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唯有夜寒知

当初我为了皇位,另娶他人,其实明知道这辈子,都无法挽回她了,只是那时以为没事的,以为忍过几年就会过去,那时觉得难受,以为只是一时,可原来……竟是一辈子。”

1

深秋的雨打着屋檐,夜里万千宫阙静默在这秋雨里,我收了伞,递给身后的宫人,然后步入殿内。

进殿内时,里面悄然无声,只余两个宫人随侍,而陛下正披衣起身,坐在昏暗的灯烛之后。

他时常这样,在深夜里醒来,独坐着直到天晓。。

见我这样从殿外来,他觉察出异样:“出什么事了?”

我跪在地砖上,抬眼去看他,这些年里,他苍老得十分快,分明还是壮年,却已是两鬓斑白了。

“陛下,”我心中难过,哽咽开口,“西园那位……薨了……”

他双拳倏然攥紧,盯着我,双目渐渐猩红,整个人如一张紧绷的弓弦,仿佛我吐露的任何一字,都足以让他砉然断裂。他微微摇着头:“你说什么?”

他龙体有恙已是数载,近两年则愈发严重,太医说那是心病,无药可治。

我低低答:“她离世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宫人忙伸手去扶,却被他挥开,他跌跌撞撞朝着殿外走去,我跟了上去,陪他一同走入夜色里。

他还穿着寝衣,被雨打湿都贴在身上,一路疾行,好几次险些被绊倒,我紧紧跟随,一直行至西园。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来此,此前他曾命人在玉漱池中的蓬莱岛上建了一座高塔,登塔便可遥遥望向西园内,可不知为何,塔建成后他却未上去过一次。

西园里已挂上了白幡,他走进垂花拱门,却止了步。

哭声隐隐传来,一声声在这深夜里如鼓点砸在心上。

他背影猛地一晃,等我赶上去将他扶住,就见他襟前已被凄艳艳染红,唇边犹带着血迹,而他竟那样笑了,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哀恸。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念,到后面,那声音就再不可闻了。

2

承平十四年初,我开始在御前当差。

后来跟着我的师傅——御前内侍领班刘世安,他一直跟在陛下身旁,几乎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只是他年纪大了,便提点我跟着他学规矩,好在将来尽心伺候陛下。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陛下待身边的人极是宽厚,何况因我在御前,阖宫的主子娘娘们都不敢得罪,日子也好过,除了,要应付咸福宫的云妃娘娘。

陛下后宫之中虽妃嫔众多,可他文韬武略,励精图治,很少耽于美色,登基自今,唯有云妃得到过他的偏爱。

他宠她,几乎宠得没了边,任她再如何胡闹,都只付之一笑,压下不提。

我同这宫中众人一样,不明白陛下为何偏就对云妃这样上心。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又是京中五品武官之女,家世平平而少了大家风范,甚至无法识文断字就更别提知书达理,这宫人繁花似锦,多少绝代佳人等着陛下一顾。

可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唯有云妃。

她生辰那日,恰是中秋,陛下午时有筵讲,下了早朝就吩咐我去给云妃送御赐的贺礼,自然是珍珠玉饰琳琅满目。我到咸福宫时,正逢妃嫔们前去为她祝贺。

云妃蛮横跋扈,在后宫树敌无数,可她是圣上宠妃,众人不敢得罪,明面上的礼数自然要周全。

我去的时候,路上碰上承乾宫的德妃和含凉殿的宁嫔,德妃入宫早,陛下念旧,便一直恩宠不衰。而宁嫔,却是可怜,入宫十数年,且诞下了皇长子,却未曾得陛下丝毫看重,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只是嫔位。

两人多年亲如姐妹,或许是因为曾经一同有孕,只是后来宁嫔的孩子没事,德妃的孩子,甫出世便夭折了。

我向两人行了礼,德妃笑着与我寒暄两句,宁嫔却一直是神色极淡,默然无言。

“宁嫔娘娘近日可好?”我却刻意问她。

她有一丝惊讶,却是疏离淡漠地一笑,低声答:“无恙,谢公公挂心。”

她定然不记得我了,七年前,我方入宫不久,在内侍省当值,做的是下等洒扫杂役的事,曾被分到含凉殿,有一次在失手打碎了一盏灯台,管事公公本要处罚,是宁嫔开口,让我免去了责罚。

虽是一桩小事,却让我感念在心。


恃宠而骄,危矣

我在两人之后入咸福宫,然后宣读陛下旨意,让小黄门呈上御赐众物,不多时,陛下就赶了过来。

他已换过常服,走进院中时诸妃俯首行礼,他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只在德妃那里停了停,然后让大家起身,含着笑走到了云妃身边。

接下来便是去后阁子里听戏,陛下特意为云妃宣了京中四大班入宫,陛下既在,妃嫔们自然不愿离开,却是宁嫔,上前福身道:“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请陛下恕罪。”

陛下连抬眼看她一眼都没,只搂了云妃转身而去,也不见生气,只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于是便有妃嫔压低了声音议论:“难怪有了皇子仍不得恩宠,这副样子换谁都懒得瞧……”

宁嫔自然能听到,却不在意,只淡然离去,德妃则匆匆跟了上去。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分明是瘦削单薄的,挺直的背脊却带着一股凌然傲气,仿佛这殿内的一切,也从不在她的眼底。

我转身跟着众人前往后阁戏台,去时陛下同云妃已在最前排落座,宫人捧了戏目来请陛下点戏,云妃殷殷靠过去,听陛下道:“你爱听长生殿,便点一出《寄情》吧。”

云妃却冷了脸,答:“臣妾何时喜欢长生殿了,陛下心头惦记着旁人,到臣妾这里来恍了神吧,臣妾可不爱听那个。”

陛下沉默不语,平日他对云妃都是千般纵容,且今日本是她生辰,听那样凄婉的曲调的确不符,她不开心也有道理,陛下却道:“朕爱听。”

戏台上很快就唱开了,云妃赌气不看,我去看陛下,却见他看着戏台,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极少瞧见他那样失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屋子的人,却没一个似真在听戏,良久,我抬眼去看戏台,上头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本是缠绵悱恻的调,那声音却徒然一转,如锦帛撕裂,凄切入骨,“谁知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2

这一年入冬的时候,从华英殿传来消息,说是皇长子昶宁病了。

昶宁乃宁嫔所出,是陛下唯一的子嗣。

宫中惯例,皇子在六岁入文华殿听讲后就要搬离母妃宫室,可昶宁却是例外,宁嫔产子不久,陛下就令人将孩子抱走,独居华英殿由奶娘嬷嬷们照顾。

宁嫔入的父亲薛赫曾是定州节度使,定州是北边最重的关隘,又驻重兵数十万,陛下登基之初为了拉拢薛赫才让宁嫔入宫。

曾经,她是嫁过人的,在丈夫亡故了才入的宫。

只是不久后薛家同卫王密谋起兵,薛赫受诛,宁嫔的长兄薛奕被流放,自那以后,宁嫔被陛下厌恶,大家都说,陛下还留着她,不过是因她诞下一位皇子的缘故。

毕竟是唯一的皇子,陛下听闻昶宁病了的消息,下朝后便直接去了华英殿。

我跟在他身后,刚踏入殿内,就看见床榻边坐着的宁嫔。

她一身素色衣裙,神情憔悴哀伤,宫人皆跪下给陛下行礼,她却恍若未闻,只静静坐在那里。

有时候我在想,人人都说她不受陛下眷顾,可这阖宫的妃嫔里,却唯有她,在陛下面前能不卑不亢。

陛下走了过去,昶宁的脸色果真极差,陛下对他一直冷淡,是以这会儿见了陛下眼里都带着惧意。

我转头去看宁嫔,却见她双目微红,泪已顺颊流下。

那一刻我竟有一瞬的惊慌,我见到过的她从来都是清冷淡泊的样子,从未如此悲戚。

或许是在难过吧,因她的缘故,孩子甚至得不到父亲的疼爱。

殿内一阵沉默,一会儿,我听见陛下低声道:“宁儿,让你母亲别哭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那声音里竟仿佛带着一丝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疼惜。

昶宁伸手去为宁嫔揩泪,我看着陛下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到她身上,启了唇似有话想同她说,最终却转了头去,只字未言。


宠爱,不一定是最好的

3

云妃受尽了陛下的宠眷,可这也让她如在炭火之上,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妒恨陷害。

承明十四年冬,咸福宫里被搜出桃符木偶等压胜之物,那木偶背后刻的生辰八字,分明是皇长子昶宁的。

陛下下旨彻查此事,云妃被软禁在咸福宫内,而她身边的宫女太监都被押入宗正寺审问。

黄昏之时,我踏入紫宸殿内,陛下坐在御座后,我恭声禀:“陛下,咸福宫的人说云妃娘娘请求面圣。”

陛下未抬头,只淡然答:“不见。”

“听闻云妃已绝食了。”我试探着道。

“梁全,”他抬头唤我,递过一封信来,“这里有封信,你亲自送去宁嫔那里。”

我接过,瞥见右下角那行小字:兄薛奕呈。

薛奕是宁嫔的兄长,被流放至岭南,终生不得返,唯有书信能寄来。我方接过,就见陛下走了出去,吩咐宫人摆驾咸福宫。

我曾听闻,云妃之所以能得陛下宠爱,只缘他一日偶从上林苑经过,见宫中几位女眷正在骑马射柳,云妃马术卓绝,弓箭更是娴熟,不仅在那几人中独占鳌头,更让陛下一见倾心。

他待她,终究还是与他人不同的吧。

4

云妃一案牵连甚多,但陛下执意彻查,更在亲自见了云妃一面之后就招了宗正寺卿询问。

不久,案情峰回路转,咸福宫一宫婢扛不住重刑而招认,压胜之物俱是她受德妃的指使放置的。陛下便下令将德妃身边的宫人押去拷问,证据便陆陆续续被查了出来,背后的主使,确实是德妃。

德妃乃是四妃之一,在陛下身边待的时间最久,素日清净无争,谁都想不到她竟会如此。

可陛下待她就没了对云妃的那分怜惜,直接降旨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消息晓谕六宫的那日,宁嫔来了紫宸殿,求见陛下。

我去通禀,陛下皱眉沉默,然后摆手说:“朕知道她来做什么,你让她回去。”

我告之宁嫔时,她似乎已料到,只淡淡对我道:“他不愿见,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等到他愿见的时候。”

她的性子未免太过刚烈,我心头一叹,想着这样几乎是在威胁陛下了,只怕会使龙颜大怒。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陛下只让我宣她觐见。

宁嫔独身入内,陛下不曾抬头看她,只道:“若你是来为德妃求情的,那还是回去吧,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宁嫔笑了笑,眼底竟是讽刺:“在陛下眼里,除了云妃,其他人都是无足轻重吗?”

陛下沉默不语,她垂头低低道:“我原也猜到了,来求你也是无济于事,我只是替德妃难过,曾经也是在你身边待了那么些年,到如今又算什么……”

陛下起了身,缓缓向她走去。

时值黄昏,宫人尚未掌灯,殿内一片昏暗,让他眼中的情绪难以看清,他停在她身前,看着她道:“薛持盈,你为她难过,怨我没有好好疼惜旁人?”

他冷笑着:“这阖宫多少女子,也就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不曾将我放在眼里……那么,我爱谁不爱谁,偏宠着谁又辜负了谁,与你又有何关系?”

她脸色渐白,就那么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停在陛下身后,却见他一直留在原地,她已走了很久,他还是一动未动,直到我出声唤,他才回神,直直走向墙上悬着的那幅舆图前。

那张巨大的舆图几乎铺满整面墙壁,上头是大梁的万里河山,如此看上去简直激荡人心。

陛下看着眼前那属于他的锦绣江山,神情却是淡漠的,甚至有一丝寥落,他低低对我道:“梁全你看,这天下有多宽广辽阔,曾经朕以为,最满足就是能够拥有它,可如今……”

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5

陛下没有改变决定,德妃不久便被送去了西园,云妃盛宠更甚从前。

我常去含凉殿,将薛奕寄来的信送去给宁嫔看,因德妃的事,她憔悴了许多,眼中竟空落落的,像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灰烬在里面。

有时她会同我说几句话,庭院里有花草的香气,她坐在躺椅上,仰头望向那方不大的天空,问我:“梁全,你可去过宁州?”

我摇头,她浅浅笑着,眼中一片向往:“宁州的天很高,很广,城外有无数青山,从山上望去,整个宁州城都在脚下,远处是千山叠翠,云海翻涌,那真是极美的景色……”

说着,她低了头,淡淡道:“可惜,那样好的景色……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曾听闻过,当初在定州时,她父亲与兄长都是驰骋疆场的良将,是以她自小也是在军中长大,骑射精湛到京中亦闻其声名,可如今看上去,却已浑然变成一个深宫中独守幽寂的女子,眉眼里都是深深的寂寥。

我想起宫人所传的,她曾经的那位丈夫,听闻不过是宁州城内普通的商贾家,可或许在她眼中,就算嫁与贩夫走卒,也比锁在这四方天地的黄金牢笼里要快活。

回去的时候,夜幕已降,偏殿里就点着一两盏灯烛,陛下立在珠帘后的窗前,月光透入,染了一身霜白。

从前我见他,莫不是立在最明亮璀璨之处,有千人逢迎,众目相瞩,哪里如今夜这般,满身萧索黯然。

他有稍长的停顿,仿佛想了想,才问:“她可还在难过?”

我竟有些被问住了,更惊讶于他此刻的神情,在我如实回答后,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琐碎至极,如她曾说过什么话,我一一回答,每一个答案,都能换来他长久的沉默。

我猜不到他在沉默里思索着什么,我只是惊讶,他竟会如此费力地去揣度她的只言片语,仿佛想从这只言片语里,窥见她的悲喜。

我去见了师傅,因他年事已高,且家中已无亲族而不愿出宫,所以陛下下令拨了他一间小院以养老。

他同我絮絮叨叨聊了许多,沉吟片刻后,我开口问:“我朝历来有旧例,会将皇子送去边关军营中历练,当初陛下去的,就是宁州。那时师傅您,是跟着陛下一块去的对吧?”

“是。”

“那时宁州的节度使,也就是宁嫔的父亲,可对?”

他呷一口茶,转首来问我:“阿全,你究竟想问什么?”

“外间有许多传言,关于陛下与宁嫔,都说陛下让她入宫是为拉拢薛家,说陛下如今留着她是因皇长子的缘故,还说陛下厌恶她至极,”我低低道,“可徒弟却觉得……或许所有人,都不曾猜透过陛下的心。”

6

不久,德妃病故的消息传来。

那是在夜里,陛下听闻后默然不语,半晌,只叫我去含凉殿,去看宁嫔。

去到含凉殿时,正巧碰上小黄门匆匆来禀,宁嫔正饮完药,就听那人道:“娘娘,德妃病故了。”

听了消息她身子晃了晃,被我一把扶住,却又弯着腰咳了起来,越咳越厉害,怎么也止不住,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她身体不好,听闻是当初要临盆时,知道了薛家出事的消息,受惊之下差点一尸两命,最后虽被救了回来,身子却垮了下去。

“娘娘节哀……”

她没有回答,怔怔坐着,我不敢离去,就那样守着她,直到夜深她被搀扶着睡去。看着她沉睡的容颜,我竟生出一丝心疼来。

灯烛摇曳,满室寂静,我正欲起身,转眼就看到了身后伫立的高大身影。

心头一惊,惊讶于他的突然到来,他抿着唇走上前,走到她的身侧。

他静静凝视着她,仿佛是深藏得平日连自己都不敢去窥的珍宝,良久,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伸手去替她揩汗。

手上小心翼翼,眼中宠爱万千。

这一刻,他的身上再没有了君临天下的威仪,平凡得,近乎卑微。

“阿盈,我后悔了,”他握住她的手,声音几不可闻,“可我也知道,你已经不肯再给我机会去挽回了。”

我从师傅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情,关于他们的曾经。

他去到宁州时,还只是诸皇子中的一位,并不受先帝看重。那时她是宁州节度使薛赫之女,自小跟着父兄在军营中养成,他初到那日,薛赫陪他熟悉宁州大营,远远见校场上竟有女子骑马挽弓,一袭红裙,艳艳如灼。

我想起众人所说,他后来宠爱云妃,只因看到她执弓射柳,都说他是一眼倾心,却无人知道,他那一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

他在宁州待了整整五年,那五年里,眼中只有一个人。

五年后,先帝病重他要回京去,也曾同她许下重誓,说好非卿不娶,必不相负,只可惜,誓言往往都是用来打破的。

诸王夺嫡中,为了得到世家相助,他娶了别的女子,也就是后来早逝的那位皇后。

后来他顺利登基,她也另嫁他人,再后来……就到了如今。

如今,他江山在握,他说……他后悔了。

7

德妃离世后,她的病更重了。

不久后,陛下下旨,要送皇长子昶宁去边关军营历练。

大梁向来有送皇子入军营的惯例,只是这一次却太过突然,何况昶宁才十二岁,还那样小。

他去看过她一次,她躺在床榻里,闻见脚步声幽幽转醒,睁眼一见到他,那眸色就冷了下去。

斜阳从窗棂投进来,她的面色却惨白得没有一丝暖意,她直直盯着他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宁儿不是你的孩子?”

她当初在入宫不久后就诊出有孕,许多人私底下都说,那孩子或许根本就不是陛下的。

“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想。”他放轻了声音道。

“我不信,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她笑了起来,“你从小对宁儿冷淡,就是根本不信他是你的孩子对吧?那你当初为何还要接我进宫来,让我一辈子困在深宫里,和这一宫女子一同去争你那一点点垂怜,这就是你想要的?”

师傅说,他最初听闻她成亲的消息时,骑快马连夜赶至宁州,可她心意已决。她是那样骄傲又决绝的性子,是他失信在先,她又岂会再原谅。他无可奈何,只说愿她幸福,从此再不相扰。

可后来,等他登基后却又食了言,他命人暗杀了她的丈夫,将她接进了宫中。

“起初我是想过,你我各自成全,互不相扰,可后来才发觉,我根本做不到!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我强抢你进宫来你会有多恨我,”他冷笑着,“可无所谓,比起看着你嫁给别人,做别人的妻……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8

皇长子离京那日,陛下命我带他去同宁嫔告别。

她坐在暖炕上,昶宁走进来,向她磕头。

变故是在一刹那,我甚至未及看清,他是怎样从袖中抽出的匕首,然后刺向了自己的母亲。

来不及想太多,我奋力扑上去,将那匕首格开。

“宁儿,你……”我听到身后她摇摇欲坠的声音。

“殿下,她可是您的母妃。”我咬牙道。

“她不是!”他已形若癫狂,红了双眼喊道,“德妃才是!她的孩子死了,就将我抢了来,为了掩盖当年的秘密,就害死了我的生母!”

一席话如寒冰浇下,让我遍体生凉,之前的一切,压胜之案,德妃的死,突然送皇长子离京……似乎都因这番话有了解释。

他这些年为何对昶宁不好,不让他们母子在一起,甚至让她以为他是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可或许,他是害怕这个秘密若被揭开,她越是对这个孩子有感情,知道真相后就越难以承受……

陛下赶来的时候,昶宁已被禁卫制住,陛下走上前,抬起腿,一脚就将他踹得跪倒在地。

“当年换子之事,皆是朕所为,德妃不知,她亦不知,”陛下抽过身后禁卫腰间的佩剑扔在地上,“至于德妃病故,也是朕发觉她在调查当年之事后动的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冲朕来。”

昶宁伏在地上,呜咽之声泄了出来。

陛下摆手,让禁卫将人带出去,走到内殿,她已醒了过来,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他。

“当初……没的那个孩子,”她沙哑着嗓子问,“是我的?”

她深陷的眼眶内竟是连泪都没了,就那么直直看着他。

他沉默着,最终还是点头,连声音都发着颤:“那时薛家出事,你动了胎气难产,太医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我知道,要是连孩子也没了,就再也留不住你了,那时正逢德妃产子,我就令人将孩子换了过来……”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空寂。

“那个孩子……你是故意不想留吧?”

“薛持盈!”他震怒道,“我在你眼中是有多不堪?”

她示意宫人搀扶她坐起来,虚虚倚靠在床头,良久,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来,那笑里却只有无边的苦涩,如同她的声音:“苏浔,我们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那年我离开宁州,让你等着我,我说我一定会求得父皇赐婚回去娶你,那时你说,你说苏浔,我会等着你,可我只等你这一次,你若负我,我便再不会信你了……”陛下垂头低语道,“我明知道你是那样的性子,我明知道的……”

可他还是负了她,后来的种种,终究也只是一错再错。

9

昶宁最终还是被送去了边关,陛下再未踏足过含凉殿。

夜里他披衣而起,却一句话不说,就那样默然坐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面起了喧哗,说是云妃求见。

我这才想起,昶宁离京之后,云妃就称病不出。

“让她进来吧。”陛下淡淡吩咐。

云妃进来时我才吓了一跳,她那般样子全似变了个人,形容憔悴,头发散乱。

她跪在水磨地砖上,直视着陛下问:“臣妾斗胆问陛下,您还要臣妾‘病’多久?”

陛下抬眼看她,漠然开口:“怎么,你觉得委屈?”

“圣意如此,不敢有怨,但就算三司定罪,也要问个罪名,陛下无端端的责罚,臣妾惶恐。”

“无端端?”他冷笑起来,走到她身侧,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德妃为何会突然调查当年之事?昶宁又是从何处得知的?你倒好谋算,借朕的手除了德妃,又叫朕与她之间再无可转圜,一石二鸟,从前朕竟小瞧了你……”

她惊愕抬头,泪顺颊而下。

“是啊,陛下宠着臣妾是为什么呢?”她凄凄然笑了起来,“从前臣妾天真,只以为是臣妾运气好,可后来才知道……陛下不过是怕薛家败落后她无可倚仗,怕众妃嫔们算计欺负她,就把臣妾放在风口浪尖,替她挡去那些明枪暗箭……陛下说臣妾谋算,可无人像陛下为她暗中安排好一切那样来替臣妾谋算,臣妾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陛下你知道吗,你在梦里,叫的都是她的名字,原来这么多年,我只是她的影子……”

她不算漂亮,这一刻却带着一种哀伤入骨的凄艳。

“陛下你曾说过,你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要让人看穿,置她于危险的境地。那这些年,臣妾算什么……”

他背身,吩咐内侍:“将她拖出去。”

室内恢复寂静,许久,他开口道:“当初,我是将她抢来的,我杀了那个男人……底下的人都在猜,我一定是很喜欢她,后来她有孕了,那时又逢皇后过世……梁全你知道吗?我竟有些欢喜,我在想,等孩子出世,我就能名正言顺,让她登上后座,我要把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去。可后来,薛家的事就败露了,她爹畏罪自尽,我千防万防,却还是有人将消息捅到了她面前,让她差点一尸两命……我知道这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爱,会害了她……那时我真的是怕了,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安全,好好待在我身边,就算恨我一辈子也罢,我以为只要离她远远的,就没人想再去害她了……梁全,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当初薛家的事的确蹊跷,诸王夺嫡的时候,薛家确实是支持卫王的,可后来就算有谋反之心,怎么会在宁嫔怀孕之时败露……后宫本就是前朝的缩影,想来是有人怕宁嫔受宠再诞下皇子陛下会立她为后,才在薛家的事情上动手脚。

一个罪臣之女,就算陛下再宠爱,也没有资格封妃为后的。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我低声道,“太过在意一个人,就会不知所措,握得太紧,怕她会疼,握得太松,又怕失去。”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木匣来,打开后只见里面躺着一张花笺,灯烛低暗,却还是让我将上面的字看清了。

那是一张合婚庚帖,上面写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我记得这句话,这是长生殿里,明皇与杨妃在七夕许下的誓言。

“那年七夕,我同她去逛夜市,远处搭了戏台,在唱长生殿……”他低低开口,却不知是在说与谁人听,“那时听得这一句,只觉得情深义重,连带着偷偷合婚盟誓,都以此为约。竟忘了,长生殿,唱的本是个悲伤的故事……”

10

她病得奄奄一息,有时候竟形如疯癫,太医说是受了刺激太大。

我带着薛奕寄来的信去见她,希望读了信能让她好过些。她竟清醒了不少,我将信递去,她却没有接,只偏头看着我,问:“梁全,薛奕他早就不在了,对不对?”

我手上一颤,强装镇定:“娘娘胡说什么呢,薛大公子在岭南,每月不是都在给您写信吗?”

“他学薛奕的字很像,可再像……假的终究成不了真,不是吗?”

我沉默不言,想起曾经无数个夜里,陛下立在临窗的书桌前,一笔一笔临摹着薛奕的字迹,写下这一封封的信,再送到她手中。

原来,她早已猜到。

“薛大公子是在流放的路上殁的,陛下是担心您难过……”

“薛家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孩子没了……”她喃喃低语,“他怕我难过?可如今……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说着,她就咳了起来,手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指缝间,已有殷红之色溢出。

我一惊,还未出声,就见身后一个身影扑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从未见陛下如此慌乱过,也知他一直立在门外,就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里,他偷偷立在她的檐下,而她,从不知晓。

她在他的怀里,没了一丝生气,苍白容颜在那一霎如同一朵将要凋零的花。

“我想回到宁州去……”她双目迷蒙着道,也不知神思是否清醒,“宁州……”

“好,去宁州……”他像哄着一个小孩子,“我带你去宁州。”

“我还想……”她抬眼,看着他。

“还想什么?”他问。

“想……”她惨白一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11

宁州终究是太远了,陛下自然没有送她去,他命人将西园里布置得跟宁州的薛府一模一样,然后让她住了进去。

他也果真没去见过她一面,每日,都是我偷偷去西园,将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之他。

后来,她的病愈发严重,慢慢地,就记不清从前的事了。那时我问他,说既然她都记不得从前了,他为何不去见见她。

他笑了一笑,眼中一片沉寂:“见了,又能如何,不如不见……”

我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他人看穿,甚至……也不需要让她知道。

她离去时,他也没有去见最后一面,只命人将她送回宁州安葬,要藏在可目及千里的青山上。

“她喜欢自由,”他低低道,苦笑起来,“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却一直自私地想留她在身边,让她那么多年,都从未开心过……”

她离世后没几年,他就病故了,皇长子回京登基,问我有何打算,我说,我想去为先帝守陵,他便准了。

我常坐在陛下的灵前,同他絮叨,京中的红叶又红了,春日的山花都开了……

说着说着,就停住了,然后良久,问出了那句一直盘桓在心的话:“陛下,那样沉默隐忍地爱着一个人,您觉得值得吗?”

只是,四野无声,终无人应答。


后来,结束了。。。

我想起了曾经的某一个夜里,他立在落雨的屋檐下,淡然道:“当初我为了皇位,另娶他人,其实明知道这辈子,都无法挽回她了,只是那时以为没事的,以为忍过几年就会过去,”他眼中氤氲着蒙蒙雾气,像是那些经年散不去的怅惘,声音低了下去,如同那一刻一同黯淡的天地,“那时觉得难受,以为只是一时,可原来……竟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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