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老板,我是打工的,在苏州活着。
没有谁天生拥有某个职务,生命给予我时很不情愿。我没生下来时,他们就已经给我判了死刑。接生的人跟我妈说,这孩子是个怪胎,得把他打掉。父亲说,那也得先生下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于是我逃过第一次鬼门关。生下来后,接生婆又跟我父母说这孩子没法养,你直接扔了算啦。父亲看我一眼,小眼紧闭,右胳膊细的像麻杆儿一样,跟没长大的青蛙腿似的贴在小肚子上。出气有气无力的,眼看着只有出的份儿,没有进的份儿。
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年轻夫妇第一个孩子。扔还是不扔,他们还是想了再想。你舍得直接扔掉?就在他们脑海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当午,就在那时,我哇地一声哭了。这声音很响亮。于是接生婆便不再说些什么了,这次是靠我自己闯过第三次鬼门关。于是,我便活过婴儿时代。
弟弟出生时,好在没有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四肢再正常不过了。但父母新的担心又来了:老大怎么活下去啊,将来怎么办呀?川西到处都是山,到处也都是沟壑。那里一个正常人生存下来都很难,更何况是一个走路稍微有点坡儿,右胳膊完全不中用的人呢。
我没上学时,除了弟弟,几乎没什么伙伴。同龄人看见我就会打我,他们用石头砸我,他们用树棍儿砸我。我学会说的话除了爹娘之外就是那些骂人的话了。但我不能骂人,因为,我只要讲一句粗话就会挨揍,揍得很重,揍我的不是别人,是我妈。她不许我学这些东西,我妈下手很重。因为我的左胳膊好一点,我习惯用左手写字左手拿筷子,为了让我右手能拿起筷子,我妈不知道打了我多少次。最终我学会了左右手都能拿起筷子和笔,但右手还是没有力气。
终于,熬到到上学的年龄。在几个学校拒绝收我之后,终于有一个学校肯将我收下来。后来,我才知道是一位亲戚帮忙送礼几次之后人家才肯接受的。
我上学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了另一条出路,因为上学我差点丢了命。我没法做个好学生,虽然我很努力,但因写字慢或跑得慢,总是落在别人后面,为此惹得很多老师不高兴。尤其是体育老师,他很喜欢叫我名字,堂堂必叫。每次教完体育动作之后我就会被叫到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老师让我把教过的动作再做一遍。善良像是稀有品,我想那时它大约太嫩或者被稀释了。只要我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可以尽情大笑,有时别的班别的年级的人也跟着一起大笑。最后在那个学校里没法待下去,我成为全校同学的笑料,他们拿我的经典动作作为经典动作,在我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打我,哪怕是都要走到我家门口。父母看我经常体无完肤,渐渐地连话也不肯说了,只好想法子又换了一所学校。
被拒绝是正常的,被捉弄也是正常的。为了我弟弟也挨了很多打。就这样我们两兄弟相扶着读了小学,初中和高中。读高二时,班主任有一天找我谈话,因为他们要考虑升学率,像我这样保准会被大学拒绝的人,还占着一个名额。虽然我的成绩并不差,但读大学跟我无缘。我跟老师说让我试试吧,老师直盯着我看,然后不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后来他叫我出去。虽然,我最终参加了高考,也低调地报了一所学校,并且拿到通知书。但高等院校要求体检,像我这样的身体甚至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所学校,他们在看过我的成绩之后看到我,然后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们特意找到一间办公室,让我在里面走圈儿。然后—没有然后了,我的求学生涯就此结束。
不能上学也意味着上天又关闭一扇窗户。我妈的病大约就是那时气得,她没怎么哭过,只是从此不再打我。我爹说既然能活下来,那就不错,好好的,总有办法。我想我得干点什么才行,老晃在他们眼前不是个事儿。
深圳刚发展的时候,我和弟弟一起南下,跟着老乡到深圳去打工。我们带着身份证,但是当时到深圳除了有身份证,还需要有暂住证和务工证。
现在的深圳西乡完全变了样,我呆过的西乡才是真的是西乡。那里是乡下,我好几年都在西乡呆着,没有进城。那个地方,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老乡介绍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肯要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电子厂手工线的工活儿。干活第二天老板就把我辞退了。别人放产品的时候需要两只手来放,而我只能用左手来放。我的手没有别人快自然做的活儿也没有别人多。没有老板愿意去养一个闲人,或者说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我去过好多厂去面试,新加坡人开的厂,台湾人开的厂,香港人开的厂,总之,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你必须得干活。
一开始我很难找到工作,而弟弟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弟弟进厂了,到月底才能领工资。由于没有务工证,我只能暂住在关外,一个老乡家。我至今都感谢那位老乡在我当时走投无路,甚至有可能要被关进去的时候,是他帮助了我。
我曾进去过,什么叫进去过,你懂的。就是进监狱,虽然我没偷没抢没骗人,但我就是被抓进去过。因为我没有务工证,我也没有暂住证。最后,还是我可怜的我弟弟花了50块钱把他哥哥从里面捞出来。
老乡在一家厂里面上班,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很少回宿舍。他跟宿管的大爷熟,于是我便待在他们宿舍里睡在他床铺上面,每天一包方便面。方便面不是超市里的盒装面,是那种塑料袋儿装方便面。不用开水,我都是生吃。方便面的味道很美。我那时梦里经常梦见方便面,一堆一堆的,袋装的。但当我伸手去拿,总有各种情况发生。方便面的味道很重,面饼是咸的,调料更咸。多少年以后,隔着袋子我用眼睛就能感觉方便面的骨骼,很硌人。那年我19岁。每天只吃一袋方便面。
我怎么能受得了呢?可是我还得活着,对我来说,能走到这里就是一种胜利。我不能出去,只要跨过那个宿舍,我就有可能再被抓进去。尽管我不是个罪犯,可是那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宿舍里有人有个小电饭锅。宿舍其他人趁着宿管大爷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会利用那个小电锅煮点肉。有时候—我饿急的话会从那锅里偷偷地偷一块儿或两块肉吃。那肉可真香啊!因为他们那个小锅里放得肉多,少一两块儿是不会被发现的,我想他们是假装没发现。
我找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做PCB板,也就是做电子板的工厂。在那里做仓库管理员。虽然在线上干活我不行,但是仓库我确实可以的。当时深圳有文化的人还不是很多,一个具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在那里就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人。做仓库管理员我当然没问题。这家工厂的仓库里面原本有两个人,年龄都比我大。一个四十多,一个五十多,他们两个在这家厂待了十来年。厂里面进的电子元器件,二极管,ic或者电路板都放在仓库里,虽然表面会走账,但是经常是一笔糊涂账。于是这俩人就利用厂里的漏洞偷不少元器件,靠偷卖他们也赚了不少钱。从小我妈管我很严,长大走到外面我谨记我妈的话,我不做她不喜欢的事。所以我一直没加入他们当中,他俩经常头对头凑一起嘀嘀咕咕,当我是傻瓜。仓库里有重活累活自然都是我的。这种偷盗倒卖来钱快,外面也有不少黑店收购这些东西,不少人在干这号事,但这个事情时间久了总会被发现的。
有一年,工厂大盘账,发现少了三十多万。这可是一个大数目,老板于是告到了公安局和派出所。那场景真的好严格,作为仓库工作人员,我们三个的宿舍和办公桌被立马锁了起来,而且不允许走动。我们住的宿舍,我们待的仓库全部是重点检查,他们到我们住的地方去搜查,到仓库里搜,他们到我们所有有可能待过的地方,包括厕所,全部搜查一番。他们把我们三个都放进派出所里,盘问那两个人盘问了好久,问我只问五分钟就把我放出来了。我这样子一看又瘦又苦逼,只懂得老老实实干活的人。新加坡的老板很生气,可是又没有真实证据。盘来盘去这俩人嘴里也没问出点什么,这两个人因此到底赚了一笔钱,后来借口从公司里走掉。那些年有好多公司里的人都会偷东西。当然也有人靠着偷东西发了点小财。世上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但这条路我不会选择。要是母亲知道我是这样的人,母亲会打死我的。我母亲从小就叫我做人要正气,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90年代的深圳发展得非常迅速,这中间成就了许多老板和小老板。有好多老板不了解自己的业务和自己的仓储情况。其中有一家厂进了三十多万的货,中间被他们手下偷卖掉许多,其中有一笔15万的货是进口产品,这笔产品也被卖掉的了。公司里没有发现这笔丢失账目,直到海关过来查验,这才知道有15万的东西没有了。于是他们开始清查这些人员,但是当初偷盗这些东西的人已经离开了公司。怎么办呢?但是法律还是很严格的,于是他们通过派出所他们找到了这两个人并追回了部分的东西。
其实,也是从深圳改革开放中吸取经验教训,中国海关也逐步地形成了保税产品管理办法。每进一批海关进来的物资,他们都会要追踪,从进货商,生产商,成品到最终使用者。这套跟踪系统严格而有序,这背后有很多案例教训。这就形成了今天的海关监管物资的管理办法和方法。
上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有一天也走进了FSK的大门。而且还进入了他们的模具车间,我从最基本的模具线上的工人做起,然后一直到线一直到车间主任,一直到模具车间经理。这十年,我从一个完全不了解模具的生手直到一个全能老师傅。其间我和同事们学习了当时乃至现在看来依然很有效的培训管理。FSK厂内运行着一套非常有效的管理办法。他们会对车间里的或者这个产品里的操作人员进行产品综合培训。这种培训会从产品构成,产品材质,产品组成和产品应用全面串起来教导员工。在FSK即便是一个生手,只要你愿意学,只要你用心学,只要你待的时间够长,能够吃得下那份苦,你就一定可以学到真正的东西。
我有一个梦,在我进FSK之前,我就有这个梦。那就是我一定要给自己打工。于是在FSK待满十年之后,在我认为自己真的已经熟练掌握了这个产品所有的技能和知识之后,我从里面出来了。我出来以后首先来到了苏州,苏州正在搞产业园区,有很好的土壤和机会。在这里我开始和我弟弟以及另外两个人,一共四个人。开始打磨自己的工厂。
创办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第一个问题,钱。成立公司要先注册公司,按照当时的规定要求注册资本必须要有50万人民币。这笔钱我们四个人凑齐了,但在凑齐这笔钱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更多的钱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公司注册资金要求是一直在账面上的,这笔钱是不可以挪作他用。但是那怎么能行呢?除了这笔钱,我们再没有别的钱了。我们也偷偷的动了一部分钱,年底时再放回账上。因为我们厂必须要办起来,否则一切都白费了。那是2003年的时候,2003年是什么时候呢?那也是非典开始的那一年,不凑巧是就在那一年我们成立公司,于是我们在2003年到2004年仅仅是成立了公司,但其实什么东西什么产品什么收益都没有。
之后进展得也并不顺利,但比起之前的在深圳的那些经历,这都不算不得什么难事。只要是在FSK呆过的人,尤其是呆过多年的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FSK是一个成就人,磨练人,也是一个非常折磨人的地方。我在那边的时候每天很早起来,一直从早做到晚,一直到晚上实在干不动了再回到床上。而且你懂的有些地方出产的老板非常会骂人,会把人骂得体无完肤,那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祖宗十八辈。我此前和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他们是那么的会骂人,甚至跳到你梦里折磨你的灵魂。所以之后当我从FSK跳出来之后,我绝对不会和这个地方的人做生意。即便是对方已经有意愿和我做生意,一旦我知道他们的老板这个地方的人或者有他们投资的,我都会想尽办法和他们断绝关系。截止到目前,我的客户。我的供应商群没有一家那里的企业。凡是我圈里的朋友,或者说从那条路行走出来的人,他们都深深懂得这为什么。
工厂刚运行的那几年真的很困难。我们这几个骨干常常几乎是发不出工资。一旦有钱,我们的钱都是发给直接员工,有的时候客户来了需要招待客户,我们正好手上没钱,一分钱也没有,怎么办呢?我就找身边单身的人借,问他账上还有钱没。他会帮我借,帮会我周转一下。有时候,可能会遇到很现实的原因,以前的银行不像现在这样可以电子支,以前的银行是在固定的时间上班,而且银行很早就下班了,如果遇到你提取稍微大额一点的钱,你还要提前到银行去预约,这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事。一,我们手上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二,突发事件谁也无法预料。这时候还是我那帮兄弟们帮我。
别问我深圳的春天美不美,我从没有机会去体味。苏州是个文化名城,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十几年了,孩子也要上初中了。苏州城的四季人人都说好风光,我不知道哪一天才有功夫去欣赏。现在我们厂内有几百号人,他们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还有定期公司活动开开心心。我和最初的几个兄弟每天依然七十六在打工,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每周工作至少六天。
忙碌着才叫踏实,我不做美梦,美梦也从未眷顾到我头上。每天早上能吃到老婆做的早饭晚上临睡前看一眼儿子,上天给我很多从未想过的幸福。那帮跟着我的兄弟们还有梦,我得好好做下去,帮他们实现他们的心愿,还有他们身后一直在支持我的他们的亲人。
我活着,在苏州,在这个叫江南的地方。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世间最踏实的打工仔。清明节到了,我妈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让她担心我,我要好好的活着,不让母亲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