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生在一个南方小镇上,那里没有青砖绿瓦的诗意旖旎,只有看不见尽头的山路九曲回转,深深浅浅的绿野终年荒芜。
你家的院子,有苍青色石板砌成的台阶,院边的那棵核桃树,是夏蝉最喜欢的栖息地,院边种一排木槿树,修剪成一道生动的篱笆。
我从尚不知事的年纪便一次次走在你曾走过的路上,时常被灌木丛里张皇地伸出来的荆棘割出道道血痕,在布满碎石子的山路上磕破膝盖,疼痛又伤心地大哭,而我的哭声,总是很快被山林的风声淹没。
后来我想,你大概被这永不退潮的绿色浪潮浸透了凉意,才会有后来坚硬的个性。
你不曾说起那段未与我一起度过的时光。对于我近乎固执的追问,只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抛来只言片语,从中难以拼凑出一个哪怕潦草的故事。而曾经陪伴你成长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已经离去,于是每次写到你,我只能求助于几张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你烫着多年前时兴的卷发,穿着剪裁合身的小西装,双颊丰润,笑靥如花。
那是你人生第一次拍照,结婚前夕他带你去的,说要作为少女时代的留念。
那时你的腹中已有了他的孩子,父母劝你放弃,你哭闹着不愿意。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随他走了五个小时的山路,来到陌生的家庭。婚礼办得简单,没有鲜妍的嫁纱,没有戒指,没有锣鼓喜乐,没有拍照留念,你仓促地成为他的妻子。尽管现在你还常常向他抱怨那场“不像话”的婚礼,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温情。我没猜错吧?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回忆曾经明媚的时光。
那时你们的生活还没有被婴儿无休止的啼哭扰乱,也没有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填满。两个人都还年轻,相亲认识却遇到被称作爱情的奇妙气体,空气里都冒出粉色泡泡,不久便在彼此的目光里彻底沦陷。
你可能要骂我胡说了,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向你说过那三个字。
别急,让我偷偷告诉你:几年前我偷偷翻过他的手机,他用那三个字做了相册的名字,里面全是你的照片。
你说你怎么没见过……那是我的错,翻看相册时被他发现了,然后他红着脸改了名字。你最清楚的吧,从二十岁的小男人活成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他一直是一枚安静腼腆的美男子,心思甚至比你细腻,却很少说出口。
你不是说过,当年是看他高大英俊,皮肤白净,性格老实,会照顾人,才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了一穷二白的他。而后一本正经地补充道:“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
你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低估了生活的破坏力。
他家里穷得甚至无力迎接一个幼小生命的降临。婚后婆婆劝你打掉孩子,你委屈地哭闹、争吵,新婚的平静被搅得一池破碎。还好他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声音低沉然而坚定:“我的孩子,我养!”
你终于得偿所愿做了母亲,他却没有来得及见证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便背起行囊,远赴北方。那时候镇上还没有电话,你只能寄给他孩子的满月照片——产后你变得丰腴许多,怀里的孩子闭着眼睛,只露出一张浅粉色的小脸。你望着她的目光比春天掠过花朵的风还要温柔。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只能想到两个字——肉麻!然后笑嘻嘻地说,如果你现在再用这中目光看我,我鸡皮疙瘩得掉一地。
“想得美!”你白我一眼:“知道眼神什么意思吗——谢谢祖宗保佑,小哭鬼终于睡着了。”
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爱哭的孩子。婴儿时期我所有的照片都是睡着时拍的,后来听得懂话了,不再哭,拍照时却总苦着脸,这个习惯我保留到现在,也被你数落到现在。
你把我这个坏毛病的缘由归咎于自己,你说你不该在怀孕时和奶奶生气吵嘴,又经常哭,吃得也不够营养,还常吃药,要不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傻,也许还能再漂亮点……每次听到这里,我都心惊肉跳,长太息以掩涕兮:活到现在,我不容易。
这一声感慨还因为你生动叙述下我充满意外的童年时期:掉进水池里,被爸爸绊倒磕破头,出水痘发烧到昏厥,被狼狗追……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你说那时候我每天哭,每天各种磕磕绊绊新伤盖旧伤。说这话时你抿着嘴努力地笑,眼角却泛着泪花。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你可不是这样爱哭的妈妈。你总是让我洗碗,那时候我还没有灶台高,颤巍巍地站在小板凳上,看着你忙碌的背影想哭又不敢哭。写作业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算错了加减法或是方块字写得不端正,都要打手心。这样的你,曾经让我很讨厌。别人的妈妈都是那么温柔和气,不像你没个妈的样子……
你又要生气了?不说好了吗,我都长大了,就算有时候还是不懂事,有爸爸管呢。你改走温情路线吧,别再撑着了。
小时候我是真傻,不知道二十多岁的你也只是个大孩子,带着我和我带着布娃娃没有本质区别,何况我会饿、会哭,将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我的出生,结束了你的时代。此前你是女儿、妻子,大部分时候可以任性胡闹。而我让你成为母亲,我们血肉相连。
你看着我因为没有准时得到乳汁蹬着小脚伤心大哭,看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因为你几秒钟的失神摔倒在地上,一次次感觉到:你不可能只作为自己活下去了。除了父母,这个世上有了你另一个无法割舍的牵绊。
那几年爸爸为了微薄的工资常年在外奔波,你带着我住在奶奶家,自古难解的婆媳关系问题让你焦头烂额,年幼的我又时常生病。你大概常常在“小哭鬼”睡着后一个人偷偷哭泣吧。我知道骄傲如你,不会承认这种事。
我两岁时,你带着我和几件的旧家具搬进了我们后来的家。那天下着雨,泥巴地面从墙角渗出水来。你从灶台里铲出草木灰覆在几乎流成小溪的地面上,然而水还是不停地渗出来。你扔掉铲子,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我被你吓到,也哇哇大哭起来。你跑过来抱着我,眼泪却很久没有止住。
这是我关于你最早的记忆——你的眼泪,是草木灰的气味。
后来你就变成了我记忆里不讨喜的“虎妈”。以至于十岁那年我送你和爸爸远赴他乡时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又搬回奶奶家,成为所谓的留守儿童,却一点不伤心,只是窃喜终于摆脱了了你的“魔爪”。
那之后我们错过了太多。我代表优秀毕业生发言的三次毕业典礼,我第一次去医院看牙,我当主持人的家长会,我大学的报道……那么多重要时刻我习惯了一个人度过,很久之后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有很大一片空白。
你知道吗?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也会叫我姐姐,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事情做好,不会哭,不会无理取闹。呐,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觉得我傻,因为我总是在你面前放纵自己,不做事,胡说八道,十八岁那年还因为你的几句责骂哭了半小时。
也许我错过的更多,你初到外地的迷茫,和爸爸吵架后的无助,找工作被拒的痛苦,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喜悦,想家时的眼泪,第一次拔掉的白发,第一条赖在眼角不肯离开的皱纹……你说你在外地煮鸡翅时总要掉眼泪,因为那是我喜欢吃的。而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也最喜欢鸡翅,却总是让给我。这大概是妈妈和女儿最大的差别。
还好时光不会亏待任何人,你们不用再四处奔波,我也不再是别人眼中可怜的留守儿童。尽管仍然聚少离多,却不再是当年的流离失所。如果别人问起我,你可以骄傲地说:“她在外地上大学呢。”
今年你四十三岁,比同龄人多了皱纹,多了白发,多了唠叨。你时常在电话里问我如何保养,我百度了一条条告诉你:用维生素E、去皱面霜,多补水,记得卸妆,合理饮食,多运动……然后惊觉:我怎么比你还唠叨?
暑假我又回到小镇上。曲曲折折的山路几乎被荒草淹没,你住过的房子显得那么陈旧旧,那棵无人照料的核桃树,似乎也变的苍老。小时候我常常被托付给外婆照顾,这里零零碎碎散落着我幼年的记忆。
你曾经随着几个年长的婶婶贩卖山果,从山民家采集果子再背到集市贩卖,为了赶场你总起得极早,踏着细碎的星光行走在荒凉的山路上。你怕蛇,怕黑,力气小,背着笨重的背篓走在羊肠小道上,路人看得心惊,你却走得摇摇晃晃又坚定无比。
记忆中那是个雾很重的清晨,熟睡中的我被外婆叫醒,她说:“你妈来了。”天才刚亮,从我家到这得走好久呢,妈妈怎么会来?我睡得迷糊,心里却清醒,盘算一番又睡着了。
下一刻嘴巴里却被塞进一枚凉丝丝的果子,你的呼吸带着山雾的潮湿拂过我的脸庞:“小懒猪。”我睁开眼睛,你笑着坐在床边,眼眸里残留着星光的碎片,衣裳和头发被山雾沾湿,美得像晨光熹微时的木槿花。
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你。今年去正赶上木槿花的花期,拍了照片发给你。你回我一个瘪嘴的表情:“没我闺女好看。”“没你好看。”我笑着回复。
你看院里的木槿花,多年时光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你的老屋已经荒芜,它们仍旧开得荼蘼。
此时被满目荒凉和馥郁的木槿花香淹没,我却是在认真祈求:愿时光温柔待你。若你不愿老去,我愿做个孩子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