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故事新编·神话系之一)

一、鲧

今天是鲧受刑的日子。受刑的地点在羽郊。

雷声轰隆,雨声淅沥。天空早受了天帝的术法,阴沉地透不过一丝光亮。神族、人族、妖族都各自地聚集起来,偷偷地躲在暗处观看。

祝融大神举起了手中的板斧,有些同情的看着眼前这个跪着的男人。打从被押来这里,他就不动也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渐渐地,在围观者的队伍里响起了一种声音,说鲧是人族的英雄,为了平定洪水冒死去盗取天帝的息壤,结果被天帝发现,就派祝融大神将他诛杀在这羽山之郊。

“息壤真的能治水吗?可他治水失败了呀。”

“我亲眼见过鲧用息壤拦住过一条奔涌的大江,乖乖,那息壤,自生自长,不一会便垒成了土堤。”

鲧一声不吭地静默着。祝融的眼中流露出悲悯,开口说道:“这些年来平息水患,天下众生都仰赖你的恩德了。只是,治水到这个地步,值吗?”

鲧沉默着,可终竟是开了口:“治水失败,我知道,息壤也堵不住世上所有的缺。动手吧。”

“轰!”一道天雷在空中乍响,那是天帝在对这场刑罚发出最终的讯号。祝融没有再犹豫,手中的板斧燃起了烈焰,在窃窃私语的静寂里笔直落下。

鲧就这样死了。

隐在暗处的旁观者如潮水般散去,盗取息壤的英雄终究免不了身死的结局。天帝也散了术法,阴沉地天空一下子开阔起来,雨过天晴。

祝融站在原处,对着鲧的尸身重重一叹,却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咦。“这……这是?”只见鲧那已经死去的尸身腹部忽地不可思议地鼓胀起来。祝融见状,忙将手中板斧一抬、一落,竟将鲧的腹部整个地切开了来。一个小男婴露了出来。

“哈哈哈哈!”祝融大笑,将那男婴抱在怀中,声音大的宛如在向三界宣告,“鲧虽然死了,可治水的意志尚未绝灭。在死中孕育的生,将会要继承鲧的事业。”

“就叫你禹吧。”祝融低头望着怀中的新生命,接下来他要将禹带去人族之中抚养,“像虫豸一般的坚韧,还众生一个盼愿。”



二、禹

一晃十八年过去,禹长成个外貌与他爹相似的年青人了。黝黑的肌肤,坚毅的面容,任谁看了都打心里踏实。在有辛氏的部落里,人人都知他没爹没娘,故个个待他如亲生的一般,叫他食百家饭长大。禹的力气大得惊人,据闻能抬得动青铜制的大鼎,干起农活来比得上三个同龄人。大家都说他有他爹的风采。

“可我爹在哪呢?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呢?”年少的禹没人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些大人们一说起他爹,就立马闭口不谈。常常地,他就独自在夜间去河边漫步,看看河里的月亮,看看天上的星星。一次,当他低头走在河边时,一团黑影从河面上升起,拦在了禹的身前。

部落之中素有妖族食人的传说,那些不受神族律令约束的生命,久而久之就成了妖。禹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惊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你……你要做什么!”他这样喝道。

“你在怕我,哈哈,你居然怕我。”那团黑影露出诡异的鬼脸来,夸张地大叫道。

“我并不怕你。”禹定了定神,道。

那团黑影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若狂风呼啸:“你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面临双重恐惧,却又竭力掩饰。鲧的儿子,如今成了这番模样,真令你父亲面上无光。”

“你认识我父亲?”年少的禹惊叫道,胸中仿佛有一团火被点燃了,猛地站了起来,“你是谁?你见过他吗?还有,他是这么死的?”

那团黑影怪笑两声:“我是谁?有趣的问题。我是亲眼见到你父亲被天上的大神祝融斩首在羽郊的。那天,阴风呼啸,日月无光,很多神、人、妖都去了。也就是那天,你,诞生了。”

“祝融?他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因为这是天帝的命令。”

“我父亲他干了什么?”

“他为了平息大地之上的水患,盗取了天帝的息壤用来治水,结果被天帝发现,就让祝融大神将他斩首于羽山之郊。他是人间的大英雄。”

禹陡然怒了起来,头发上指,握紧了双拳,低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是鲧的儿子,而他是个英雄。是儿子便要得知真相,是英雄便容不了欺瞒。”黑影绕着禹缓缓飘动。

禹愈发愤怒了,全身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身上每一枝毛发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被捏的咯咯作响:“谁在欺瞒!我生了十八年,才知道父亲的冤。是谁在欺瞒!”

“众神在欺瞒,你身边的族人们也在欺瞒。想想他们的眼神吧。他们都怕你。你不该怕我,因为连神也会对你产生恐惧。你是鲧的后代,血脉中流动的是英雄的血。曾有一个青年,伸手乞讨却无人施救,被逼无奈便打定主意用邪恶之名与臂力去抢夺。他们是在害怕你变得强大、不受制约,而将神的威严予以践踏,便用安逸与欺瞒编制了美妙的囚笼——而复仇,将会带给你打破囚笼的无穷力量。去吧,鲧的儿子,踏上复仇之路;去吧,英雄的后代,做你自己的主。莫要回头,前方才是真实之途;莫要止步,前方才是你的归宿。”

禹不再说话,开始朝前走去。



三、共公

一则消息如石子投入水中一般在三界惊起了波纹。

治水的鲧的儿子,名叫做禹的,要报当年的杀父之仇,正在向人们询问祝融大神的居所。祝融为人性格暴烈,三界中不乏与祝融有仇怨的,纷纷鼓噪着开始暗中活动起来。

“替父报仇是天经地义,天帝也不能说什么。”“禹?只是凡人,他靠什么去打败祝融?”“他父亲可是连天帝的息壤都敢盗取的人物。”“那又怎样,也敌不过祝融。”“祝融现在在干什么?”“据说正为此事头痛呢,天命要治水的人物,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得。”“快瞧,禹去找共公了。”“共公,他是想要借共公与祝融抗衡吗?这……”

抛开三界沸腾的争议不管,这些话是一句也不曾传入禹的耳中。自从知道了鲧为祝融所杀之后,他便踏上了为父报仇的道路。可祝融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大神,一手驭火之术绝地通天无人可比,想要战胜他如何容易?共公与祝融不合,曾经战败而怒触不周山,致使天柱崩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空破了一个大洞,银河的水毫无阻碍地涌向人间。后来女娲大神怜悯众生,炼石补青天,又斩下巨龟的四足将天撑起,才免去了一场灾劫。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故事了。自那以后,共公为天帝所惩罚,被关押在昆仑山的山脚下,用铁链拴着,每日降天火去烧他,以为惩戒。当禹找到共公的时候,一日的天火正好烧尽。

“共公大神,我是来请您助我替父报仇的。我的父亲,鲧,是个为人间治水的大英雄。为了治水,盗取了天帝的息壤,结果被祝融斩首于羽山之郊。我年少力微,不是祝融的对手,而这三界中,曾和他争斗过的对手中,最强大的就数您了。还希望您能出手,杀死祝融这个可恨的刽子手。”

共公看着禹目光中那坚定地模样,暗叹了一声,不愧是有天命在身的人物。只听其缓缓道:“不周山都撞过了,已被天帝惩罚在此,日日以天火磨砺心智,不敢造次。”

禹望着面前这个被岁月磨平了锋芒的老者,不禁高声问道:“难道您与祝融的恩怨,就这样算了?当日天地间水火两位大神齐名,是何等的英勇?可如今那祝融享受着三界供奉,高高在上,逍遥自在。而您却被束缚在这不周山脚下的岩壁之上,日日受天火煎熬,渐渐被人们忘却……”

说到这里,只见共公摆了摆手,沉声道:“莫要再说了,我是不会离开的。你还年轻,不知这世上有些事,不是轻易便可以办成的。不要再来打扰一个死心的老头了。”

“可我还能去找谁?”禹反问道。

“至于你,”共公顿了顿道,“求人不如求己,我听说人族之中有位射手,名叫羿,连太阳都可以射下来。你若去跟随他学习,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报仇。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动了。”说完便合上了眼。

与其求神,有时不如求人。

“神族都是这般窝囊吗?”禹愤愤地道,但眼见事不可为,此番得了指示,便跪下施了一礼,然后站起来,转身朝前走去。



四、羿

羿是人族中鼎鼎有名的存在,他的名气,就连禹的父亲鲧也不如。据说,在很久以前,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直晒的大地焦渴、民不聊生。当其时也,羿站至高台之上,弯弓射箭,连射九箭,将天帝的十个儿子射下了九个,解救了天下万物。除此之外,他还射死了许多祸害人间的巨兽,封豕长蛇、修蛇、西山文豹、大风之雕……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射手。他还有一位徒弟名叫逢蒙,继承了他的箭术,虽不曾有过射日的伟业,也曾独自射杀过九头怪鸟、青泽水妖、黄河巨象……师徒二人历行人间,在他们的箭下,飞禽走兽无所遁形。

找到羿的居所并不困难,当禹敲开简陋的木门时,一位青年人走了出来,脸色铁青,脖颈处憋的鲜红。只见他冷漠地朝禹望了一眼,什么也不说,挎起弓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禹于是朝屋内望去,看到一个老者颓然地坐在那里,木制的家具散落了一地。“传言射手逢蒙与羿不和,刚才走出去的,一定就是逢蒙了。”禹这样猜想道。

“你是什么人?要来做些什么?”羿先开了口,语气中还残留着几分恼怒与威仪。

“我叫禹,是鲧的儿子。”禹已习惯于这样的自白,“为了向杀死父亲的祝融复仇,希望能跟随您修习箭术。”

“复仇之心。”羿冷冷道,“我教习箭术,不问品性是非,只看你天资如何。天下之事,唯有勤学苦练方能有所成就。你,有这个准备吗?”

就这样,禹开始了同羿修习箭术的日子。白日里,他射飞鸟;黑夜里,他射虫娥。在羿的教导下,他学得很快,被羿赞为仅次于逢蒙的天才。等到过了不久,他也能跟随着羿去猎杀一些巨兽了。禹一天天地成长起来。

在与羿修习箭术的日子里,禹感受到羿对神族有着一种难掩的嫉恨。后来他逐渐了解到,为了报复羿射死了天帝的九个孩子,西王母诱使羿的结发妻子嫦娥吃下了仙丹离羿而去,从此飞到了月亮上化为一只蟾蜍。可羿作为一个人族的英雄,对此却是无能为力,只能夜夜望着皎洁的月光为之叹息。日是羿的敌人,月是羿的情人。

过了三年,禹长成一名善射的青年了,他皮肤黝黑,面容俊朗,已将羿的本事学到了七成,可那一团为父报仇的火焰却久久不曾熄灭,还伴随着成长越烧越烈。只是,在复仇之前,还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需要他来见证。

逢蒙与羿,这两个当世最顶尖的射手,终究会有一战。两名可以令天地万物颤抖的箭圣,就像是两颗昼夜奔腾的彗星,无论是出于超越还是证明,注定有这宿命间的相交。这三年间,禹曾数次见过逢蒙,也知他的箭术已经到了能与羿媲美的地步。在箭的强度与速度上,或许羿更胜一筹;但逢蒙的箭却更准、更巧。

比试的地点,就在羿屋外的空地前。“老师,”是逢蒙先开了口,“当师娘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这已经不再是你的时代了。”

“住口!”羿握紧了手中拿曾被用以射日的神弓。禹知道,对羿来说,嫦娥与逢蒙都是不可提及的逆鳞,前者不得相见、后者违逆师门。如今由逢蒙来提起嫦娥,也无怪他那般愤怒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壮肃杀的气息,这场比试无论谁胜出,都将预示着天地间有一个射手要死去。禹在一旁站着,羿不许他插手。左弓右箭的羿,左箭右弓的逢蒙。就在这时,一颗流星,牵动着淡红的尾线,划过遥远的天际。二人手中的箭,也同时离弦而出。

短短的时间里,羿射了九箭,逢蒙射了十箭。

逢蒙的前九箭被羿尽数拦下,其中羿射出的一箭还挟着破箭的余威射入了逢蒙的肩头。而逢蒙的第十箭,此刻正被羿叼在口中。“这是老师的‘啮簇法’!”禹惊呼了起来,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分辨出逢蒙在出箭的速度上快上了一丝,从而多射了一箭,没想到就这样被羿用口含住。

“你输了。”羿一口吐出口中的箭矢,看着逢蒙流血不止的肩头,“回去吧,我不杀你。”

只见逢蒙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精彩:“哈哈,老师,你以为我猜不到这一招吗?要死的是你!”禹瞪大了双眼,只见话音刚落,羿忽然双目圆睁,脸色铁青,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箭头有毒!”这是羿说的最后一句话。禹跑了过来,跪在羿的身边,眼泪不住地从脸庞滑落。逢蒙拔下肩上的箭,箭尖刺得不深,血马上便止住了。他拾起地上羿所用的弓。“我等你来杀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禹将羿的尸首安葬在了高处,那里能看到月亮。夜里,禹几乎不能入睡,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在撕扯着他。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禹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他便起了身,拾起弓箭,跨上马,出了门。

现在他有两个仇要报了。



五、舜

黄河又一次爆发了水患。

“这是今年第几次泛滥了?”有虞氏的大殿里,舜——这个统治着人族的帝王听着使者的汇报,有些发愁地揉了揉眉头。

“舜帝,第三次了。”皋陶在一旁应道。

“毁伤多少百姓?”

“这一次倒还好,没有上次那样多。只是正值秋收,大水一冲,黄河两岸一年的收成便要锐减。”

舜猛地深吸一口气:“这水患,难道就没有治理的法子吗?”

“尧帝时是有的。鲧去天上盗了息壤,将水患平息了一阵子,可后来也因此送了性命。”

“鲧?我听说前阵子他还有个孩子叫做禹的,做了羿的徒弟了吧。”

“羿已经死了,死在逢蒙的箭下。”

“那正好。”舜顿了顿道,“把这孩子征辟来,让其子承父业,去治理水患吧。”

皋陶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帝王,实在有些琢磨不透。方才还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三言两语间便已欲让禹来治水了。他口中的旨意,究竟有多少是出于人族的需要,又有多少是在应承既定的天命呢?“遵旨。”皋陶重又低着头,说道。

舜帝派出的使者开始四处寻访禹的踪迹,说来也怪,自从羿死了之后,禹好似失踪了一般。有人说在大泽之西见过他的踪影,又有人说在昆仑之南同他攀谈。总之这一段日子里,禹的身影似走过了大地上的每个角落。“舜帝在找您呢。”当禹终于被使者寻到时,他刚射死了一头麋鹿。“舜帝?找我要做什么?是为了让我去射杀巨兽?还是奉了天命要阻挡我复仇。”是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寻找着逢蒙的踪影,可他从未出现。“不知道,禹爷。”使者露出谄媚的笑,“应该是好事,好事儿。”

禹跟着使者又是一路跋涉,到了冬天才到了蒲阪。朝会还没有开始,官员们起得早的已经先到了,正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什么。禹有些好奇,便凑了过去。

“神农氏的大医说,五行乃天地之本,在外与五味五色相通,在内与五脏六腑相对,譬如火对心而赤,味苦,通小肠……”“这话未免有些问题,五行与六腑如何相对?还有一腑去何处了。”“这便要说到这位大医的经历了……何况黄帝与神农都作了证的东西,能有假?”“等会上朝问问舜帝便知道了……”忽然间,这些官员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一齐扭头望向禹。禹先是吃了一惊,旋即领悟到自己此时的打扮,还是山野村夫的样子,站在这些衣服上绣着各色花纹的官员之中,显得殊为醒目。

“这位是禹。”禹身旁的使者介绍道。禹忙低头朝大家致礼。

“禹来了。”“他来了。”“他是禹?”“就是禹。”“鲧的儿子。”“要治水。”“他的衣服。”“羿的弟子……”这嗡嗡的私语声在有虞氏的官员之中激荡开来,禹站在那儿,却好似只能零星地听到些片段,好像在议论他,又好像不是,便只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舜来了,坐到帝座上,皋陶站在他的身侧。禹抬头看去,先是吃了一惊——舜帝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是重瞳的。舜此刻也瞧见了禹,见禹正望着他,脸上露出微忽的神情:“你便是禹吗?”“是的。”禹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舜没有再多问,只是照例开着朝会,各个官员上报着所知各地的情形——什么某某部缺少粮食啦、某某部与某某部交战啦、某山上有巨兽害死了几个人啦、某部落欲将美丽的姑娘嫁给舜帝的儿子商均啦……待到朝会过了大半,舜将禹从人群中叫了出来。

“禹。”舜说道,“黄河泛滥,有人向我推荐你,说你可以继承死去父亲的遗志,替我等前去治理水患?”

“舜帝!若说射箭,禹自认还有几分本事;可是治水,禹生之日正是父死之时,并不曾习得半点。何况若说起治水,在场诸位大臣都比禹擅长的多。”禹谨慎地回答道,他也是惊讶的,自己有一日竟然会被舜帝安排继承父亲的事业?

“哦?”舜的目光在禹身上不住地打量,“那你以为谁更适合?”

“契、后稷、皋陶三位,都是天下有名的贤人,还有……”

“不可不可。”站出来的是后稷,只见他转而向舜说道,“若为佐使尚好,若为治水之总管,恐怕无此才能当此大任。”

舜闻言点了点头,重又望向禹:“莫再推迟了,水患不等人。自今日起,便由你禹来总领治水工作,官拜司空。益、后稷为辅佐,可在各部落间便宜行事,平水定土,唯是勉之。”



六、河伯

禹奉了命,便不得不开始治水的工程。逢蒙自杀死羿后便再没有了消息,他本人又在舜帝的安排下,取了皋陶的族人、涂山氏的一名女子为妻。这样看来,到底要谋生养家,担负起男人的职责来,便不宜再去找祝融去送死。只是那复仇的决心是未灭的。抱着这样的心绪,禹带着一些四处征发来的民工,与益、后稷两名大臣一同上了路。

到了黄河,禹从当地的百姓口中得知,这黄河之所以时常泛滥,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掌管黄河的河伯水神冯夷。他性情奸诈、作恶多端,丝毫不将凡人的性命放在眼中。据说这河伯上一次吃了苦头,还是在羿的手上,“数十年前被羿射瞎过一只眼。”

“如果想要平定这黄河的水患,必须要先平定这作恶的河伯!”一向对神族并无好感的禹,在来到此地的第三日,挎上了自己的弓箭,不顾众人的劝阻,独自乘上小船划至了河水中央。

“河伯,我是禹!”只见他挽起手中的弓箭,高声叫道,“我是奉舜帝的命令前来治理黄河水患的。我是羿的弟子,如果你不出来,就用箭来射你。”话音刚落,却见黄河中央忽的卷起一道水柱,一个鱼尾人身的家伙现出了身形。

“河伯,停止黄河水患!”禹继续抬高了声音叫道。

“好聒噪的凡人!你怎的同你父亲那样来治水了!还举着令人讨厌的弓箭。”河伯的话令禹一阵错愕:“你也知道我父亲!”

“哼!江河湖海这些神仙妖怪当年哪个没有和你父亲打过交道的。治水有什么用?那般劳苦最后却还是被天帝给杀了。”河伯露出鄙夷的神色,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停止水患导致治水失败?”

河伯摇了摇头:“凡人都同你想的这样简单么?如果河水这么容易控制的话还要河神干什么?水有燥性,生来就该动荡不安,必须引导其不时地加以释放才能平缓,不然只会造就更大的灾难。你一个凡人懂什么?来此地质问我,不如去问问上流的那些家伙,为何不将水流减缓一点,免得我劳神费力。”

“照你这样说,你非但没有过错,反而还有功劳吗?”禹扬声质问道。

“其实说白了,这也不过是天上的众神在看你们的笑话罢了。治水治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却偏要设下这么多的困难,使地上的生灵多灾多难。而他们自己,躲在天上像看戏一样看着你们的笑话。”河伯不屑地说道,“你的父亲治水,你也来治水,你真的就世世代代去给尧舜打工,做着神族的走狗吗?他们的权力都是上天赐予的,自然要予上天以服从,而你就真的甘心屈居于别人之下吗?”

禹不说话,只是将弓弦紧绷,箭尖对准着正滔滔不绝的河神。他早就听说这河伯冯夷诡计多端,万不可轻信了他的三言两语而中了他的计。对方还是有些畏惧他的弓箭的,如此看来,这河神可能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罢了。

“你这是何必呢?我最讨厌弓箭了。你不是要去寻找祝融复仇吗,我这河中有着数不清的宝藏可以助你。就是大神也不是杀不死的。”

“我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他,就像打败你一样——不知悔改的,只能用箭上的鲜血来清洗。”

河神望着禹手中的弓箭,忽然低声发起笑来:“呵呵,弓箭,又是弓箭。你们约好的吗?羿当年射过我,后来逢蒙也来射我,如今你也来了,举着个弓箭,便以为我怕了不成?”

“逢蒙来过!”禹倒是吃了一惊,“他几时来的?”

“哈哈,对了。他来过。在你敬爱的老师死去之前,他从我这儿夺走了一瓶毒药。那可是剧毒啊,是用九头相柳的毒液炼制而成的,只要一滴便可致人死地,量大了连神族也会毙命。可惜了,他不仅不谢我,还用箭来射我。”

羿死那日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禹的眼前,还记得羿在说完那句“箭上有毒”后便倒地身亡。原来那毒来自于眼前这厮之手。“你该死!”禹的双目赤红、低声吼叫着,手中的箭如电一般激射而出。

河伯见状,连忙转身奔逃,一头窜进水里。嗖地一声,水面上荡起一抹鲜红。

禹也一头扎进了水中。



七、无支祁

“我可以帮助你杀死祝融!”淮水岸边,阴风呼啸,湍急的流水拍打在峭壁上,震得人耳膜生疼。此刻,数百号人正密密匝匝地围着,在他们的中央,正伏着一只猿猴模样的生物,青躯白首,金目雪牙,拿链条锁着,穿透了琵琶骨。

“原来这就是无支祁!”“一只水里的猴子,幸亏禹爷和应龙大人联手,这才将其收服。”众人的言语丝毫不差的都传入了无支祁的耳中,此时若不是失手被擒,定要将那些聒噪的凡人通通溺死在水中。

禹治水的队伍来到此地是在半个多月以前。此地名为桐柏山,正处淮水之岸,时常爆发水患。初来时只见其妖风阵阵,飞沙走石,众人都是久于治水的人物,一眼便瞧出是淮水中的妖怪在作祟。只是当地人知道妖怪的厉害,一个个都敢怒不敢言,对前来治水的禹一行人三缄其口,就是不将妖怪的信息如实相告。禹大怒,便将当地几个氏族的首领,一并绑了,这才逼问出来。

原来这水中作乱的是只猿猴,名唤无支祁,奔若飞马,力逾九象,身形大小可以自由变化,欺压当地已有数百年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后,禹便设下计策,诱其上岸,与之埋伏,这般交战了两次。这无支祁倒真的有些本事,在禹治水这些年碰到的妖物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了。非但没有擒下不说,禹还差点受了重伤。迫不得已,便请了应龙前来相助,水陆夹攻,果然一举擒获。

此刻,在人群中央,无支祁所面对的方向立着的二人,正是禹同应龙的人身。如今的禹,治水已有多年了。因为治水,手中长满了老茧,腿毛早已被流水冲刷殆尽。与之前相比,那目光却是更坚毅了,黝黑的面容已有了几分领袖的意味。大家都信服地称他为禹爷。无支祁还在那儿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些话禹早已不知听过几回了:“这九江大河有着千千万万的水族,我无支祁在水族中也有几分势力,可以将他们召集起来,投在大人您的麾下。到时候,杀死祝融还不是易如反掌……”“鲧老爷是位可敬佩的英雄,那些凡夫俗子不明白,说他自作自受。大人如今做的比鲧老爷还好……”

应龙扭头望向禹,化作人形的他,一对尖耳细长的有些怪异:“天帝曾说大人治水治的很好,今日一见,果然有着不凡的手段。”

禹摇了摇头,一边答道:“如何评价我不管。如今只有快些将天下河流尽数治理,使百姓安居乐业,方为正路。”

“大人难道就不死心吗?”应龙有些艰涩地问道,“这无支祁说的话,您也都听见了。当年大人还年轻时要去找祝融大神复仇,三界都是看着的,祝融大神还为此头疼了好一阵子呢。”

“于是我便要听信水族的谗言,带上一队人马,杀去南海找祝融报仇?那谁来治水呢?”禹淡淡回答道。

应龙讪讪地笑了笑,他此番下界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助禹镇压无支祁治理淮水,另一个就是要试一试这禹的心思到底有几分放在治水上了。如今看来,禹竟像是对当年的事都死心了一般。“是,是,禹大人不愧为天命所当者,如此下去,治水必当成功。”

“应龙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您毕竟贵为神族,与我等凡人还是不同的。”禹说道。

“神族?”应龙叹息了一声,脸上浮起愁苦的神色,“神族也分三六九等,像我们龙族,天生就是畜牲的命,只能充充打手,给大神当当坐骑,看着大神的脸色吃饭。”

禹倒是没有料到:“哦?应龙大神在天上处境是如此的吗?我曾听人说起过天上的景象,大部分的神都需依靠龙族的力量方能下凡。”

应龙“哼”了一声,道:“我们龙族本是天地之间唯一能自由翱翔于天空的生命,若不是那神族的印记……”忽然应龙摆了摆手道:“不提不提,你毕竟是个凡人,不会懂的。倒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禹听得应龙的话语,不觉有些好笑:“何事?”

“听闻这鲧老爷在世的时候,治水用的是堵与湮的办法,哪里流水开始泛滥,便堵塞河道,加固河堤,还去天上盗了息壤,以此对之。可如今观大人治水,却正好与之相反,只是疏通,送百川流入大海。”

“那还不是因为没有息壤。”禹打着哈哈开了个玩笑,“我未见过父亲治水,也并未觉得此法有何不妥。”

“大人此举,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来。”应龙皱了皱眉,道。

“谁?”

“从前与黄帝争夺帝位的蚩尤,在治水时用的似乎也是这样的法子。后来蚩尤战败死了,这法子就再没有人用了。”

“治水在法不在人。”禹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神色,“上神上天后还莫忘了在天帝面前替我人族治水的功绩美言几番。今日一战恐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吧。至于这无支祁……”禹扫了正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猴子一眼,“用铁索锁住他的脖颈,拿金铃穿好他的鼻孔,就镇压在龟山脚下吧。”

应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眼见这番情景,便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化作龙身飞天而去。

围观的群众也渐渐散去。

“我年少的时候曾遇见一个黑影。”回到临时搭建的屋中,禹坐在简陋的竹凳上,同屋内围坐着的人们说道,无论去哪他的起居都是一如既往的朴素,“就是他告诉我,我的父亲是鲧,被祝融杀死在羽郊,要我去寻找祝融报仇。现在想来,那团黑影,就是这个无支祁了。”

众人听得禹过去还有这番经历,忙惊得要问个详细,“禹爷”、“禹爷”地叫个不停。只见禹哈哈一笑:“不说了,不说了,镇都镇了,说他干啥。先前应龙问我治水之法,回来的路上想了想,我治水只有两个法:一个是疏,引百川入海,这点方才应龙说的不错。只不过这不是什么蚩尤的法子,这是我们在治水的过程中一步步总结出来的;另一个就是镇压这些作乱的水族了……”



八、若

禹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老龟正从海中爬上岸,向他缓缓爬来。

“禹,我有话要对你说。”老龟开口了,禹定睛望去,那龟的背上还背着一块石板,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你要对我说什么?”禹问道。

“堵不如疏。”老龟开口,语气中带着历经沧桑的睿智,“杀戮亦不如放下恩怨,你是生来就注定要拯救苍生的人。”

“我并未杀戮。”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平静,“你是谁?你这话说的有些莫名。”

“我是海神若。你与河伯所达成的协定我都知道。”老龟淡淡开口,望着禹故作镇定的面容继续道,“作为海神,天下水系之中发生之事无法瞒过我的双眼。在河伯的水晶宫里,他答应用他搜集的宝藏作为你与神族作对的资本。我没有想到,河伯也对神族的统治如此不满。后来,你们又为治水达成同盟……”

一柄弓忽然出现在禹的手上,是帝俊赐给羿的那把,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这是在梦中,他拥有见过的最好的弓:“我已经拥有了力量,辛辛苦苦磨炼了这么久,又在众神的监视中隐忍地治水,哪里还能够放弃。”

“不,这就是天命。治水就是你的天命,而复仇不是,将复仇的矛头对准神族更是你的过错。羿的痛苦便是违逆了他的天命,向太阳举起了箭;还有你父亲,为了治水,竟然去盗取天帝的息壤……”

“够了!”禹大喝一声,打断了老龟的话:“天命,天命,凡是与天对着干的,就叫违逆天命。我才不要这样的天命!众人皆说我治水勤勉有功,三过家门而不入,可谁知那一日在我的家门外,天兵拦路,天雷为障,就为了这个天命我连家门都不能入。”

短暂的沉默。

“与天斗,是会遭报应的。”老龟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被禹的一番话打断:“那些古时流传下来的传说里,我最喜欢精卫与刑天的故事。精卫填海不息,刑天猛志常在,凭什么、凡人就要向天低头?凭什么、凡人就不能弯弓射日,吹响逆天的号角!”

“复仇之心已经蒙蔽了你的双眼。我以为你……不,大家都以为你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顺应天命,哪怕没有放下。你本该好好治水,继而接替舜的帝位……”

“再去做神族的走狗,将苍生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禹笑了,“明明一只手就能平定的水患,却偏要打着天命的旗号,叫众生痛苦,只为满足看戏的欲望。为这样的神族卖命,你不觉得羞耻吗?”

老龟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我感受得出,现在并不能杀你,这个地方只是我的梦。”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弓,苦笑道,“这把弓此时应在逢蒙手里。”

老龟摇了摇身子,晃动着背上的石板:“记住这块石头,上面记载了天下河流的分布与治水的方法。你将会在三天后得到它,利用好它,治水就能成功——这是上天的旨意。”

“我知道。”禹露出戏谑的神情,“神也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下界的河神海神,在天神面前依然只是仆人。”

“我不如你。我奉命而来,给你这块石头就是我的天命。不过放心,你所说的话,所要做的事,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起,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毕竟,那不是我的天命。神族依靠众生的愿力来获得超然的力量。你做的还不够,在清醒时隐忍,还要把握住自己的梦境。下次若是再有别人进入你的梦里,说话还请小心。”说罢,老龟背负着那块石板,又回头朝着大海爬去。

“明明不反对我……只有这样的奉行天命,才能活得最长久吗?”禹看了看自己腿上的老茧,“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岂非就预示着这个族群向来敢不应天命!”

“还有逢蒙,他在东海之畔。找到精卫,就找到了逢蒙。”

三日后,在洛水河畔,禹获得了一块石板,上面详细记载着天下河流的分布。后来,人们称它为“洛书”。

从此以后,禹再也没有做过梦。



九、黄熊

禹完成治水的那一天,有使者报告说在羽渊发现了黄熊的踪迹。“那可能就是鲧老爷。”使者说,“老爷死的时候,他的尸体化为黄熊入了羽渊——当地人都那样说。”

这个时候,因为治水的缘故,禹在人族当中已经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所有的人见到他,都打从心眼里敬佩,愿意尊他一声“禹爷”。水患已经顺利平息,不同的支流都会汇进几条主要的水脉,最终流入大海。洪水,作为大自然的惩罚之一,已经被充分地控制住了。不会再有泛滥的江水淹没农田;不会再有溃堤的巨浪冲毁屋舍;每一次水患都是可以预警和消弭的了。

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禹便带上了自己那涂山氏的妻与儿子启一同去了蒲阪,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有虞氏的大殿,拜见了舜。舜在宫里摆开了盛大的酒筵,凡是治水有功的人都可以参与。此时的禹,和跟着他一同治水的人,依然还穿着粗布衣裳。

“治水一治便是十三年,不容易啊。接下去,禹,你要去做什么?”喝的有些醉了,舜亲切地拍了拍禹的肩膀,“这般大的功劳,便是奏明天帝,将这天下禅位给你,恐怕也没什么不妥的了。”

“臣不敢。”为禹准备的酒筵,他却是一滴未喝,只是以水代酒,“臣会先去羽渊一趟,有人说在那儿见到了父亲所化的黄熊。然后再去南海……”

“南海?禹,你糊涂!”舜的脸色忽然变得糟糕起来,“你是要去找祝融?你凭什么?你以为就凭你治水的功绩,那些天神……”

“舜帝,我知道。”禹的目光十分地清醒,“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想要问一句,在神族的旨意下做了这么多年的王,累吗?”一边说着,他将手指在酒杯中轻轻一点,在左手手心处写下了一个字:反。

“民间流传,你比羿还要伟大……”迎着禹的目光,舜的声音中带着苦涩。

“既然舜帝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禹笑了笑,“同为人族,那便祝我成功吧。”

“你竟敢,你怎敢……可是,你有什么把握……”舜往后退了两步,手上的酒杯摔落在地上却浑然不觉。原来这么久,众神都看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就凭一句话,人定胜天。”禹不再多说,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他的身后,许多粗布短衣的人跟着,都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般。

“舜帝,禹的名望已经到了鼎沸的地步。”一名臣下靠了上来,“再过不久怕是就要取代您了。”

“他不是在同我斗,也不是在同任何人斗。他斗得是神,是天命。治水,不过是他完成目标的一种手段。”舜摸了摸因太过用力而有着发白的指节,想起了无数个夜里降临的神使那不容违逆的傲慢,似乎也生出一股气魄来“为了人族,禹,加油啊!”



十、逢蒙

这一年,禹去拜访了几个人。

“你终于还是来了。”祝融叹了口气,“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杀我吗?你连弓也没带,而且也应该知道,神是杀不死的。”

禹摇了摇头:“当年太过年轻,受了三两句挑唆就为人利用,让三界看了笑话。大神虽是亲手将禹的父亲斩首的,可当年执行的不过是天帝的旨意。如果我要复仇,应当去找天帝才对。”

祝融看着眼前这个如铁铸般的身躯,因治水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同这大地上最普通的农民没有两样。按照天帝的意志,禹在完成了治水之后不久,就会被授予人族首领之位,而舜将会很快死去。“那么,你今天来的目的是?”

“这世上有的人依然还执着于当年的往事不放,想见到我同大神有些争斗,给他们的无聊来点趣味。”禹哈哈一笑,“我此行不过是要让那些朝吏和文生认识到,在这种事上饶舌是无用的。”

“禹这一生一定听了许多这般的言语了。”祝融在心中暗想,虽说贵为神族,可禹此刻天命在身,有着同他对话的地位。能在即位之际将自己身上可被攻讦之处取出,已经是一位合格的人君了。真可怕啊,人的思虑与野心。

告辞祝融后,禹来到了东海。依着当地渔民的向导,他来到了精卫常常现身的礁石旁等待。他要等精卫,也要等逢蒙。

太阳渐渐落下,在远方的天空中化作一抹白光。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啼叫,一个黑影由远及近,落在了他附近的礁石上。禹知道,精卫来了。

精卫,本是炎帝最小的女儿,在看日出的时候溺水而亡,死后魂灵化作精卫鸟。因为对大海的怨恨,所以每日衔来西山的树枝和石子,誓要将东海填平。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精卫还在填海,没有人出手相助,也没有人来终结她的痛苦。”禹的耳旁响起了逢蒙的嗓音,“好久不见,禹。”

“是海神若告诉我你在这里的。”禹扭过头去,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衰老的陌生人。逢蒙比羿还要大上几岁,时光好似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更多的印记。他老了。

“听说你要成为王。”逢蒙笑了笑,“当年我就看出来你日后不简单。”

“我可以杀了你。”禹淡淡说道。

“怎么?看我老了吗?我的箭术,可是一点没有落后啊。”逢蒙咧了咧嘴角,指了指他身后背着的弓,“飞鸟游鱼,都是射来的。”

禹没有说话。逢蒙显得有些尴尬,开口问道:“你自从治水后就放弃了寻找我,这时候怎么又来了。别说什么是来杀我的话,我看得出来,你意不在此。”

“我想为人族下一步棋。”禹顿了顿道,“需要一个人射掉太阳。”

逢蒙那无采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猛烈的光芒,语调微微抬高:“你让我射日?”

禹轻轻点了点头:“同为老师的弟子,你比我强。你在大部分方面已经超越了老师,而我远远没有。”“而我唯一没有超越他的,就是他曾射日,而我还没有!”

“我知道的。”禹接着道,“你之所以一直在这东海上,是因为这天下间已经没有值得你射箭的东西了。如果有,那便是太阳。而这里,是可以看到日出的地方。”

“精卫可以取代金乌。”逢蒙早就打定了主意,“这只鸟儿,可是想要取代太阳,已经很久了呢。”

一旁的精卫清亮地啼了一声。禹叹道:“从我知道你和精卫在一起的时候就猜到了。这样看,人族需要感谢你,在这之前没有出手。”

“在这之后便要出了。”逢蒙笑了,“告诉我,头顶的金乌哪里得罪了你。”

禹望了望四周,道:“为使神族不能再奴役苍生。”

逢蒙与禹的目光良久的对视。

“当年我用卑劣的伎俩杀了老师,你真的不怨我?”

“你是老师最出色的弟子,我恨你,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而且,”禹顿了一下,“向神族复仇,也是老师心中所想。”

“好。”逢蒙从背后解下了弓,正是羿当年用过的那把,“逢蒙,为人族射日。”



十一、商均

舜去世了。

这一天来的不早也不晚。早在数年以前,舜就已经告祭于天,因禹治水有功、深得人们爱戴,而自己年老体衰,恐怕不能再担大任,请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而根据惯例,舜还在世时,禹只能摄行天子之事,不能继位。到了舜去世的这一天,在主持举办完一系列的丧事,将舜安葬于九嶷后,禹却忽然将舜的儿子商均拉到了自己身前。

禹此时已经年逾五十,而商均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二人站在一块,竟有了几分叔侄般的感觉。“我提议,由舜帝之子商均即位。”禹这般说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都愣住了。其中一人道:“禹爷,您这是为何?您的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这几年也将人族治理得很好。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商均明显也是吃了一惊,父亲禅位给禹爷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禹爷难道要临时变卦吗?没道理呀,父亲不是说过,国之大事,向来都是由神族来决定的。禹爷摄位了这么久,一定早已见过代神族传命的神使了,他怎么会这样做?难道让商均来做王才是神族的意志吗?

眼前众人的骚动渐有扩大之势,禹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商均是舜帝的儿子,一直以来的品行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国内若要评定君子必要商均公子一份;而我禹,不过是个罪臣之子,空治了几年水,做出点成绩来,蒙舜帝厚爱,想要将帝位传与我,实在难以当此大任。”

“可是……”商均想要说些什么,却眼见禹已经从自己身旁走过,穿过人群,朝外走了出去。

“如果你们对我还有尊重的话,就请让商均即位,不要再追上来了。”说罢,禹迅速地骑上马,不一会便消失在人们的眼中。

现场沉寂了好一会。“请商均帝登基。”有人喊道。于是商均成了新的帝王。

而禹,则是来到了阳城。

“禹爷,九鼎已经制造安放完毕。”无支祁的身形在禹的身旁显现,只见他青躯白首,金目雪牙,样子还和以前一样。毫无疑问,他早已被禹从山下放了出来。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按着禹的意志,铸就了九座青铜大鼎。

“哼哼。如今万事俱备了。”河伯在一旁显得很是开心,眼中却闪过一丝厉芒,“那些无耻的天神,我冯夷有朝一日也能让他们瞧瞧,无力面对命运是一种什么滋味。”

无支祁偏过头来看了河伯一眼,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不过是当年被天帝的儿子抢走了宓妃,竟然嫉恨了这么久。”

“你个薄情寡义的妖族,对世间真情,懂得几分?”河伯反唇相讥道。

“应龙那边如何了。”禹忽然打断了他们,开口问道。

“应龙说早就受够了。”河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造神族的反还不是轻而易举。”

“想想我们,有人族,有水族,有妖族,有龙族,如果不是神族欺压太甚,哪里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么,”禹淡淡地道,“就在一个月后了。”

“要按捺不住了啊。”



十二、九州

世人都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

禹来到阳城的一个月后,人们得知禹身在阳城,都纷纷放弃了商均而转头来朝拜禹。在一阵阵欢呼的庆贺声中,禹登上了帝位。就在他缓缓走过数十阶石阶,漫步到高台上时,他向着天空与人群发出了改变天地的宣言。

“天下众生,受着神族的欺压,已经很久了。”

禹站在高台上,眼中充满了信心。早在从海神若手中获得洛书的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已经在他与河伯的脑海中成型。在造反这件事情上,河伯是出了大力的。通过对洛书上所画的水系,在禹治水的过程中稍加改动,就可以用五行八卦的术法将天下水系组成一个大阵。幸运的是,傲慢的神族并未发现这一篡改。通过这个前所未有的大阵,可以阻断众生愿力。

是的,众生愿力,即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对于高高在上的神族的信仰与愿望,敬畏与服从,是神族真正的力量来源。失去了众生愿力,神族的力量便成了无根之水,只要敢下凡,便同凡人无异。而这座大阵的关键,则是他让无支祁带领着一些妖族制造的青铜九鼎!

“在治水的时候,我曾依照河流与山川的分布把大地划为九块不同大小的区域,命名为九州。分别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而后,又铸造了九鼎,鼎上铸着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异兽。”

“此九鼎,非人力所能铸造,故求于妖。当把这九鼎归入由天下水系组成的大阵之中,大阵便成,便可自行吸纳众生愿力,反哺九州。而与此同时,神族,也将失去俯视天下的资本。”

“禹!”发现了这一事件的神族们终于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最严重的愤怒,“你和你的族群,都将受到神罚!”

天空中有龙影飞过,一条、两条、三条……当数十条龙族划破天际,禹的目光则前所未有地坚定,他在赌,赌上人族的一切。

神族与龙族在天空中展开激战。炫目地连半边天空都为之震颤。

“吼!”一条龙抬起了脖子放声欢叫,昭示着他的胜利。失去了众生愿力的神族,终于退却了。

“你们会后悔的!”神族的声音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太阳开始缓缓落下。

太阳是万物能量的来源,失去了太阳地上万物便会灭绝。而神族是太阳的操纵者。

“人族!解除大阵!不然你们将会失去光明!”高台之下,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禹的身影,张了张口,好像想说点什么,却流下了泪来。长久以来,禹在人族已经树立了太高的威信。“禹爷在为了我们同神族作对啊,终于还是要失败吗?”

“是的,要变天了。”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栏杆,木屑在他手中迸裂。他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在东方天空中,猛然升起一条金色的长线,带着爆裂的气息响彻天地。“那……那是羿当年……”人群中有老者回忆起了曾经见过的毕生难忘的景象。“羿……是羿……”太阳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射中了。它熄灭了,掉落下来。天地间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了。而后,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忽然明亮了起来,一道比之前更为耀眼的金光,又从东方升起,带着一声清冽的鸟鸣,响彻了九州大地。

一个新的太阳!

新的太阳很快就移到了准确位置。

“逢蒙、精卫,你们做到了!”禹在心里舒了口气。

当灾难降临时,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

人群中终于爆发了欢呼:“禹帝!”

“神族,总是在说天命。可实际上,正是他们曲解了天命的含义。天命天命,天命不在于你要去做什么,而在于你做了什么。神族把持天命,那不叫天命,那是神命。而对我来说……把人族从这神命之下拯救出来,就是我的天命!”

禹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龙族身影,耳边仿佛听见河伯在留着泪水呼唤着谁的名字,便用最为高亢的音调呐喊:

“从今以后,我们以人,取代神!”



十三、尾声

我叫月。我是一名大巫。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告知有通灵的体质,可以和天上的神对话。于是我被带到了启帝的身边,跟着别的大巫学习。

二十多年过去了,神通过我的躯体降临了很多次,他们要和启帝对话。我知道,这些神族原本是可以自由下凡的,可是大夏的第一代帝王,也就是启帝的父亲禹帝,联合妖族、龙族、水族的力量,划定九州,使得他们再也不能踏入半步。渐渐地,很多神都离开了,他们跨越海洋,将去寻找新的大陆,在那边他们或许会重新获得众生愿力。忘了说了,老师教导我们,众生愿力是世上最神奇的力量,在很多年以前,九州的众生愿力都被神族夺走的时候,森林没有这样的繁茂,河水没有这样的清澈,往西是荒漠,往北是霜雪。可如今,我们一路向西翻越着崇山峻岭,一路向北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大夏的土地在一天天地扩张。

上一位降临的神族名叫祝融,好像和启帝很有些渊源,启帝对他不像对别的神那样无礼,恭敬地叫了声“大神”。他和启帝说,现在天上已经没多少神啦,有位去寻找新大陆的神叫什么共公的,回来说发现了有着众生愿力的新大陆,也许再过不久神族就要彻底离开九州啦。希望哪片大陆上的人们不要被神族欺压吧。虽说他们每次降临都要和启帝保证说已经认识到神族当年的过错了,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的。神族可以是最智慧强大的种族,也可以是最狡诈贪婪的种族。

神族好像真的已经好久没有降临了,可是如果神族真的再也不再降临了怎么办?启帝好像已经让很多年老的大巫回乡了,是认为再也不需要我们大巫了吧。是啊,都没有神了,要大巫有什么用。我尝试着去和神沟通,请他们降临下来看看,没有收到回音。该不会真的全都离开九州了吧?那我以后也要被迫离开夏宫吗?不,夏宫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这里有精致美味的佳肴,这里有富丽堂皇的宫室,还有启帝那样俊秀的男子……

不,我不能离开。神族也不能。他们永远不能离开九州。神族又降临了,对,神族又降临了,我这就去告诉启帝,神族又降临在我的身体上了。他们没有走,永远也不会走。



(全文完)

关河竹帛

2018年1月于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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