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热水澡是在哈尔滨洗的。
11月初我因公事抵达哈尔滨,这是相隔很久的又来到这个寒冷的地方。 说是公事,其实不过是讨自己开心的一种无聊说法:许久未见的川肆先生邀请我一同去平山神鹿寻找一种白色的鸟,这个看似有些突然的请求困扰了我两天左右,那会,我正在写作一部新小说,名为《缪斯小姐的浪漫人生》,在收到阿川邀请的第二天夜里,我突然认为这个举动非常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浪漫色彩,似乎与我笔下的缪斯小姐有些共通之处,我在躺到床上后,给他打去了电话,并在他主动决定承包我的住宿伙食费后,当即接受了他的邀请,翌日就坐上了去哈尔滨的飞机,当然去的票和回来的票也是他给我买的。我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但是我的境遇的确负担不了。
说说川肆先生吧,坦白说,我不是特别喜欢他,再坦白说,我除了家人,没有特别喜欢过任何人,当然,我喜欢过的那些漂亮女人们应当排除在外,这是很自然的事,追求她们的时候整日愁眉苦脸,一旦目的达到,就像对待闲置的拖把那样对待她们,这便是所有男人的共性吧,这个特点在我身上可能表现的尤为明显,不过我不大愿意承认罢。。。 有些跑偏了,不过我总是这样,思想很难集中,这可能是我写作小说的后遗症吧——思维过于跳跃。
回到我真正想讲的地方。我与川肆先生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初次认识是在大二时参加校史馆的面试时,他当时坐在三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学长旁边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阿川也穿着像样的黑色制服,只不过有些松垮,像是借来的一样,令我感到惊奇的是,阿川显得十分放松,眉毛有些夸张的舒展着,两条腿更是像“X”型的向外撑开着,然后时不时回答几句学长们的问话,简直就是一副无赖相。
“这样的人怎么能被录用呢?”我当时这样理所应当的想着。 小说嘛,情节有所曲折,才会读得有趣。所以面试的结果当然令我大吃一惊,否而我也不会与他有所交集。在宣布面试成功的人选时,我和阿川都名列其中,由于没有成功的掩饰住自己的诧异,当我不可置信的望向他时,他回给我一个极度奇怪的笑容,像是某种轻蔑或是夸张的友好。
这次面试之后,我们莫名其妙的熟络了,或许是由于我的性格古怪,爱好单一,交友圈十分的小,每次遇到纠结之事就会找阿川倾诉,而后,阿川每次喝酒也都叫上我。 “喂,智枝啊,我说你真像个女人,心思太繁重了,那来那么多的烦心事啊,人生在世,凡事看开些啊,就不会那么别扭,再一个,从宇宙的时间尺度来说,人生多么短暂!你看啊,”宇宙的历史是150亿年,人类的历史只有300万年,而中国的历史不过5000年,人的一生一般也就90年,而你我的生命还没到四分。。。。之一!” 我有些时候是真的不想搭理他,一是因为他的轻浮无礼,二则是因为他说的确实很对,对到我无力反驳。
不过我的确是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只是相貌平平,可以说,我从小学时代就感到了对自己面容的羞愧感,时常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鼻子或者嘴唇,额头等等,口中还会念念有词的用第三人称说道:“呀,他的脸颊要是能再瘦一点就好了啊,额头似乎很丑,有些像鸡冠了。”
“枝,你什么时候出来?我要用厕所!!!一郎尿了一地!”
“哦。。。马上,擦完头就出来了。” 到哈尔滨已经一周了,今日终于有功夫洗澡,川肆先生的单元楼面积很大,却只有一个卫生间,我已经不止一次的以此为话题来解除我俩独处时没人说话的尴尬局面了。
“我来涮拖把吧,你把一郎拉开好了,别训他,他不清楚的。”我隔着门对外面已经近乎绝望的川肆喊道,我听到了他抽打一郎肚子的声音,“嗷呜”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沉闷的碰撞声,一郎应该是躲到川肆先生那漂亮的皮沙发下面了,我边擦头边涮着一尘不染的拖把,心想,这家伙,到现在还是这样爱干净。
一郎是川肆先生刚买来不久的一条狗,毛色灰黄,个头很小,品种似乎是杂牌的土狗,实在是不清楚川肆先生这样有品味的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狗。 不过在怀里看来,一郎还是很可爱的,它的肚子很大,跑起来的时候肚皮几乎可以蹭到地面,背部延伸到两边的毛稀稀疏疏的张开着,俨然是一片会吼叫的黄色毛毯。
不过和它呆久了,也就多少没了新鲜的感觉,倘若它从客厅跑到我的卧房,用极其恶劣的叫声搅和我的的写作思绪后,再无精打采的踱到客厅,我也会安安稳稳的坐在床上,不去追逐它,继续思考着有关“缪斯小姐”的一切事情。
我于11月5号抵达哈尔滨,直到今日13号,没有出一次川肆先生为我安排的卧房,当然,今日的洗澡和日常的解手排除在外,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而是我感到十分寒冷而不想外出,也的确对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对往日的回忆没有回忆起来的冲动吧。
“缪斯小姐今日穿着翠绿色的灯芯绒外套,下身是俏皮可爱的紫色短裙,她正和自己的老相好走在步行街道的左侧,丈夫买的皮包她总是不喜欢,但老相好的一根棒棒糖就能讨得她的欢心。”刚想到这,我听到了川肆先生的道别声。
“阿枝,我下楼去取外卖了,请帮我看好一郎。”
“哎,知道了。”我明知他听不到我微小的声音,却还是动了动嘴唇,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也知道我不会在这段时间里照看一郎,我忙着呐,我忙着照看我的“缪斯小姐”。
不过,川肆先生找我帮忙的原因我至今都不清楚。这很令人惊恐,来到他家里后,每顿饭都是他订外卖,然后送到我的床边,我从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他也没怪过我,当然或者说,他不敢责怪我。 阿川对我崇拜的开始是在他读到了我的诗作后。我记得那首的名字是《骨の歌》,因为篇幅很短,所以到现在我还记得:
《骨の歌》
白色的软骨/
红色的清冽血骨/
火山,地堑的不动之骨/
难嚼而不可或缺/
至于恐惧的无形骨,强欲的刺骨/
人世的苍冷之巨骨/
就留一机会给我/
且看我/
苟行人间/
并以野犬之姿/
否而便连幼犬般的喘息也不觉了/
题目中的“の”并无多大的含义,而纯是我为了搞怪而故意替换的,我到现在都为这个无聊的恶作剧而感到内心窃喜。
“呀,呀,这是你写的?”
阿川急急忙忙的跑进我的宿舍,急切的把头塞向我的床边。 我正在听音乐。
“什么啊。。。”
“呀,这几个句子啊!是你写的?” 我拿过他的手机,看向屏幕——啊!一堆左斜杠。
“是的,是我的东西。”
“哎呀呀,你啊!艺术家!啊!枝,难以置信!”
阿川从那天开始便乐于和我交流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或者思想了,他开始乐于倾听我的话语,似乎连一句脏话都是艺术,我表面上接受着他的崇拜,却打心眼里的对他嗤之以鼻。
“这样的人,怎么能懂艺术呐。”
但川肆先生现在可不是一般人!据说他月收入过万,已经是三家报社的签约摄影师,此外还办过自己的摄影艺术展,另外,有不少举止高雅,容貌出众的女士主动对其显露芳心。
实质上,我也不差。虽然毕业后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但是在打工期间我一直坚持写作,处女作《晴日事》为我挣得了近乎一个月的餐费,不仅如此,我还将大学期间积攒的近四百首现代诗歌整理了出来,做成了两本诗选,虽然自费印发后只卖出了五本左右,但我的艺术思想也应该已经有人领悟到了,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部小说发表过,无论是写失意的中年编辑,还是童年回忆的,都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为我出书。
会的,很快会的,很快我就能给父母寄去钱了。不过,自己得先吃饱,这是原则。 川肆先生回来了。
“咚咚咚”,轻轻的敲了三下门后,川肆先生小心的探头进来。
“阿枝啊,今天是红烧肉盖饭。” 我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挪了挪手中的笔记本电脑。
“请放在床头吧。辛苦了,川肆先生,每天这样麻烦你。”
“嘿嘿,没事,不麻烦!”川肆先生的脸热切起来,像是月下的猴子。
“小说如何了?”川肆先生似乎想靠过来看我的电脑屏幕。
“呃,还行吧,有些遇到瓶颈了。”我用手掰了掰电脑,屏幕慢慢合了起来。
“哈哈。。。那你加油,啊。。。是这样”
川肆先生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他原先从不会这样。
“至于阿枝你此行过来的目的——帮我找到那种白色的鸟,你还有印象吗。”原来他现在这番模样是要谈拜托我的事了,怪不得那样拘谨,市侩,嗨!好一个圆滑的成功人士!
“是是是,我当然记得,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呢?”我努力挤出一个懂事的微笑堆在脸上,那虚假的东西让我感觉到像是被胶水糊住了整张脸似的。
“嘿嘿,我的一位在狩猎场的同事今日告知我了,就在今日凌晨,他发现了一只白鸟,应该是的,这种鸟要在这时候才能找到哩,咱们最好明日早晨就动身。”
我看着他有些兴奋的发热的脸,突然有些破坏的欲望,于是只是简短的回答了他一声“好。”以后,就垂下了我的眼皮,装出很疲乏的样子,果然!川肆先生因为我太过无谓的反应而沮丧的抖了一下肩膀,随后说
“好的,那就明天咯,我去收拾收拾相机,阿枝你早点休息。”
我又简单的“哦”了一声。 川肆先生看了看房间里的柜子,然后转身离开,并带上了房门。
而我撕开包在餐盒外的塑料袋,开始浪吞虎咽的吃着红烧肉盖饭。
平山神鹿在哈尔滨的阿城区的东南部,帽儿山镇的西边,有天然的狩猎场,和野生的散养鹿场,加上周围人居稀少,且有一些欧式的庄园坐落在里面,在峡谷间丛生着多种灌木,乔木,平时这里还是有游客休憩赏景的,但最好看的还是枫叶林,也正因如此,在秋季时景色更加迷人——在跌宕着水声的原始森林走着,看着五花山色彩斑斓的奇异植被,像这样,来游玩的人数也就稍微多了一些。
可我们去这里的时间是在临近深冬的光景。
不知是几点的时候,我似乎听到房门声响。 “阿枝,阿枝,出发了,出发了!”
我从黑暗中迷迷糊糊的看他,胡子居然都刮干净了,似乎还喷了香水。 他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阿枝,你还记得那只白鸟吗”
我似乎看到窗外依旧黑着的天和只在夜里永远亮着的黄色灯光。
路面,啊,路面看不到啊。
没有尽头的路。
路面雪白!全是雪白的!不安的窸窣着,不是雪啊!
白鸟!
“阿枝,阿枝,出发了,出发了!”
一个人影从门口的走廊里靠了过来,门没似乎没关。
是川肆先生,那刚才的,是梦吗?
我从床上坐起来,川肆先生在黑暗中摸索着摁开了门旁边的开关,房间像被点燃似的瞬间亮了起来,我觉得有些晃眼,便用左胳膊挡在了眼前,突然,又是一片黑暗。我充满疑惑的放下胳膊,望向川肆先生的方向。 “哎呀。。。抱歉啊,看你嫌亮,就又关了去。”
真是神经质的人! 待我们坐在车上吃了早餐后,已经是快要五点的样子,车里暖气开着,却半天不见暖和,我把川肆先生新买来的冲锋衣又裹紧了紧,听到响亮的衣料摩擦声,川肆先生回头担忧地问我。
“阿枝,冷,是吗?”他关切的样子几乎动容到我,这时外面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惊的一郎惊恐的嘟囔着。
“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带着了?”我有些不满的问道。
“嘿嘿,小家伙没上过山,这次带它见见大自然也不错。”川肆先生似乎很开心。 随即,他把暖气温度又升一档然后充满激情地说道。
“向平山神鹿,出发!”
在大三的时候,阿川和我闹过一次别扭,我们冷战了很久。
不过,起因十分可笑。 那时也是冬天,不过没下零度。我们学校的食堂对面有一个小池塘,夏日时里面会有一些小鱼,甲鱼什么的,墨绿色的水草随着暗波一招摇,倒也十分有情调。池塘的东侧有一个灰色石头垒成的小桥,扶手是淡黄色的坚硬材质所做。 我们就是在那座假桥上发生了真正的冲突。
“你说这水池冬天里还会有活物吗?”
“肯定会有吧,因为只有水池的表面会上冻,而水下的温度依旧适合鱼类居住啊。”
“当然还包括甲鱼。”阿川又不放心似的补上这一句。
“可在我印象里,怎么没见过深冬时这水池里有水呢?”
“可能是工人把水放掉了吧,怕上冻。”阿川似乎有些窘迫。
“那鱼呢?”
“王八呢?”我又不放心似的补上一句。 听到“王八”,我们二人终于都没忍住,相视着笑出了声,真是,来回的说着甲鱼,甲鱼,似乎显得自己很有不是一般人的风度,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大都走不出这个怪圈。 开心地笑了几声后,我们又不约而同的,尴尬地笑了几声。 初冬的风还不是特别的刺骨,我们也都没有带围巾,这时旁边已经谢了叶子的柳枝晃了一晃,我们都感到了无比钻心的寒冷,动作一致的缩了缩脖子。 然后一起沉默地看着正下方的池塘。 水草已经看不见了,兴许是冻的,偶尔有几条不知名的鱼游过我们的视野,太小了,也没有什么精彩的活力。
一圈波纹,两圈波纹,气氛很奇怪,远处有人咳嗽。
“你应该像那些鱼一样,被活活冻死在冰里。”阿川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当时的我为什么会发那样大的脾气。
“去死吧你。”我狠狠的推了阿川一下,饱含恶毒之意。 不过在我出手后,就立刻后悔了——是这样,不过这句话也好像是杀人犯忏悔过去时常说的话,没有一点新意。
阿川一声不吭的失去平衡,他的头,肩先跨过扶手的限制范围,紧接着,不可扭转的,他的腰,再到胯,全部都听从指令似的跨过这一淡黄色的障碍。 终于,阿川以完全相反的姿势出现在我面前,不过这高难度的姿势没有持续超过一秒就破灭了。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竟没法动弹。 周围的鱼儿估计吓得不轻,能跑的该是都跑了,不过,移动缓慢的王八。。。 王八!想到王八,我又忍不住的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收不住地笑,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好笑,终于带着笑哭的泪水走到岸边,看着全身湿透的阿川,心中又感到惶恐,终于在不知是哭是笑的困难情绪中看着他走上了岸。 阿川一句话都没说,他脱下上身的外套,甩了甩,又拨弄几下头发,落满草叶的地上星星点点,全是池塘中的水。
“你觉得我说错什么了?”阿川兀的抬头看向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急忙转移视线看向那棵没有叶子的柳树。
呀,那第三棵枝上有只白鸟!雪白雪白的,似乎连喙和爪子也是!
我和阿川都看到了白鸟!
一路上没什么风景,全是黑压压的无趣人群,而这些也通常让我感到无比的沉重。不过不知是川肆先生有意或是无意,我们居然开车路过了索非亚广场,按理来说,去阿成区是不需要经过道里区。。。也罢,反正我对路径向来不够敏感。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个“洋葱头”的砖砌建筑物了,起初知道它也只是因为要来这里上大学而已。现在广场上稀疏了了,没有几个人的身影,也没看到什么早餐摊子,天色依旧是昏暗的,没有气色般的像是肺痨病人。 我决定在这环绕广场的几分钟里看看它。
一郎似乎也盯着这个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不过它只是舔了舔有些被暖气吹干的鼻子后,就转过了头。 我听到沉闷的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 川肆先生突然说话了。
“阿智,你很久没有看到教堂了吧。”
我思考着他说这话的深处含义。
“嗯,如何呢?”
“嘿,没事,就是觉得你似乎错过了许多呀。”
“错过什么?和索菲亚教堂每日的点点滴滴?”我顽劣的插科打诨。
“唉,只是觉得你生活的很辛苦。你有些可怜了。”
“。。。”
“嗨,别想那么多,去找白鸟吧!白鸟!”
“汪汪!”
到平山镇时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光景,我们在一个荒废的三岔路口停下,慢慢开出防护栏,最后将车停在一堆一米多高的雪堆旁边,川肆先生带好帽子后离开了车,我也紧随着开了车门,天空明朗些了,下着豆粒大小的雪花,不过温度很低,似乎比市区内还要更甚,许久没出门的我对这恶劣的环境感到十分的不适,被冷空气刺激的咳嗽不止,我把一郎从座位上抱出来,这个小东西倒是对这个雪白的世界充满了探索的欲望,一会转圈,一会又去嗅雪。好在它很粘人,我们也就没有给他拴绳子。 川肆先生跑到车尾,从后备箱里拿出他的相机包和三脚架,那个三角架装在一个黑色的特制袋子里,可以背在肩上,十分方便。 把随行的东西收拾齐全后,我们就从西口进入了镇子,在一家仓买店里稍作休息。 店主是一位年长的满脸皱纹的男人,川肆先生在跟他抽烟闲聊,还时不时的向我这里瞟几眼,似乎担心我会作出什么乱子,一郎在我的腿边卧着,原本不让它进来的,但川肆先生的一支烟为一郎赢得了坐在我腿边的权力。 我们得等到风雪稍小些再动身,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尽可能的保留体力,因为据川肆先生说,发现白鸟的地点在鹿场的南部,那里恰好是平山地势较为复杂,树木葱郁的地带,很容易发生不测的危险。 “这么大的雪,来这里干什么呀。”店主皱巴巴的脸显得很疲倦,他贪婪的吸了一口烟,细细的品着,再舒畅的吐出来。
“我们来这里拍一种动物哩,是这地方才会有的。”
“喔?是平山山猴吗?前阵子,平山南麓发生小雪崩时,从密林里惊出来几只,说是在山下民居的晾衣架上也发现了摔死的山猴呢。”
“。。。这样啊,那真是不幸啊。”
川肆先生拉过来一个满是烟蒂的烟灰缸,抖了抖烟。 烟头的几撮烟灰还带着点火星,像烧着的叶子似的跌落下来。
“那些玩意有什么好拍的,不如去鹿场找些斑纹鹿拍呢,又有犄角,又有长长的睫毛,不比那野蛮的活物强很多?”
“唉,鹿场也在山南啊,那地段不平的,太辛苦了,还是别去了。”
男人似乎很是担心我们一行,听他这一番话,我的心里也有些惴惴的担忧起来。
“我们打算拍白鸟的,嗨,再一个,我们已经大老远从市区来了,更何况这家伙可是从西北地区坐飞机专程过来帮我的呐。”
川肆先生又递给男人一支烟,边说边讨好的看着我。
“是,如今来了,也无法再回去了。”我终于站在了川肆先生这边。
“白鸟?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啊。”孙姓男人抖了抖烟,眯着眼睛问。 我和川肆先生都默契地没有作声。
“算了,把我电话给你们留下吧,我姓孙,出现意外情况就请联系我吧,我会尽快上山帮助你们的。”
“谢谢了!”
九点整的时候,外面的风雪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又检查一次背包内的食物和水,各种应急物件,在和店主道了别后,我们就向鹿场进发了,尽管一郎不是特别想离开温暖的小店,但看到我们通通走出门外,它也一步一步的踱了出来。
阳光十分的好,照在满地的雪白上映出闪亮的光,路旁的各种民居,小店的招牌也被这光照的亮堂堂,我们一路向东穿过城市,准备抄近道上山。
说是鹿场,实质上没有特别具体的范围划分,不过基本上都在平山的中部以及南部,这些地方有稍微规范的围栏保护,至于北边的庄园,则没有任何遮拦的东西,不过那个地带有些落差很大的山涧和峡谷,鹿群也很少出现在那里。 据川肆先生的意思,我们是一定要去平山南麓的,因为那里白鸟出现的可能性最大,我没多问什么,因为虽然川肆先生有些不讨我喜欢,但却是一个可靠的人。 不过,我应该已经不把他当朋友很久了。
中午十二点时,我们已经到达了鹿场的中部,这里依旧是一地雪白,不同的是四周已没有了人的痕迹,代却房屋的是一些低矮的小林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景物了。 哦,倒是可以看到西边的帽儿山,白茫茫的,在山腰上似乎还能看到一条细细的黑带,其中还不时的反射着晶亮的阳光,那应该是就是帽儿山镇了。 我们找了一处较为干净的雪地,旁边是几丛棱形叶子的树丛,准备坐下来吃午餐。一郎一见到川肆先生拉开背包,就显得有些激动,这小家伙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真是可怜它了。
“喏,你最喜欢的鸡肉肠。”
川肆先生掏出几个鸡肉肠。 肠衣刚被拨开,肠体就消失在了一郎的嘴里,它激动的咀嚼着,有些肉的碎屑落在了雪山,被暖化出一个一个细小的深洞。 川肆先生又掏出一盒速食汉堡和三个巧克力给我,他自己拿出了一个吐司面包。 我们三个这样默默的咀嚼着食物,除了一郎有时会不安分的搔搔痒,我们的眼睛都盯着远处的雪原,却没有发现一只鹿的踪影。
“缪斯小姐的亲属待缪斯小姐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十分的友好,缪斯小姐最喜欢的就是第三大街上的菠萝包了,每次自己去买的时候,店里的阿姨都会对自己微笑,真幸福啊,那些男人们每次在缪斯小姐的家门口换鞋时,也是一脸微笑,看着就好幸福啊。”
我又想起了缪斯小姐的事,这个可怜的如无皮可蜕之蛇一般的女人,我喜欢这样以相对明显的讽刺意味去描述她,她的境遇,从小到大的经历,看过的人和事,都在诉说着我的苦衷,但这充满了怪诞,不是吗?莫名其妙的虚无主义!我甚至连这篇小说的类型都无法进行准确的定义,却成为了它名正言顺的生父,荒谬绝伦。
忽然想到,我现在所做之事,也是无什么实际意义的,但若是放在浪漫的层面,则可以勉强说是——刺激文学创作。
我很快就把食物吃完了,却并没有丝毫的饱腹之感,川肆先生还在默默的咬着剩下的几片面包,他面色严肃,似乎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现在这幅表情简直像极了那段时间我们冷战时的样子。
要知道阿川严肃起来的时候还是十分骇人的。 他的眉毛本就不像纯正的亚洲人那样浓度适中,而是黑黑大大的两把长刀似的挂在眼睛上,他平日嬉笑地时候到还好些,眉毛稍微收敛戾气的松垮着,若是一严肃起来——也就是现在这幅模样,真是半点人的样子都没有。
那次桥上的“落水事件”发生后,我们相互便不再说话,每每在学校食堂碰见也是视若无人,而那时阿川的脸就像现在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一样,总是让我联想到低沉,漆黑的天幕。
大概十分钟没有说话了,气氛不能这样逐渐的沉闷下去,我遂决定找点话题。原本想吃老本的抱怨下川肆先生家卫生间的数量问题,但又觉得那样太过于滑稽,会有些傻气,就沮丧的放弃了,我有些无所适从的看向一郎,它的眉毛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漂亮的霜,四个爪子的毛先前定是被雪水打湿了,现在又被冻成向外发散着的奇怪造型,或许是一郎也觉察到这尴尬的气氛,它随即叫了一声。
“唔汪!” 川肆先生终于从深思中脱离出来,他抖了抖手,长时间暴露在外已经有些冻僵了。
“面包已经冻硬了,不吃了。哎。。。天气似乎,有些不对。” 经川肆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抬起头来,原本深远的天空有些向地面逼近了,似乎连颜色也暗沉了许多,在东侧的天空有许多深色的层状云朵聚集着,我们二人仰着头直勾勾的看着天空,似乎那里才是值得站立的大地。 我们没有发现太阳,于是有条有理的从东南方向找到西北方向,再从另一边视野循回来,除了大片的深黛色云朵,我们没有发现那个金黄色的火球。
“怪不得凉快起来了呢。”川肆先生紧了紧棉服的上松紧,到现在还不忘自嘲,这是低劣艺术家的特点吗。
“走吧,继续前进,路程已经过半了,不过接下来在南麓的路程会慢很多。”他重新背上三脚架和旅行包,挎好相机包,拍了拍屁股上的雪花。与川肆先生相比,我似乎什么都没有负担——一个轻便的红色小包,一个笔记本包,这就是我全部的行装了,不过强壮高大的川肆先生应该负担这些东西,艺术家们往往知道现实可不比浪漫的遐想,啊,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几位熟悉的人——遭到我冷眼相对的“艺术家们”,在自由撰稿期间,我也结识了一些以同样方式讨口饭吃的人,这里我就不提他们的名字了,毕竟艺术家都是有着玻璃一样尖锐而易碎的自尊心的,就拿A君说,他居然时刻以贵族自称,这是我最看不惯的,他声称自己的诗作是“泉水的贵族诗歌”,其中常常借用一些滑稽的人体骨头来做意象,他像誊写菜谱那样誊写那些在纸上显得毫无血色的骨头,企妄营造出怪异,铿锵的阅读感受。屁!我虽是个写小说的,但也知道不能以这样的态度作诗。。。
刚才好像也提到了自己原先所写的《骨の歌》,有些不妥啊。。。也罢,我这“骨头”和A先生的可不能相提并论啊,倒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而是这是艺术家所必须具有的“真实的自知之明”的优美特质。
好冷啊,我决定停止回想那些令我郁怒的艺术家们,川肆先生一直走在我的前面,而一郎则紧跟在我的身边,真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原因——一郎和我亲近的也太明显了些,我反而有些担心川肆先生莫名的嫉妒。
“喂,智枝啊,我说你真像个女人。” 我的耳边突然想起阿川的声音。真是令人难堪,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身影,感到有些恍惚。
“阿川那时候到底为什么会想让我冻死在冰里呢?”
大约步行了一个小时后,头上又落下细细的雪花,川肆先生说,我们这时即将进入南麓的范围,现在在一个叫“醒风口”的地方。这里的景致与方才我们吃午餐时的平原景象又完全不同起来,以我们正对的南方向以参照的话,东西两侧的山岩开始收紧了,前方的雪原上出现了大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密度已经非常大了,据说,平山的山猴就栖息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毛色灰暗的狐狸出没,山狸子,山猫也有很多。 为保险起见,我们没有选择走山谷间地势较低的路线,而是沿着西南方向的山路盘延前进。 一扎进林子里,一郎就突然地紧张起来,怯懦的紧贴着我的脚边,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发出一串惊恐的嘟哝,使得我们也神经兮兮的被他的叫声吓个哆嗦。 真不愧是完完全全未经开发的原始丛林,自从进了这里,果真没有什么比较宽敞的路,我们行进的速度也明显减慢了,光线越来越暗,川肆先生从背包的左侧兜掏出了轻式斧来砍掉前行路径上的刺枝,一郎明显有些累了,步子越发粘稠,它几乎是贴着雪地在走了,说实话,连我也走得累了,啊,何时能达到目的地啊,久长的跋涉真是令人感到辛苦。我仰起脖子尽力从斜前方的树冠间看远处的天,东南方向的云层更加的厚重了,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煮饺子时,面汤的颜色,对,差不多就是这个颜色,不过那一团粗劣的仿制物还是没有模仿出饺子汤的味道,没有一点能让人快活起来的味道,说到饺子,啊,我的母亲包的是最好吃的了,我最喜欢吃的是芹菜猪肉馅,于是我们家每逢包饺子之前,就再没买过除此之外的食材了。不过,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她亲手包的饺子了。 一粒雪花缓缓地粘在了我的眼睫毛上。 我咳嗽了下,川肆先生依然在埋头走着,他身后的摄像机包一直随双脚迈动的频率在左右摆动着,一朗在我的怀里,它已经累的睡着了,现在是下午的3:24。
又要开始下雪了。 我们缓缓地在四围高大的杉木中移动着,这些山木头的表面都盖着一层细微的冰晶,或许是因为海拔逐渐升高的缘故,这里比鹿场中部的气温低了许多,水汽又十分丰富,每呼进一口气都是极凄凉的,凉得两叶肺泡都相互拥抱起来,挣扎取暖。地表的雪上也是同样,覆盖上了晶莹的冰,我想若是有哪怕一点点阳光的照射,这里都会变成一片璀璨生辉的钻石开采场。
一郎在钻石开采工的我的怀里睡着了,打着妩媚的小呼噜。
当雪稀稀落落的降下来时,川肆先生才终于发现了它的存在,我想这一定是由于他前行的太过专心,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是透彻的了解他。
“糟糕!又开始下雪了。”川肆先生面色镇静的说。
“嗯?下点雪有什么不好,多美啊。”我感到有些疑惑。
“嗯。。。也不是不好,就是不敢再大了。”
“大了也没事吧。”
“希望吧。”川肆先生似乎有些难掩他的兴奋,我捕捉到了他面部肌肉细微的变化,这使得我心中的疑团也逐渐浓重起来。
“阿枝,是怎样觉得自己的?”
“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我觉得自己会是个艺术家吧。”
“我又没问你,谁让你自己先回答了。”
“这样,出于礼貌,你就会回答我了。”
“。。。我会是个烂人吧。”
“胡说,你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是你这样的。狡猾又顽固的傻。”
“艺术家不都应该蓄胡子吗,我这点胡茬,怎么能够呢。”
“虽说莫奈的胡子一大堆,但是梵高与之相比,就要清爽许多呀,这个不是问题的。”
“但是梵高死的更年轻些。”
西南方向,平山的一侧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并非由于距离太远,而是风雪开始肆虐,而天已经黑了下来,连云层的结构都难以分辨,直到现在,我们已经连续行进了五个小时,终于快要抵达平山的南麓,现在所在的地方也正是平山部海拔最高的地方了,接着我们需要环越过这里稍向南再走些,接着应该就能抵达川肆先生所说的白鸟出现之地。 植被少了许多,空气中也多了一些雪的味道,眼下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雪啊,风雪,像些密集的白色的线,速度很快的降落在远处的树木上,地上,唯有月亮旁边的云朵我能看清一些轮廓,流线型,巨大的团状,还有月亮啊,不是特别的缺,也不是特别的圆,就是应当正好的那般形状,跟这个风雪中的世界倒是很相配,我的呼吸很缓慢又沉重,呼出的白色的气和一郎呼出的小小气团在一起相遇又碰撞,最后被凌乱而来的雪花砸碎,一郎的眼睛,哦,闭的那样沉,我看到榉树的枝干上,有像眼睛的树皮形状,好静啊,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我们踩在雪里的声音也没有,仿佛就是陷进去,再自然的脱离出来,我们是雪吗?还是说,我们已经是夜了。
山猴们的亡灵在吃着鱼。
我老的时候应该也会有双下巴吧,我最讨厌双下巴了,有双下巴的女孩,我从来都是看了第一眼便不会再去看第二眼。 我的母亲有双下巴很久了,每次在我独住的小屋子写作时,总会想起来,啊,真是好丑的双下巴啊,真是好丑,可是我还是深爱着我的母亲。
没有人可以再让我这样深爱了吧。
真想再看一眼啊。
雪夜的神异之光!在平山的最顶峰!啊,艺术!诗歌,音乐,之类的吧,多么熟悉的轨迹!自上而下的瀑布!
雪雾,巨大坚硬的块状物。
猴子们的声音?
妈妈!
一郎呢?
妈妈上次带我去买菜啊,哈哈,买了芹菜和胡萝卜,木耳,我们从菜市场的东侧走到西侧,再从北边转到南边,爸爸在菜市场门口边抽烟边等着帮我们提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我也养过狗吧,多大的时候了,名字唤做皮特,我忘记了它是什么颜色了。在它被送走后,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在听妈妈说它被人抓了吃掉的时候,我知道我应该很爱它。
冷。
冰上的塔。
冰上的大门。
冰上的猴子们张牙舞爪。
川肆先生呢。
他的胡子,是不是还没刮,还是已经刮过了。
阿川。我啊。
“ 白色的软骨/
红色的清冽血骨/
火山,地堑的不动之骨/
难嚼而不可或缺/
至于恐惧的无形骨,强欲的刺骨/
人世的苍冷之巨骨/ ”
白鸟啊。
冻死的鱼会变成白鸟。 通体雪白,连喙和爪子也是的。
第二日晴朗的早晨里,孙姓男人终于看到了先前那两位奇怪旅者所寻的白鸟,就站在林子边的一棵树的枝上。
有两只。
——河中考拉2016.12.19,1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