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佛见】
[姑苏皎]
二月初八,惊蛰日。
细雨无邪。
木鱼“哒哒”的急叩声伴着鱼龙寺长年的梵音,从转经殿直响到山门外头。一遇门外滚滚红尘,佛声便悄然匿了行迹,随着山雨消融在十里桃林里。
不管冬夏,佛前的香火总熏得人乏软困倦。这一日,我听闻寺后的沉钟声响了三下,既非晨暮,便是留白自江南白马寺论禅回来了。
小沙弥鱼贯而入,空阔的华殿迅速被人声充斥,浓重的香火也被冲散几分。那些低声的交谈里传递出留白归来的讯息,还有他带回个小和尚,要收作弟子的消息。
我将手指搁在妖心脏的部位,那里一小块肉轻轻颤动,像是雀跃又像是哭泣。
可我要它平静。
我知道,你终于来了。
良人,我已等你许久。南山的桃花已经开开谢谢十三载。
跨过焚经殿的高槛,大殿庄严,檀香弥散。留白素色的衣袂遮了他的大半身形,直至僧袍一撤,他便陡然现入我眼帘。
那张轮廓稚嫩的脸,不可避免地被忘川销了往生的痕迹。可那眉目,那染了山雨间旖旎情意的眉目,每一个轮回都湮不灭其中的孤矜。
无数双年轻的视线偷溜到留白身后他的身上,而他却首先抬头,撇去人潮,去望金身大佛。
庄严的佛像静坐在熏浓香火后,手捏莲花,眉目慈悲。
我从那一瞬间他错愕的瞳孔里,看见自己蜷在佛的耳畔,单手支颔,眉目盈盈里呵气如兰的模样。
那身形钝滞片刻,又很快恢复原般。他低头垂目将神情隐进阴影,容我无法看清。我只看见他的侧脸如雪清冷,无怯无喜,显得太冷淡,也太冷静,简直不像个孩子。
留白走上前向嘉平行礼,道一声:“住持师叔,劳烦您了。”
比之十三年前初任住持之位的时候,嘉平已是眉长须白的老者。举动更添宽和稳重,相反争躁之意已减去不少。
嘉平微笑,向下首的一位弟子递去一个目光。不过片刻,那弟子便取了净水与杨柳枝来,奉上前。
“你既自小拜在白马寺门下,清规戒律日日省身,我便不再重复了。”留白道,“剃发着三衣之礼也已经在江南简单行过,今日就只需行拜师礼罢。”
他叩头,受净水洗去前尘俗事。
“不过你既然已经改庙易师,这法名也换了吧。今后便叫……”
“师父,”少年突然仰起了脸,眸色澄明,“法号不过是人世间一个称呼,何必偏要换呢?”
“你既说法号不过人世间一个称呼,为何又偏不肯换?”
“澶耽向前踏步原是正理,师父却伸脚来绊澶耽的路,这是何故?”
“若路已拐了弯,难道身子要随脚继续向前?”
“呵呵……”那唇齿芬芳的笑容里一派天真,“澶耽随的不是脚啊。”
不是脚,是心。
我看见那双暴露在空气里的眼睛,因为太过清澈,而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留白盯着他不发一语,良久才垂首躲过那双眼,微不可闻似有一声叹息。那叹声里不知是无奈多过纵容,还是欣慰多过担忧。
倒是嘉平抚须而笑:“留白,你收了个好弟子。”
呵……好弟子?良人,你器根锋利,绝不仅此而已。
但我知道那些羡妒的眼神已经开始泛滥,那些不辨真假的妄言正蓄势待发,那些留白待你非同一般的言语,你和留白眉目相似的词话,都将在这座尘根不净的山寺、在这片人心里不管不顾地播下疑窦和猜忌。
而我就偷闲做一次禾农,静候着那一日不费吹灰的收获罢。
【贰、姑苏】
[澶耽]
月初才过去不久,今早晨钟敲响,各佛殿内却又忙起一阵洒洗。后来才听苦邑师兄说,原是今日金陵城姑苏一族的女氏会来寺中礼佛,因此才要做许多准备。
早知如此我倒下山去了。也不为刻意躲避,而是山上热闹不如山下热闹,那十里桃林花开锦绣,怎么忍心辜负呢?师父最是明白我的性子,早传人告知我今日不必去佛堂听经。大抵是怕我在底下听他讲经时睡着,碍着姑苏氏的面不好数落,也就随我懒散去。
春寒乍暖,院内的古树绑满了香客求愿的红绦,几点香火在风雨里扑朔不定。这日的气象倒像极了五年前我初来鱼龙寺的日子,细雨无邪,寺里响着梵音。
往事已随苍狗,我许久不去想,那些记忆也就渐渐模糊。
年少时的噩梦许久未做了。只是偶尔寺中偏僻角落传出的言语,还是不时入耳入心,教我不能断了念想。
那日师父要我改法号,我不从。之后人群散去,他带我去安顿住宿,行过庙檐下的长廊过道时,看见他雪白的僧衣被廊风吹得猎猎,便想起我娘绣着白莲的裙裾在风中飘动的样子。
“为何不愿另改法号?”
我愣了片刻,才从思绪中抽身。
“母亲曾说,若我此生投身佛门,便叫澶耽。若我只愿做个俗家人,便跟她姓,叫寒子晏。”
那时正午,日光极盛。光线从廊檐上打进来,照耀着他苍白的唇与下颚。我问他是不是认识我娘。他没回答,身首端正地望着前方,神情像白开水一般寡淡。
他怎么会不认识我娘。
那个惠质如兰的女子,用她此生最后的偏执与决绝留给我的话是:跟着留白,跟他离开。
于是我便身披麻衣,跟着留白跋山涉水来了南山。
“澶耽!”身后忽响起一声喊,来人笑容和煦地从我身后转出来,“这次可不许狡辩说是对着白日参禅,明明就是发呆。”
“苦竹师兄。”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颇诚恳地认错:“澶耽确实没在对着白日参禅。”
他脸上笑容乍起,又被我一句话浇熄。
“明明是对着春雨的呵。”
“你这…!”
“师兄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我笑了笑,随口将话题岔开去。
“这个…你可知晓,姑苏氏的几位施主方才已入了山门,在大殿朝拜过了?”
“现在听你一说便知晓了。”
“我是想说……”他略不好意思地掀起眼帘看着我,脸上浮起几分讨好的笑,“待会儿留白师叔在转经阁给香客讲经,可今日偏由我在大殿轮值解签,众师兄弟中就你无事,所以能否请你……”
原来如此。我微微颔首。
苦竹脸色现出喜色:“那便拜托师弟了!”
牛毛细雨润物无声,倒要教它好好滋润我这榆木一番。沿殿廊走了一段,便凭空走进了春雨里,出院落往正殿行去。
路遇几个往转经殿赶去的师弟,脸色都比平时多添了几分喜色,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他们议论。
“听闻那位姑苏小姐美则美矣却体弱多病,姑苏夫人遍寻名医、求仙拜佛,这才将女儿送来南山静养……”
“难道她们会在寺中久住?”
“这倒不是很清楚……”
“她们现下该到转经阁了吧……”
谈声随着距离隔远渐弱下去,只是人声虽无法传远,却一时不会在这寺中消弭了。
在这鱼龙寺待得越久,倒愈发想念那个江南小寺。想念寺前那一株百年的红枫,想念檐下那养着红鲤与睡莲的残缸。
【叁、姻缘签】
[姑苏皎]
“小姐,我们不跟着夫人听经,这是去哪儿?”
“听经多无味,我们去正殿。”
“正殿?就是您跟夫人方才拜佛的大殿么?为何又去一次啊?”
“因为…”我轻轻梳理了鬓角,左颊缓缓抿出个梨涡,“这次我想求支签啊…”
这殿宇十八年前是什么模样,十八年后仍是什么模样。就连殿中的香火常年累月的都是一个味道。我总在想,佛闻了千年,难道不会厌么?
五年弹指即逝。良人,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身边来了又走了不少香客,也有山下的妇人一边碎碎念叨着亲人的平安,一边将签筒晃得哗哗作响。松香在一旁候得急了,又不知我跪立着久久端视佛像心中是在想些什么,也不敢上来催促。直到签筒传到我手上的时候她才轻声喊:“小姐,您摇大点儿声,佛祖能听见的!”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旧的厚竹筒在晃动下掉落出数支签条,无法,只得收拢放回重新再求。到第三遍时才听见单支的竹签条清脆的掉落声。
松香颇兴奋地凑上前:“小姐,您这是求家宅还是姻缘啊?哈…我知道了!您躲过夫人,是想给自己求支姻缘签吧?”
我斜觑了她一眼:“你说呢?”
松香捂住嘴偷笑,“我这就去给您解签!”
她转身向殿柱两旁望了望,指着几片藏青帷幕下方露出的桌角道:“解签的师傅在这里!”上前几步掀起帷幕,“咦,这和尚怎么光天白日在睡觉?”
我从松香掀开的帷幕缝隙往里觑,便看见黄松木案上一本翻开的经书,页脚上搁浅着他露出袖口的几只削长而雪净的手指,雪白僧衣的宽袖铺了半个案面,右手支着额,衣袖半拢半垂遮掩了他大半面容。
松香撅起嘴,声音还是压低了几分:“小和尚偷懒,小姐,我们找殿廊下的师傅解签去。”
“不,”我将手中的签条攥紧,声音轻得近似呢喃,“解姻缘……就找他。”
我走上前,探出一只手去牵扯垂在他面前的宽大袖口,“师傅”二字还未完全喊出,便觉腕上一紧,被那只手反扣住了脉搏。
手的主人有张唇薄目秀的脸,眸光极清冽。
良人,好久未见。
[澶耽]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哪怕她换了一身锦衣华服,玉钗云鬓,然而我还是从那双斜飞的眼尾与瞳底的戏谑里看见她唇角的声色犬马。
就如五年前那一眼,那个伏在金身大佛上妖娆如兽的女子,盘坐于佛肩,悬下一只赤足晃荡,漆黑的眼瞳裹了烟与雾,朱红的唇角翘着芷与兰。惊鸿一眼,似一支佛耳里伸展出的莲。
“施主来解签?”
她摇头,笑眸里无限深意:“不,这签已经解了。”
我半眯起眼:“不知签上作何解?”
“签上答:若师傅方才就放开我的手,则姻缘无解。”
我松开手指,她腕上那只鸳鸯白淬冰绿的玉镯实在寒凉,渗骨的一股冷香。
“失礼了。”我垂睫,双掌合十作拜。
她环顾四周烟火:“小女有个问题请教。”
“施主请说。”
“你说,佛为何需要香火?”
“佛不需要,是庙需要。”
“佛不要庙怎敢要?”
“敢问施主认为佛在哪里?”
“在极乐,在人心,在不可道之处?”
“那庙呢?”
她一哽,若有所思:“在人间。”
我长吟一声法号,望住她。
“不,”她拿眼瞪住我,眼周浮起层胭脂薄晕,轻轻地一跺脚道,“重来,从‘佛在哪里’再问!”
我便重问:“佛在哪里?”
“在我眼前。”她答得飞快。
我一怔,看见她眼里星星点点的得意。
她不说话就很美,与我打机锋时另有一种顾盼神飞的动人。
不怪众师兄弟争先恐后要去看她。金陵姑苏氏的小姐。
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双掌合十作端详状:“然也,在我眼前。
她缓缓沉下脸,赌气似的提起裙摆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正要跨出殿槛,却又忽然停住脚。一旁紧趋在后的侍女忙伸手去扶她,她便轻轻伸手搭住她掌心,半垂的侧脸因逆着光而朦胧晦暗,只隐约声音和唇角都是笑的:“师傅退离阿皎那么远做什么,阿皎又不会吃人。”
她的光和影都融在针细的春雨里,眨眼便不见了。这间昏暗阴冷的大殿,最后只留下了一股将散未散的冷香。
【肆、僧衣】
[姑苏皎]
我本恼他清醒得太快,衣袂还未触及到他边角,就被他掸开。声色犬马迷惑不了他吗?纯良无害也不能令他放下戒心?然而忽地悟道,他的戒心是为我而起。那个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对清风朗月从不拒之怀抱、万事不经意的他,堪堪为我提起了防备。
这一局还是我胜了。胜在他那一步后退。
“小姐,这签真不解了?”都走出殿外半里,松香还牵着我的袖子恋恋回头。
“不是解了么?”
“小姐糊弄那个和尚也就罢了,还要糊弄松香。”她不依不饶,“明明是来求签的么…”
我脱开她的纠缠跑开几步,但笑不语。
痴儿。他记得我,便是我所求的签啊。
“不过小姐,你不觉得那小和尚的眉目和留白禅师好生相似吗?”
“哦?”我有意拖长了声音,斜斜觑着她。
“是真的!”见我不置可否,她倒急了,“夫人与留白禅师是故交,松香少说也见过禅师三五次,哪里是瞎编排的话!”
我随手折下路旁一支早杏,搁在鼻底嗅了嗅,“那你倒去打探打探,那和尚与留白禅师…是个什么关系。”
甚好,这下整个鱼龙寺便会知道,他们求而不见的姑苏小姐早在正殿与澶耽和尚打了交道。
这几日想必他要过得不甚安稳了。我可怜的良人,又该重温年少时的噩梦了吧。只是,你梦里的呓语……何时才会有我的名字呢?
[澶耽]
这几日夜里,又反复梦见母亲死时的场景。子夜的狂风吹开窗棱,大片冰凉的雨丝从窗外飘进里屋,她跪在床前抚摸我的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一对茶色的眼瞳深处涌出来,混合着雨水一起打湿我的脸。
我听见她喃喃地念我的名字,一会儿喊着子晏,一会儿喊着澶耽。
房间内陡然亮堂了一瞬,窗外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下一刻便听见炸响的雷声。
“跟着留白,跟他离开!”她的嗓音颤栗却坚决,眼中汇积的泪水猛地砸进我的眼眶,铅水一般滚烫滚烫,教我疼痛难忍。
她冲出大门,绣着白莲的裙裾在堂口的狂风中飘舞,我携着莫大的恐惧跟上去,跟着她从冰凉的地面一路踩进积水的庭院。巨大的雨势淹没了任何喊叫,闪电与雷声在头顶炸开片绚丽光景,我最后一眼看见她,便是她头也未回地跳下了深井。
那一抹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满目的黑。
那一夜满目的黑,与任何夜色的黑又是不同的。我望着暗夜中房梁的轮廓,后脑像沉积了经年的淤血,不时传来阵阵钝痛。既将人从现实中抽离,又令人从夜寐中惊醒。也许是日复一日的失眠使这症状加重,原先只是持续一两个时辰的痛症,现在却要撕扯到天明。
我知晓这段日子寺中是断不会清净的,便索性每日携些干粮到半山腰的桃林中参禅。十里桃林最深处有间简陋禅房,除却师父偶尔过去,便是由我在春夏长时间占据了。
这一日春风和暖,山路间随处可见旖旎。只是出寺前被住持师叔喊去谈了半晌下山云游的事,待到抵达林中的禅房时日头已悬至了树梢。
这时节山下少有桃花,人间传南山桃林之所以年年早发是因佛祖庇佑,鲜有人知桃源处藏着一眼温泉。我也是在师父房中翻看到几本关于河岳地带的地理异志才知晓原来南山一带蕴含着丰富的地热。
禅房陈列简明,只有一副床具与茶案器皿。小煤炉上被谁新煮的茶水已有沸腾的迹象,我上前提下来,不急不缓地坐下,烫杯温壶、置茶、洗茶、泡茶。
该来的,躲不掉。不过,又何必去躲呢?
泼了茶,我起身往屋后走。这条通往温泉的路径被春生的杂草半掩在禅房和桃林后,路径荒凄,算是人迹罕至了。甫一踏上那条路,便闻见石缝泥草里飘着若有似无的冷香。那冷香一股一股幽幽地钻进人的七窍,我几乎从远处氤氲的水雾里看见了她一双盛着花坛的眼睛。
温泉入口铺着块两肩宽的青石台,石质分外细腻,常年未沾一毫青苔。而青石上女子的衣物像剥落的莲花,更深幽的冷香从中渗出来。
女子的声音从温泉深处传出来:“是松香吗?让你回寺拿干净衣物,怎么去了那么久?”
“姑苏施主,小僧见你的侍女在山路上崴了脚,一时半会怕回不来。”
那声音沾着温泉氤氲的水汽,十分疏淡:“早春露重,我在下山路上湿了鞋袜,劳烦澶耽师傅给我找件干净衣物,不知是否方便?”
我从箱底拿出常备的换洗僧袍再次回到青石边时,发觉那堆衣物中的一件牙白色肚兜已被混乱地藏匿到了衣裙最底下,只蜿蜒地露出一段朱红色的系带。
不免笑出了声。
水雾后的人疑惑而警觉地嗔问:“你是不是在笑?”
“施主听错了。小僧先回禅房备茶。”
再不回去,这刚煮的茶水就要凉了。茶凉了,可怎么待客呢?
茶香冲泡得最馥郁的时候,她来了。那股子冷香气势汹汹,一进门就压制得清雅的茶香蜷起了首尾。
“师傅的茶煮得真好。”她收势缓步走来,僧衣赤足,湿发披肩,手上提着双白履。
我的眼仿佛一瞬间被漫天白雾糊住了,那雾里隐隐地显出些光与影,还没看清,滚烫的茶水就从杯口倾进整个掌心。
我清楚看见她的瞳孔扑进一只飞鸟,惊惶地扑来抢过我手中的滚茶。那杯壁烫红了她细腻的指腹,她却只顾着翻过我的手掌一遍一遍察看。
“疼吗?澶耽…疼不疼?……”
我闭上眼。看见大雾一点一点散开。
我的心仿佛一瞬间被某只手握住了,疼得眼眶里涌出些不属于这一世的潮湿。一声悠久的叹息从漫长的岁月的通道那头直响到这头。
“施主。”我静静地抽回手。
她的惊醒只维持了短暂的一刹,下一刹又恢复回那个温婉的大家闺秀。
阿皎…你一路露了太多破绽,这一个我只装作未察。还请你做旦我为丑,好好继续把这出戏唱完罢。
她不再言语了。跪坐在我对面,捧着茶喝了半盏,又放下。复从随身的绣囊里掏出针线,垂下脸替我缝补起她穿在身上的僧袍的袖口来。
她穿僧衣的样子很美。细麻的衣料下肌肤温润如玉,眼神寂静得像佛。
在我眼前,在我眼前。我在佛眼前,佛在我眼前。都是一个道理罢了。
“师傅为何一直望着我?”她头也未抬地问。
“下个月,我便要陪师父下山云游了。”
她似笑未笑地抬起眼:“师傅这是在同我告别?
“是。”
她怔一下,端正起身子,认真想了想道:“师傅此行…万事小心。”
“好。”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待碰上我的目光又飞快躲掩入睫毛下,“阿皎下个月也要回金陵。”
“剩下半个月,姑苏施主若嫌寺里闷可以来找小僧下棋。”
她手上的针线停住不动了,两扇纤密的睫羽掩盖了所有瞳仁的讯息。慢慢那唇角才扯出个笑,“好啊,阿皎还要吃师傅煮的茶。”
我洒了盏里凉茶,新斟上一杯放置到她手边。
【伍、破梦】
[澶耽]
她那趟来,断不会只是陪我吃吃茶,为我缝补僧衣而已。也不会只是温泉泡澡,给我留一个可趁之机。她心有般若,知道皮相之惑不过是下乘。她有她的智慧,也有她的手段。尽管之后日日烹茶对坐,我却猜不出她到底想要什么。
只是自从那日一见后,我的痛症夜里再未发作过了。神清思松,夜夜好眠。
[姑苏皎]
他的转变在我意料之外,令我不得不提起防备。所幸吃茶下棋也正如我所愿,我摸不准他不打紧,重要的是我想做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一个月很快过去。那日清晨,姑苏家的马车成群在南山脚下等候。马车向南,僧衣向北,背向而离,无人回头。
我从松香口里听来不少这两年来关于他的传闻。
传闻说鱼龙寺留白禅师的弟子初次下山便崭露锋芒,一笑一语化解了崇山居阳禅师的金刚喝;继而阳曲山激辩,两日三夜最终以达机禅师年老体迈为因由不分胜负告终;澶耽法师的名号一夜响彻南北,然而这还不算结束。一年前北平洛河郡主称赞澶耽师傅‘慧根剔透,五蕴灵犀”,赐封南朝最年轻禅师的尊号;直到半年前,他自长白山坐禅归来,一叶孤衣,万僧恭送。一出世便为京都第一美人端木绯所倾慕,一路追随至太行山下才含泪作罢。
这些消息本就在预料之中,无甚可惊讶的。我早就说过,我的良人是佛,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只有最后一条,惹得我大笑不已,实在想知道他是如何应付一个娇滴滴、纠缠不休的美人的。松香直骂我没心没肺,说澶耽师傅都要被人抢走了还不知忧急。
两年。你翻过山跨过河,路过红尘见过风月,已是另一个澶耽了。两年前那个与我桃林对酌的澶耽……还在吗?
我自问却又自笑。无论如何,他就是他。纵然千般变化,他还是我的良人。只是我的良人。
“不过,听闻澶耽师傅前段日子在离南山百里外的地方病倒了。小姐…你要不要何时再回南山拜访澶耽师傅一趟?”
我沉下声色不答。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再受些苦,受些罪,受尽菲薄与流言。他要活进噩梦里,他要沉沦挣扎在地狱边缘,我方可朝他伸出手。
姑苏皎,你实在是心狠。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容颜姣丽却苍白的脸,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了,渗出殷红的血。
[澶耽]
我的痛症在半夜里又犯了。我已经无法辨别,是噩梦导致了头痛还是疼痛唤起的噩梦。
师父带我回鱼龙寺时,如同又回到七年前他初次带我入寺的场景。山间洪钟轰鸣,一路上无数视线粘上我的僧袍。我知道那是什么目光。除此之外还多出了…畏惧。
许多日下来,痛症迟迟不肯缓解,除此之外,我竟越发想念她两年前留给我的那副茶叶了。那茶里有她的气味,她的冷香,成了瘾症般不可戒除。只有时常温故,才能安心不受噩梦与夜痛侵扰。
只是那茶在半个月前就被用尽了,而且茶种、配方我都一无所知。
夜晚无法入梦瞌睡便在白日袭来。某一日自我从桃树下醒来,便发觉寺里开始流传说,我的梦呓里有阿皎的名字。这似乎比我懒惰尊大、罔顾戒律一条更可恶。于是,两年前她时常与我独处桃林的旧事又被翻起,以另一种更促狭恶意的言语。而不可或缺的,我的身世依旧是最耐得住咀嚼的谈资。
直到住持在寺里下了禁令严止妄言,那些传说不休的嘴才肯稍作闭合。然而我的世界依旧嘈嘈切切,那些轻蔑或嗤骂的言语时时地钻入耳脉,不可休止。
“他算什么禅师,不过是洛河郡主看在留白师叔的面子上抬举他罢了……”
“若是他持身端正,又怎么会招惹上端木绯这样的女子……”
“一个出家人,梦里却喊着个女子的名字…你说能梦见什么好事…”
“不过就是留白师叔捡回来的野种……”
“山上有的是会讲经的师兄,她怎么偏偏就往澶耽那处跑?“
“你听说了吗?他那个娘是未婚先孕而被族里赶出来的…真是恬不知耻…”
我猛地推开灶房半掩的木扉,那两个凑在墙脚私语的沙弥立即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喊了声“师兄”。
“你们在说什么?”我冷眼看着他们。
“我们…我们什么也没说呀……”其中一个沙弥辩道。
另一人则打了他一下,慌道:“师兄我们不敢了,您饶了我们,我们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就算今天被仁竺师叔惩骂了,我们往后也不敢真的往他饭菜里吐口水的……”
我沉默片刻,从两人面上扫过,只当警告。拿了水瓢转身便要离开。
“装腔作势,不过是留白的私生子……”
“你日日待在父亲身边却只敢喊他师父,是怕他不认你吗?”
水瓢被猛地掷到地上,瓜裂为均匀的两半。我回头冷眼看着他们,只看见那两张惊恐的脸噤若寒蝉。
“澶耽啊,怎么去了这么久?水瓢拿到……”住持看着两手空空的我走进院门,止了声,老朽的身子也缓慢从鱼池边站了起来。
“水瓢裂了。”我走过去,只说了这一句。
“怎么了?出什么事惹我们澶耽禅师不高兴了?”那张老迈的脸上浮起慈祥的笑。
“没什么。”我的心境渐渐地和缓下来。
“头疼症这几日可好些了?”
“没有大碍,烦师叔费心了。”我转开话题,“师叔是要拿水瓢盛这池里的水?”
“噢,我是想将那只金鳍的锦鲤打捞起来,午后下山时带给一位友人,他酷爱养些鱼虾什么的……”
“既然如此,师叔该让澶耽去拿网兜才是。”
他一拍脑袋,直笑称自己犯了糊涂,“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哦……”
我笑着道:“那澶耽去找网兜。”
“好好,快去!”
我转身往院门走去。
“可怜孩子…日日对着自己的父亲却不敢相认,作孽哦……”
我身子一僵,猛地回过头去,却见嘉平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住持了说了什么?”我眯起眼。
“说了什么?不是让你去拿网兜嘛……”
我扯了扯嘴角,转身便往院外走。
是夜,风急雨骤。
梦境没有在那无际的大雨和黑暗中断绝。我看见狂风吹开了庭院的大门,留白就站在门外,湿透的雪白僧袍不停往下淌水,面目也在随着雨水融化。
“你为什么要来白马镇……”
那身影只是不断融化。
“如果不是你…她不会死…”
他的身体化成烛泪似的一滩,流淌到我脚下。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绵长悠远,我推开僧房的门,沿着雨夜的长廊走过漆黑的殿檐,最终在一间火烛未熄的禅房前停住。推开那扇尘封了七年的门。
他从火光中抬起头,那双疲倦的眼里没有诧色,“你来了…”
“你在等我?”
“澶耽…这七年我日夜都在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我嗤笑一声。
“赎罪。”他的喉咙里发出冗长的一声叹息,“向你赎罪。”
“向我?那我娘的那份呢?”我嗓子里的音调变得低沉而古怪,“你要怎么还?”
他闭上眼,随着眼皮底下眼珠的转动,睫毛一阵阵颤抖。
“我一直在猜,”我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澶’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吗。”
“是…是我出家前的表字。” 他的睫根迅速地湿润了,眉川垒起无数纹路。
果然如此。我温和地笑笑。
“那你知道我为何七年都不曾向你追问吗?
“因为她死前说,跟着留白。你看,她都原谅你了,我还有什么好追究?
“可是师父……她最近又时常来梦里找我。她有去找过你吗?有么?你见过她了吗…师父?”
那个从来温润清高的留白禅师捂着脸,孩童一般痛哭出声。我冷眼看着,却不觉得痛快。因为……这还远远不够。
“我最近总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从头错到了尾。师父…你来说,她让我跟着你的意思……是原谅你?还是不要放过你?”
他的身体猛地颤栗一下,僵住不动了。
此刻我想大笑了,想畅快地大笑出声。可那头疼症却蓦地发了作,满目的晕眩与痛楚袭来,世界又是黑,无边无尽的黑。
我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禅房外走。走过长廊,走过佛殿,走进漫长的黑夜与暴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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