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年度大课更“无用”的写作课
1
我的老家在一条小河边儿上,它和镇上的运河由一条蜿蜒曲折的水道相连,河水滋滋流淌,常年川流不息。运河水位高,每次下大雨,我们都能在小河湍急的进水口用网兜等到不少鲫鱼。我童年所有的乐趣和烦恼都是围着它展开的。
小河不长也不宽,站在高处看下来,就像一个编着绳结的箩筐口一样,刚好把石家四兄弟的屋子错落有致地全栓在身上。
我们小一辈都出生在紧抓计划生育的年代,一家一个,两男两女。奶奶上了年纪以后常常叫混我们的名字,于是聪慧的她自己想了个妙招,用“老x家的”来区分我们。我爸排行老二,奶奶嘴里最常喊的就是:“老二家的,你怎么又把老四家的惹哭了?”
我从小女生男相,个儿高,性子也野。喜欢跟着两个堂哥在河里摸鱼捞虾,然后在河岸上挖灶眼儿,拾材火烤鱼吃。最恼火的就是被小我三岁的小堂妹用打牌或者过家家之类的幼稚玩意儿绊在屋里,赶不上堂哥们的趟。
若是正儿八经的打牌我也是乐意的,可跟小堂妹玩就得按她的规矩,而她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牌卜一抓好,她就眨着大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姐,我给你个3,换个5给我吧!”、“姐,我先出几张牌,你假装不好要!”
过家家时则是另一番一言难尽。剧情都是发生在我家的四方凳上的。当凳子是皇帝的宝座时,我就是太监。除了“上朝”“退朝”两句台词之外,只消静静地站在堂妹皇帝身边即可。
当凳子是灶台时,我就是好吃懒做的妈妈。戏份就是对勤劳可爱的女儿搬上来的用泥巴搓成的美味佳肴赞不绝口。
还不如打牌,对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当我提出:“还是打牌吧!”她必然会连连点头:“好呀!好呀!”这两个游戏在她心里拥有同等地位,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那些鱼儿呀、鸟儿呀、虫儿呀都在欢快地叫着,只有我留在屋里饱受小尾巴的纠缠。
2
在甩下她让她哭,和留下来陪她自己哭之外,我终于想出了第三套方案:把她的道具搬到河岸边,让她在那里演戏,我就可以安心地边烤着鱼边做太监了。
我甚至发现河边嫩嫩的芦苇头可以掰下来,把叶子划成一道道细丝,我拿在手里就像太监的拂尘一样,逼真极了。瞧!我是个多称职的演员。
但这安排必须是瞒着大人的,要是被他们发现,我和堂哥们准逃不开一顿揍。把小的领到河边在我们家是大罪,是奶奶求情都不管用的大罪。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最悲催的。我不但要承受身体的痛苦,还要忍受心灵的折磨。因为堂哥们会把这顿揍归罪到我的头上,觉得我要是留在屋里陪她,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说的可不就是我!
3
小尾巴头虽然给我带来的无尽的烦恼,但有一样能让我忘记那所有的不快活。她有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舅舅,经常捎些农村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给她。吃的、玩的都有。
每次舅舅送来了吃的,她都会分成两份,一份多点儿,一份少点儿,举到我面前随我挑。稍早一点,我都会以自己年纪长饭量大为由,心安理得地挑多的拿。后来,渐渐地明白,她其实可以不跟我分,一个人悄悄吃完的,也就不好意思再挑大头。再后来,她也学会平均分了。
一次,舅舅给她带来了个拨浪鼓样的小玩具,没等舅舅离开,她就拿着那东西来给我看。虽说我对她的小东西提不起兴趣,经不起她再三请求,还是拿起来把玩了两下。那段时间是我的倒霉期,摸啥坏啥。二哥的圆珠笔,大哥的收音机,被我一摸,准会出事儿。不出意外,她的新宝贝一到我手就崩溃了。同时崩溃的还有我的小堂妹。
堂妹的哭声引来了奶奶,她高喊:“老二家的,你怎么又把老四家的惹哭了!”我噤声,眼看事情闹大,一场皮肉之灾在所难免。小堂妹似乎也知道轻重,忙闭上嘴巴,用袖管擦掉眼泪,转换成无声的抽泣模式。
事情得以平息,我自然对小尾巴头感恩戴德。讨好地问:“要不我们玩过家家吧?”“好呀!好呀!”她破涕为笑,找到知己一般欣喜异常。
4
一到夏夜,小河边就会有一种鸟儿叫得格外欢快“苦哇……苦哇……”的声音整夜不息。大家一起在外面的大竹床上乘凉的时候,奶奶说:“这是苦哇鸟的叫声。一种浑身乌黑,只有脖子白的鸟。传说她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嫁到夫家后,被婆婆欺负,最后忍受不住,用一条白手巾勒死了自己。夫家见她已死就把她扔到了河里。可怜的小姐被鱼啃咬,怨气冲天,化身成苦哇鸟,夜夜在河岸边向人诉说她的苦!”
“奶奶,你见过苦哇鸟的样子吗?”小堂妹好奇地问。
“没有!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不如我们抓一只上来看看吧!”我从竹床上支起身子,精神抖擞。
“行!包在我身上!”二哥自告奋勇,转头就回屋找手电筒和网兜。
“喂,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你去!”大哥随即跟上。
“我也去!”我忙在地上笈搭拖鞋。
“你给我躺好,想都别想!”奶奶拿蒲扇狠敲了我的头。
小堂妹突然哇地哭出声,“苦哇鸟那么可怜,为什么要抓它?”拽着奶奶的胳膊不停地摇晃,“快叫他们回来……”
“没事的……抓不到的!你两个哥哥哪有那个本事!放心吧……”奶奶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
可不到半小时,堂哥们就捧着一只鸟儿回来了。我激动得两眼放光。
“这鸟儿胆真大,人都靠近了还在叫!”二哥得意极了。
“为什么是白肚子,不是白脖子?是不是抓错了?”我第一个发现了它的漏洞。
“不可能!就是它,叫得最欢实!”大哥也为二哥证明。
“它怎么不叫了?它一叫就知道是不是了。”
“把装兔子的笼子拿出来,让它安静会儿就该叫了。”
我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
小堂妹起先也好奇,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在听说我们要把它装笼子后,又开始抽泣,嘴里不停地嗫嚅:“放掉它……快放掉它……”
奶奶最是疼她,见不得她哭,“欸,小的在哭,你们几个听不见啊?”
“知道了,知道了,等它叫唤两声就放!”二哥敷衍着。
于是奶奶又把她抱上竹床,一手扇扇子,一手轻轻搂住她,安慰道:“没事……没事……就放了……”
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那鸟儿,等它叫一声为自己正名,可它就是不开口。夏夜寂静,只有稻田里的虫鸣和堂妹的低声抽泣不绝于耳。
我们渐渐困了。
二哥最先坚持不住,说了句:“明天再告诉我它是不是。”就回去睡了。
我横趴在竹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去叫你四叔来把她抱回去睡吧,作困障哩!”奶奶不停轻拍着堂妹吩咐大哥道。
一阵脚步声之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我的眼皮也越来越重,只听到奶奶和大哥轻声细语地还在聊着苦哇鸟。
“过去的女人真傻,婆家不好,可以离婚呀,为什么非要死哩?”
“过去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女人的日子苦哇!哪像现在的女人,男女平等了,女人是苦是甜可以自己作主!现在的政策好噢!”
“老太太有进步,还知道现在的政策……噗……”
“没大没小!”
大哥不再吭声,许也是怕自己没头脑的调笑惹恼了奶奶。过了一会儿又变着话题问,“小妹怎么老是哭哭啼啼的?”
“女孩子嘛,都是这样的。”
“她就不这样!”我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我,面上不动声色,耳朵伸出去老长。
“哪儿个个都这样没心没肺呢!小的心软,要是以后嫁个好人,会过得快活的。要是遇上个路子野的,怕是要吃苦头哦!”奶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们这些哥哥姐姐,以后可要好好帮她把把关!”
大哥笑了,“老太太你咋不经夸,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把关?又开始老思想了!”
“是啊!老人说的尽是老话!”奶奶又开始惆怅了。
“那她呢?你咋不替她操操心?”每次他惹奶奶伤感,都会把话茬子往我身上扯。
“她呀!我不担心!能嫁出去就阿弥陀佛了!”
“噗呲……”大哥又笑起来,似乎是太得意,竟用巴掌拍打起我的脚脖子。
我又气又恼,伸脚狠狠蹬了把那副嘲笑的嘴脸,起身也回屋睡觉去了。
不再听他们祖孙俩的悄悄话。
5.
那只倔鸟儿后来至死也没再叫一声。堂妹煞有其事地在河边挖了个坑把它埋了,有好几天见着我们三个都绕着道儿走。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去哄哄她,又一想,她要是一直这样不理我,岂不是我一个暑假都自由了?转而又决定先自由一阵子再说。
那是我们决裂时间最长的一次,我记不清最后有没有去哄她,只记得那次以后,我们很少再闹别扭了。就算有时为一些事情红脸,她也会很快收住,说:“好啦,好啦,我们都不生气啦!”她的哭声渐渐少了,我想她长大的速度好像已经超过了我。
后来我上了初中,开始寄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就不再有什么矛盾。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家里最盼着我回去的人。
她像我一样开始发育,来月经,经历着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只是她从来不喜欢去小河边玩,她爱绣花。我的钥匙圈,枕头罩,凡事能绣的地方都要给我绣些图案。
二十世纪末农村超速发展,我们四家先后都搬离了小河边,各自在村部规划的宅基地上建起了楼房。小河的进水道渐渐被纵横交错的水泥路阻断,那一潭死水也再没有了生气。小时候的梦幻乐园,堆满垃圾和废泥砖。
6
和四叔家的第一次矛盾发生在奶奶去世后的第六年,我上大学的第四年,我们搬家后的第二年。大概是我妈打药水的时候没控制好风向(也可能是故意),总之四叔家靠近我家田边的麦子死了好大一块。
四叔对植物的热爱远远低于四婶,我爸对药水桶的控制能力也远远超过我妈,可惜当时他们都不在家。虽然两家没有原先位置上的便利,她们还是各自向中心点跑了好几百米,展开了足以载入村里史册的骂战。
事后,在村里绣花厂上班的堂妹急匆匆打电话给我。
“没事,吵完不就好了!”我安慰她。
“姐,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去吵,对不起!我天天在家,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重复着一些安慰的话,说了很久。
那之后没多久,堂妹就结婚了。我是过年回老家后才知道的。
我妈说:“通知你回来干嘛,你嫁不出去,回来让人家笑话你妈吗?再说了,人家压根儿没想请你家!”
堂妹说:“姐,对不起!我妈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找工作。”
我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傻姑娘,跟姐姐不要老是说对不起,我懂。”
她紧紧地回抱我,泪如雨下。
我一个人跑去了小河边,想再看看以前夏夜乘凉的那棵老树。河早已不再是河,树和老房子都已经不见了,到处长着绿油油的麦子。沿着小路往原先房子的方向走,只看得见两边高高竖起的篱笆,把两块田隔得泾渭分明。
像是为了印证奶奶的话似的,我一直没嫁得出去。但是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堂妹遇上的是一个好人,一辈子都过快活的日子。我从没告诉过她,她是我们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小妹妹,是连在我身上的永远甩不脱的小尾巴头。她更无从知道,那年夏夜,看见了苦哇鸟,听见了悄悄话的年少的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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