿哀咏到无法开口,只是点了点头,便起身去抱药婆婆的尸身。
秦寻忽然瞧见药婆婆的脸颊裂出几道缝隙,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再一看,却见药婆婆脸上簌地掉落了一块泥巴,他不禁指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药凰儿也发现了异状,她缓缓解释道:“婆婆那时心灰意冷,只觉美貌害得自己情爱皆失,所以用息壤做了面具戴在脸上,这一戴就是三十年,我这几年从未见她把面具拆下来过……唉……”秦寻心下释然,明白药婆婆说话时为何脸色僵僵,只见药凰儿调了一碗水轻轻擦在药婆婆脸上,那些面具便轻易地被她剥落下来,她再用布巾擦拭干净,顿时,一张极为明艳的胡人女子面孔跃然而出,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惊醒似的。
秦寻心中啧啧称奇,他心中忽而想到一事,抬眼看向药凰儿,却见她也兀自震惊于药婆婆的相貌,当下便按住不问了。
之后,两人把花碧笳和阿尔扎一同放在了紫金棺木里,又在他们坟前书下“恩人、师父阿尔扎、花碧笳之墓,祝生生世世团圆美满,永不分离。”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两人一桩心事了解,此时心中的念头却是再也压制不住,只见秦寻先开口道:“姑娘,你接下来是去何地?”
药凰儿目露迷惘,面色僵僵地说道:“我却是不知,我想去中原瞧瞧……”
秦寻点头道:“我也想找回过去,人海虽然茫茫,但总归是有希望的……”
药凰儿说道:“不错的,总归是有希望的,这些年里,我时常梦见一个潇洒俊朗的人……”她说道此处心口不知为何传来一阵阵的空响。
只听秦寻道:“我也是的,我却是梦见一个女子,她在迷雾后边,像一朵云一般……”秦寻说到此处心中也如钟鼓荡荡,他明白这是心毒作祟,转念一想说道:“药姑娘,此去一二百里便是中原的地界,我们即刻便出发如何?”药凰儿听闻此言,只觉心中焦急顿生,仿佛有什么在召唤着她一样,嗯了一声。
两人收拾妥当后,便星夜兼程地赶往中原了。
雾里探花
永明城,客坐茶楼。
茶楼中坐了一对客人,一男一女——
女的鼻梁耸起,眉眶深陷,脸色僵僵;男的灰发飘飘,目视前方,显得格外冷峻。
两人坐在二楼凭栏的位置上,若不论气质和他们都有的,那对空洞的眼睛,他们的样貌甚为普通,如同消失在水里的水。
这自然是药凰儿和秦寻了。
他们毫不费力地就打听清楚了青月楼与万仙教,也打听清楚了三年前它们之间的那场火并,原来中原江湖人尽皆知。
三年前,积怨已久的青月楼和万仙教就在永明城发生了火并,两派参与者不计其数,酣战三日,以青月楼楼主凤潇然力毙万仙教教主‘万古长空’莫留仙为契机,青月楼一举击溃万仙教,据西陲,联雄关,一跃而上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凤潇然铲除宿敌莫留仙之后,一身神功更是举世无敌,被人尊为武林盟主。当然,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仅仅失去了一条手臂,也失去了自己的夫人和兄弟。
“茶博士,添茶。”秦寻说道,他剥开一颗桂圆放进嘴里,桌上还放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那茶博士又往他茶壶里倒了些茶水。药凰儿却对桌上的吃食视而不见,她一直俯首看着窗外,中原的房屋街道、商铺玩意她只觉得格外熟悉,秦寻见她如此,心中的疑惑更是坐实,但却并不开口。
他一直注意着隔壁桌的说书人,那说书人瘦瘦高高,留了两道长鼠须,只见他捧起茶碗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上回说到,两派从边塞杀到西域,却说这西域有一座山,叫做无光山,莫留仙就在那里使出了一招‘九天碧落’,这一剑招威力巨大,楼主凤潇然避无可避之际,他的弟弟上前为他挡了一剑,这才堪堪躲过……”
二楼听者甚多,其间有个黑黑的胖子笑道:“这凤潇然运气倒好,有亲兄弟给他作替死鬼。”他声音尖细,宛若一只吱吱叫的老鼠。
却没人应他的话,只因此地已是青月楼地盘,城中青月楼帮众甚多,平白无故地因为一两句话和第一大帮派起冲突,有甚么好?
又听说书人继续说道:“两人再斗了三四百招啊,且斗且行,不知不觉又将战场挪到了三里开外的另一座山下……”
这时,先前那个胖子又插话道:“这凤潇然一定是被莫留仙追着打屁股了。”这句话他说得更大声了,好像故意要让整条街都听见似的。坐着的人虽然忌惮青月楼,但听闻这般言语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药凰儿忽然指着街上的人对秦寻说:“你看,那些人的领子绣着对凤凰。”
秦寻闻言看去,只见十几个穿着青衣、腰间配剑的人往茶楼赶来,他们领子上的凤凰在阳光下甚是耀眼,秦寻不禁心头一动。
又听说书人道:“却说两人余光瞥去,门下弟子皆是伤亡惨重,顿时默契地领会此地,便是一决生死之处了。
此时日月无光,山静风止,莫留仙堂堂正正一招‘天外飞仙’直取凤潇然要害,凤潇然心慌之下避无可避,这时……”
那胖子尖细的嗓音又高声叫起:“嗨!还不是她婆娘替他挡了一剑,要说这凤潇然实在算不得好汉,真本事一点也没有,我看不如叫做缩头鸡的好。”他这话一出口,在座众人又喧闹了起来,这时只听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人数似乎不少,“谁在诋毁我师父!”却听一声娇呵响起。
人们回身看去,楼梯上冒出一颗秀美的头颅,肤白发乌,美目樱唇——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
噔噔噔,她背后又上来不断涌上来同着青衣的男子,此刻个个漠然地看着茶楼上的众人。
在座之中已有人认出这是青月楼的打扮,刚才闻声发笑的不免惴惴不安起来,只听少女又发问道:“是谁!刚做不敢认了么!”满座哑然,无人敢应,只是有几道目光扫向那个胖子。
“穆师姐,是他!”少女身旁弟子指了指那人,“婉儿师姐!就是他!”
那少女闻言走过去,一张俏脸满是怒容,她指着胖子道:“喂,是你罢!”她背后紧步跟上七、八名男子,其他看客眼看氛围不对,生恐被波及,都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只见那黑黑的胖子神色从容,捏起嗓子答道:“在下只是调笑几句,你们青月楼来了这么多人,是要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少女闻言斥道:“果然是你啊,我们可不管你会不会武功。”她作势就要用剑鞘拍击。
那胖子却并不惧怕,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凤潇然坐下大弟子,你叫做穆婉儿是不是?”穆婉儿被他这么一打岔,不免心生疑惑。
却听左侧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各,各位大人,还请喝杯茶罢。”她侧首看去,原来是茶博士递了一壶茶过来,女子心思聪敏,霎时间明白了茶博士的意思,说道:“你放心罢,不会打坏茶楼的,就算打坏了,赔你银钱便是。”
茶博士又把茶壶递近了点,说道:“还请尝尝罢。”他身前男子呵斥道:“我们师姊都说了,你还这般斤斤……”
只见他话未说完,身子忽然倒了下去,只听呼的一声,茶博士手上的茶壶犹如一朵烟花,飞进人群之中轰然炸开,劈头淋下玻璃渣子和热水。
“找死么!”尚未看清情形的人喊道。
茶博士袖底青光一闪,喊叫之人也倒了下去。
“刺客!”一名弟子大喊道。
余下之人尽皆变色,连忙抽剑向那茶博士攻去,又听咻咻几声,接着几道寒光闪烁,为首女子反应机敏,俯首屈膝避过,随行的几人的身上却被炸出了几个血洞。
“暗器!”
她看清楚是之前发声之人出手,当即挽了个剑花攻向那个胖子,那胖子却并不和她纠缠,闪转扑腾之间不断发出寒光攻向青月楼众人,只听啊啊的惨叫声,自己一方的人显然有所损失。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秦寻和药凰儿看过去时,青衣一方已经倒下了七、八人。
只听那胖子开口道:“青月楼的狗贼,都去地下罢!”他言语之中的愤恨犹如白纸上的黑点。
青月楼一方,为首女子见他身法甚是眼熟,此刻听闻他的言语,终于想起,高声喊道:“万仙教余孽!快去报信!”
秦寻闻言一惊,看向药凰儿,药凰儿此刻也看着他,两人默契地仍坐在位置上。
茶博士闻言持剑守在了二楼阶梯之处,一时无人能走。
却见一个青月楼的弟子悄悄退到二楼凭栏处,刚要跃起,一只鹰爪似的手忽地将他拉回,接着砰的一声闷响,那名弟子已被摔进了墙里。
为首女子见状脸色剧变,她没想到那名说书人也是刺客,顿时明白自己已中圈套,心知自己难以幸免。
只见那说书人神色淡然,又用鹰爪连毙数人,好似信手拈来。闲庭信步间,楼上便仅剩下了七、八名青月楼弟子。这时,说书人缓缓开口道:“穆小婉,今番你是决计跑不掉的,就用你来祭奠莫教主和死去的兄弟罢!”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朵黄色花朵,穆小婉看了惊呼一声道:“空心禅!”接着说书人暗运内力,那黄色花朵青光一闪,咻的一下刺向穆小婉。
黄色小花在穆小婉眼里不断放大,
速度是这样快,快到芥子化须弥只在一眨眼,
却又这样慢,慢到她的思绪仍能回转数次,
这就是空心禅吗?
这朵平平无奇的花,
青月楼却无人不知它的恶毒传说,
她想起三年前师母中花倒下去的那一刹那,
自己也要如此了吗?
说书人狰狞地笑,空中那道优美的弧线,空心禅散发出的花香透出死亡的气息,这种感觉让他的心里痛快了一点。
(去死罢,青月楼的狗贼!)
(莫教主,属下要为万仙教兄弟们复仇!)
忽然,黄色小花停在了半空中,
穆小婉眼中的黄色被灰色取而代之。
冷,
冷得眼珠仿佛结冰,
灰色的剑尖离自己的眼珠不足一丝距离,
是谁?
穆小婉死里逃生,秦寻的剑离他的眼珠不足一发丝的距离,剑尖上一朵黄色小花静伫,仿佛它原本就生长在那儿。
“什么人!”说书人一声暴吼,双手猛然拍出,穆小婉只觉眼前一花,世界又恢复了五彩斑斓。
她看到一个灰衣灰发灰眼睛的少年正与那三个刺客战斗,他的头发是这样飘逸,他的眼神是这样寂寞,
不,不是寂寞——是一种空洞的灰色,
从小到大生活在五彩斑斓世界之中的穆小婉,第一次被这块灰色击碎了心,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穆小婉的心被击碎后,想把那块灰色和自己的彩色粘连在一起。
场内,秦寻在药凰儿面前第二次出手,药凰儿终于明白了足以问鼎西域第一的剑法有多厉害。
厉害到三个如同猎鹰一般的刺客此刻变成了一只只小鸡崽,
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厉害到穆小婉要去支援时,那三名不可一世的刺客已经倒下,身首异处。
穆小婉抱拳道:“在下青月楼穆小婉,多谢你的救命大恩。”她身后众人也同样抱拳。
“在下秦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拔刀相助?相助的是我,还是所有人?
穆小婉看见秦寻投过来的眼神,忽然很想缩回人群后面去,但这与她平常的做派不符,现在不能这样做,万一别人看出来了呢?
“师姐,你怎么脸红了呢?”她身旁一个人悄悄说道,
“要你管!”她没好气地瞪了多嘴的人一眼,她的心儿好像白纸上的黑点一样,青月楼众人都嘻嘻一笑,悲伤的氛围也被冲淡了一点。
“姑娘,这朵花的来历可以和我们说说吗?”穆小婉忽闻一道女声响起。她看向发声之人,心仿佛被蛰了一下。
是个胡人,外貌那么普通,除了中原话说得像模像样,
为什么会和秦寻在一起?
为什么她和他的眼神一样空洞,他们的神情一样淡然,她也会使秦寻那么寂寞的剑法吗?
秦寻看见穆小婉目露疑惑,解释道:“这位是我的伙伴,我们想知晓空心禅的来历,还请穆姑娘不要介意。”秦穆言辞恳切,神色却毫无恳切之意。
这却在青月楼众人心中增添了秦寻的冷酷感,
“想必高手就是这样的吧。”其中一人自言自语道。
又听穆小婉向秦寻解释道:“这花儿叫做空心禅,是那该死一万次的万仙教的独门暗器……”“哦?”只听药凰儿发出了疑惑声,穆小婉继续解释道:“因为教主夫人、教主的亲弟弟以及无数长老弟子都是中了空心禅而死的……我们青月楼之人最恨此物,传说中了空心禅之人,就算度过了肉身的毒……”她说道这儿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她隐约猜到了秦寻和另外一个女子问话的用意。
穆小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俩是中了空心禅吗?”秦寻和那女子点了点头,众人静默,谁都清楚心毒的厉害。
秦寻开口道:“我只知晓三年前,我们是在无光山下和善上山下被救起的,那时候我穿着青衣,衣领上有一对凤凰……”穆小婉听到这儿眼神发光道:“啊,是了,难不成你是我们青月楼的?”“那你呢?万仙教不收女弟子的,想必你也是了吧?”药凰儿闻言点点头,两人早已把两派的消息打探清楚,否则也不敢贸然说出心事。
“那么你们是要我帮你们啦……”穆小婉紧皱了眉头,心中乱成一团,剩下的弟子也纷纷向她建议,什么带他们去找五道神医,什么把青月楼里的千年人参让他们服下,还有的说以毒攻毒,再用空心禅扎他们一扎等等等等。
穆小婉一个都不理睬,她思索良久,突然响指一打,说道:“有了!”众人只觉得她的眉毛都要飞上了天,“姑娘有何良策?”“去找我的师父!青月楼楼主凤潇然!”
她见秦寻和那女子默然不语,忙解释道:“你们别不信,要治疗天下第一等的毒药只能找天下第一等的人,我的师父什么都会,他潇洒俊朗,武功高强,朋友遍天下,真是一等一的人。”
“现在就带我们去么?”秦寻问道,
“就现在!明天就是元宵节,师父会在青月楼设宴会接待五湖四海来的朋友,其中高手甚多,我们这就出发,明晚恰好赶到!”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
青月城中有一座青月楼,青月楼上坐着青月楼楼主凤潇然。
他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卓尔不凡,他的相貌仿似天上的月亮一般,
他的神情也像月亮,
月亮寂寞是因为天上永远只有它一个,
凤潇然寂寞,是因为他的今生挚爱死后,连尸骨都未能找到。
所以他饮酒,
他只用左手饮酒,因为他只有一只左手,
三年前那场大战,他痛失左臂,又痛失了亲弟弟,再痛失了自己的挚爱——秦可凰。他的心在每一个夜晚都会这样的痛痛痛。
早知道会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当初就不会选择皇图霸业,他后悔、自责,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酒使他更加后悔、自责。
夜夜皆然,
今夜却是个例外。
远处的天空忽然绽放出一朵五彩的大丽花,
凤潇然放下酒杯,用内力褪尽酒气,换上了一件新的青色长袍,
清冷月光下,他仿佛九重楼上的仙人。
“看!元宵夜市开始了!”穆小婉指着天空中绽放的大丽花。接着如同一声令下,更多的大丽花在夜空中绽放,花瓣又纷纷坠落,再如同流星一般湮灭。
秦寻一行人走在青月城的街道上,城内灯火通明,犹如白昼,穆小婉时不时地和熟人打着招呼。街道上人流不息,摩肩接踵,其间有装饰豪华的马车穿行而过,穆小婉指着车子道:“里面坐着的可都是我师父的朋友啊。”
不一会儿,东风吹来,远处传来了悠扬的凤笛声,路旁的鱼龙灯也为此欢呼雀跃起来。
秦寻和药凰儿只见前面忽然涌过来一潮人,走在前面是一位位盛装金饰的美人,一阵阵暗香扑鼻而来,众人让在一旁,只见美人们后面跟着一位位装扮各异的江湖客,穆婉儿指指点点向两人说道:“看!那个就是‘金枪无双’董不平。”
“他后面那个书生是‘圣笔裁断’萧洞见……”“还有那个……”秦寻和药凰儿知道这些人都是中原江湖赫赫有名的高手。
穆小婉忽然一拍脑袋道:“啊!我师父应该也在里面!”秦寻问道:“是哪一位?”穆婉儿答道:“还没出现呢。他每次元宵节都是这样做的,青月楼能成为第一帮派、能让众位兄弟和家人团圆,全靠五湖四海的朋友们的帮助、靠青月楼每一分子的贡献,所以楼主每每这个时候要游街,为大家拜节送礼,祝每一个人都能收获团圆美满。唉,只是他自己……”穆婉儿说到这儿忽然不说下去了,秦寻和药凰儿自然知道为何,不禁出言安慰她。
忽然喧闹声更重,只见队伍之中走来一个青衣男子,
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虽然是在人群之中,但却给人一种独游九天之上的感觉,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但却给人一种仿佛只有一只手才是世界真理的感觉。
这时只听穆婉儿急切喊道:“师父!师父!”
“青月楼楼主就是这个人吗?”秦寻想到。“青月楼楼主也只能是这个人了罢”秦寻又想到。
人群生怕惊扰了这位仙人似的,悄悄地退开了一条缝,那青衣人踱步向秦寻等人走来。
穆婉儿开心地叫了声师父,却发现凤潇然并不是朝她走来,她疑惑地转首,却看见药凰儿轻轻地叫道:“潇然,潇然……”
“奇怪?这声音好耳熟啊……”穆婉儿这样想到。
秦寻只看见药凰儿空洞的双眼倏然恢复了神采,喜悦、委屈、苦尽甘来,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化为了盈盈泪珠悬在眼眶上。
青衣人缓步走向药凰儿,颤声说道:“是……是你吗?”
药凰儿轻轻点头,泪珠啪嗒落地,余下的化成相思痕爬满面颊,
脸怎么会开裂,人群之中有人惊呼。
只见药凰儿剥蛋壳似地把裂纹剥落下来,犹如凤凰涅槃,她高耸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如白玉,若朝华。
秦寻凝固了,他深怕呼吸一重自己就会被风吹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实填满了他的心脏,
他觉得药凰儿褪下的碎块全都拼到了自己的脸上,
不,不能流泪,
他忽然就明白了药婆婆之前的那句话,
是的,药婆婆,中了空心禅说不定是好事。
原来青衣衣领上的凤凰是凤潇然和秦可凰,
我,我不是谁,
我,我只是青月楼一个小小的帮众,
我钦慕楼主夫人的美貌,钦慕她的身姿,钦慕她的温言软语,
我钦慕地日思夜想,和青月楼的大部分帮众一样,
陈四,李三,王五,我叫,我叫……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是他们这样的——路人甲乙丙丁之中的一员,
我多盼望时时刻刻能见到她的身影啊,
她就是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我没有直通入天的长梯,
没有俊朗的外貌,没有万贯的家财,更没有高强的武艺,
我连青月楼丁层层主手下的一个小队长的外甥都打不过,
于是我就这样单纯地钦慕她,没有限期一丝的波澜起伏,
有时候听到她轻声细语的话我的内心都是洪水滔天。
直至三年前,我从此变得和那些普通的钦慕者不一样,
我在帮战中侥幸活到了无光山下,
没错,本领低微的我,比我高强的大牛、二狗子,甚至那个严厉的武术教头‘夺命拳’布死也死了,都死了。
我时时刻刻关注着她,
眼见莫留仙捏出一朵黄色小花,眼见莫留仙手下逼退凤潇然的护卫,眼见秦可凰扑身上前,
我知道,那朵花叫做空心禅,楼里的兄弟都知道,
万仙教的独门暗器,
听说死掉的人心脏都被腐蚀空了。
不过我不怕,我还是冲了过去,
我觉得自己就像风一样,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麻,
一见夫人误终生,我默念这最后一句话,
我看见秦可凰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我就浸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张破床上,
是一个灰衣灰发灰眼睛的胡人老头救的我,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支支吾吾答道,秦……秦……找……
他应该是读过书的,他对我说,你就叫秦寻吧,
对,我叫秦寻。
后记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江湖第一楼青月楼的楼主凤潇然寻回了自己深爱的夫人,他用一只手的断臂携着秦可凰高坐在青月楼顶,那夜东风吹开万树烟火,朗月之下,两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两人轻语呢喃,好不快活。
凤潇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全数开坛;再将自己这些年所得的宝库金银全数送出;又再将青月楼所辖之城赋税减半,与民同乐。
万人同证,举世皆欢。
“咦?秦寻呢?”
穆小婉忽然发现秦寻不见了踪影。
就像那一晚,穆小婉找遍全城都找不见秦寻一样,秦可凰和她的丈夫凤潇然找遍了全中原、全西域也找不到秦寻。
有的人走了,就像水消失在了水里。
秦寻呢?
秦寻走了,他并没有很悄悄地走,
但还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大家都在看空中相拥团圆的楼主夫妇,
他仍是那个灰灰的少年,
秦寻愈走愈远,
他第一次感觉到江湖偌大,却没有自己驻足之处,
他忽然咳嗽了一下,
只觉得心脏缺失了一块,
奇怪?喉咙里怎么会有灰的味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