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这一切,这世界,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那些深藏在灰色地带里的刀光剑影,是我们崇尚的所谓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但更多时候我们只会旁观,因为我们没有勇气拿起武器,所以我们在谈到正义与邪恶之争时,内心会有一种羞耻感,就是:我们不是邪恶,但我们也不配拥有正义。我们只能算是冷漠的旁观者。只怕,我们旁观到最后,就不仅仅是旁观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带我走进一个象征着快乐的嘉年华,我在里面却看见了熔炉般的现实。看完这只占现实百分之一的苦难,我心里只反复重复一句:我是幸运的。在我无法知道性是什么的年纪,我被温柔相待,在我知道性是什么的年代,我被宽容相待。
那些将自己膨胀的欲望强硬地塞进孩子们那单薄无力的躯体里的大人,被欲望遮蔽了双眼,我看不清谁更可怜,到底是孩子们,还是骑在孩子们身上的大人们?
一念之间,人性欲望的肆无忌惮可以驱使人们走向犯罪,而信仰建筑的倒塌,也是顷刻一瞬。所以,谁更可怜呢?是那觉得事件发生之后,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值得被珍惜的孩子们?还是那些因为愚痴而奉丑陋为信仰的人们呢?我想到了《聚焦》里,猥亵儿童的神父,影片最后,白发苍苍的奶奶看了报纸上对神父的制裁后,缓缓放下眼镜的一瞬间,那是信仰的崩塌,是内心世界引以为傲的归宿依靠的彻底湮灭。
我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易,在驱逐追赶似的生活中,我们急于追寻着的安宁和平静,其实更多是一种盲目的自私,我们只想自己好受一些。我们注重自己的感受,胜过怜悯他人,所以我们沦为旁观者。旁观者难道就能够与事情的发生撇清关系吗?在看到甘肃女生跳楼事件时,在看到《熔炉》里游行队伍旁边围观的路人时,看到房思琪在第一次性侵时说的是“我不会”而不是“我不要”时,每天都在发生着挑战道德底线的事情,懦弱驱赶我们退回边缘,我愤慨,却无力。战争时刻都在发生,而我们选择路过。因为,别人的苦难,改变不了我们每天上班的路线,动摇不了我们与自己生活抗衡到底的决心,自然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快乐和痛苦,成功和失败。
我们能做什么?性,是被我们以及我们的父辈都讳莫如深的话题,它被推进一个灰色地带,总被含糊地带过。性侵,百度词条上的解释是:只要是一方通过语言的或形体的有关性的内容侵犯或暗示,从而给另一方造成心理上的反感、压抑和恐慌的,都可构成性骚扰。而性暴力、性侵犯,是一种违背被害人的意愿,使用暴力的非法手段,强制与被害人进行性交,属于违法犯罪行为。
然而,应该如何判断有没有违背被害人的意愿?因为自愿和不自愿,它们之间本身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界限。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的是,连性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孩子们,怎可能有“自愿”和“不自愿”之分?我想起《熔炉》里的智障儿童,被性侵5年之久的女孩子陈宥利,仍然津津有味地咬着棒棒糖的样子;我想起《嘉年华》里做妇检后发现被性侵的女孩张新新,她问另一个女孩孟小文,处女m是什么。这种无知,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有一段描写:
“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思琪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以为是没有开学。”
并且,在受害者面前,因为我们秉持的固执观念,让我们看不见孩子笑脸掩盖着的伤痕。
“思琪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 ‘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我们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灭了孩子的最后一条求生道路。
而那些邪恶的欲望,正是利用这样一个缺口,趁虚而入。它变换着面目,以各种我们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方式降临。就像《房思琪》里所说:
“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罪恶,正伺机而入。
性侵有时候往往不那么分明,它变换着各种方式,比如利用文字、文学,像15岁少年引诱10岁女孩玩文爱,以及作为语文教师的李国华对热爱文学的房思琪进行的思想、肉体强暴。《房思琪》中,李国华利用作为语文教师的职业之便,以改作文为理由,对思琪进行性侵。
“我下楼拿作文给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
他对她扬言: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
这些挑战禁忌的罪人,对社会传统的禁忌有着嗜血般爱好的趋往,这是一种原罪,是一种极度的变态,因为这欲望建立在极其变态的关系上,他的快感建立在另外一个人坠入深渊的苦痛上,他们挑战完禁忌后那令人心悸的快感,是对另一个生命的摧毁,杀戮!
“一个觉得处女m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杆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
在性侵害里有一种分类,叫社交型性侵害。社交型性侵害,是指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发生的性侵害,与受害人约会的大多是熟人、同学、老师,甚至是男朋友。社交型性侵害又被称"熟人强X"、"社交性强X"、"沉默强X"、"酒后强X"等等。受害人身心受到伤害以后,往往出于各种考虑而不敢加以揭发。李国华正是利用了房思琪那强烈敏感的自尊心,还有性教育的缺失导致的社会文化缺口,对其进行性侵。
所以,房思琪在她13岁到大学彻底崩溃之前,这段经历她对别人只字不提,任有其梦魇般地折磨。这是被传统按压下的乖巧背后,不堪一击的懦弱。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
为什么思琪说的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会?”没有正确性观念的孩子,将自己扔进自以为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对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受害者们已经掉入一个无法呼救的泥泞,他们只能通过对自己的放弃和贬低来降低负罪感,这份负罪感来自于亘古以来对女性的定义和欺压,来自于太多说不清楚的禁锢和压迫,什么叫“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他们已失去自我,这份强暴冲毁了他们的世界,破碎的自尊让他们放弃挣扎。
“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受害者们的内心,早已丢失原有的模样,就像思琪对怡婷说的那句话:
“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这一切,这世界,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份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
他们像是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像林奕含心理医生对她的描述:“经历过核爆的人”,是的,他们的苦难,不亚于一场战争,不亚于一场毁灭性的爆炸,所以,林奕含选择了离开,她献身为这场战争的祭奠。
我们可以做什么?我们会永远是幸运者吗?
我们不要再作为旁观者,因为我们或许逃过了命运的魔爪,但是我们的孩子呢?那些还未来到这污浊世间的他们呢?不要再将性推入那个灰色地带,视其为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不要忽视性教育,不要忽视那些受害者,我们该去怜悯,并正视。不是说我们必须改变和扭转现状,而是尽己所能地保护自己和他人。
就像《嘉年华》影片的最后,小米在高速公路上偶遇了曾经心爱而如今被搬运也将被遗弃的梦露塑像,小米眼中先流露出错愕与惶然,之后转为坚定与决绝。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加速电动车试图追赶被遗弃的梦露。最终的镜头停留在她们的背后,小米的视线与梦露的裙摆又形成一种仰视关系,这似乎潜藏了小米作为勇敢选择的年轻女性拯救任人摆布的女性符号的可能。
就像《熔炉》最后所说的,我们去反抗,不是想要去改变世界,而是不要让世界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