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妖猫传》的时候,我最关注的,是对杨贵妃的刻画。
有人觉得白居易是影片的主人公,有人觉得是日本沙门空海,不过白居易和空海是行动上的主角,他们带领着观众去探索一个秘密,一个因为皇帝突然驾崩引起的妖猫事件,从此,他们开始寻访众人,这期间,当然是探案的手法,抽丝剥茧,从幻术到前朝遗事,白居易开始的目的是要“秉公执笔”,结果是揭秘杨贵妃的死亡真相,而空海从一开始为了替白居易“驱妖”,到最终找寻“极乐之乐”的奥秘。
他们都是才开始带着观众,去找寻一个真相,慢慢地,自顾自地去追求自己的需要。他们不构成“魅力体”,白居易甚至在本片中“被去魅”了,真正有魅力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杨贵妃。
《妖猫传》花了一半的时间在当下的探案中,追踪妖猫,寻访故人,找寻线索,杨贵妃像是一个幽灵,若隐若现,不断地出现在案件中,但是正如白居易自己在《琵琶行》中所写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直到极乐之宴,才露出正脸,电影拍了那么多,讲了那么多,无非都在为杨贵妃做嫁衣裳。
但是杨贵妃始终“活在别人的眼里”,白居易尊为她为女神,一辈子心心念念,只画得背影,从不勾出五官;在老宫女那里,只有一句:“死了之后比活着还美”;日本人阿部则视她为一生所爱,却不能带走;幻术男孩白龙则托出真心:她是一个最懂自己的人。
杨贵妃成为了一个百口相传的魅力体,她不再是《公民凯恩》中的凯恩,即使同样是被人追忆再现的一个过世人物,但是她从没有污点,她是一个完人,按照现在大多数人来说,安史之乱和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只是一个被栽害的绝美女流。
而这样一个借妖猫的视角,去重写杨贵妃和唐明皇遗事的故事,却被陈凯歌看中,并被拍成电影,这两者之间的关联相当有意思,陈凯歌意欲何为呢?
《妖猫传》是日本人梦枕貘改写的历史奇幻小说,他借用了日本文化中的“妖猫”元素,然后去对杨贵妃、唐明皇、马嵬驿这几个历史符号做了重组,加上幻术、阴谋等手段,让这段讲烂了的历史故事变得有新意。
但是陈凯歌绝对不会因为一个新意就去拍摄一部电影,他作为第五代导演的旗手,有他自己的骄傲,他是第五代导演当中最有文人气,且最傲气的一个,打从新世纪以来的《无极》,他就想做一个极大的“中华梦”,第五代中,他的文化素养最深,他低不下头,而新世纪后世界电影中流行的奇幻风格,又让他将两者杂糅,《无极》不是什么烂片,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它只是一个陈凯歌想要借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做的一场梦。
其后,他不断在中国的文化符号中追寻这种梦,《梅兰芳》、《赵氏孤儿》、《道士下山》,都是他梦中的符号,他是最以中国人为骄傲的导演,更是以中国文化为职责的少年。
这种少年梦,在新世纪以前,他的那些第五代的代表作中,也是屡见不鲜,处女作《黄土地》是追随新历史小说流派的产物,寻的是中华魂;《霸王别姬》、《风月》、《荆轲刺秦王》则是宏大叙事下的产物,他不再执着于“土地”,而是剑指“苍穹”。
这种气魄,张艺谋在《活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中也尝试过,但是气有了,魄力却不够,陈凯歌比张艺谋更高的一筹,在于“灵机一动”。
直到今天的《妖猫传》,他依旧想要灵机一动,那大远景中的河滨柳岸,那色彩斑斓中的极乐之宴,都是他希望达到的灵机一动,但是他这时候已经被场面掣肘,那种段小楼和程蝶衣在聚光灯下苍白舞剑的构思已经走远了。
构思尽管走远,但是人却并未变过,张艺谋可以从《黄土地》拍到《有话好好说》,继而拍到《长城》,像是一条变色龙一般,总是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陈凯歌不是,他心中的“少年”情结很重,换到《妖猫传》这部电影中来说,他心中的“贵妃情结”很重,拍《梅兰芳》和《妖猫传》,最可以看出他心中对“陨落的高贵”这种意象的追逐。
在《妖猫传》中,杨贵妃被万人所仰慕,却还是困在唐明皇的手中,她享受万般宠爱,却还是逃不了权谋斗争,她做了牺牲品,但从容应对,这种气魄,我看有不少人说是“大唐气象”,这过了,大唐气象在于国势和文化,一个女人被宠爱,是爱她的男人性情所致,一个女人从容应对死亡,则是情思所致,女人就是女人,不要将女人的爱情和男权话语中的“大唐气象”做比拟,那是男人专属的意淫。
而看完整部电影,我更丝毫没有感受到爱情,看到的是男人为了名,譬如白居易;男人为了法,譬如空海;男人为了权,譬如唐明皇,可能阿部是为了爱情,但是止步于皇威;可能白龙为了知遇,但缘由于自身成长。
整部《妖猫传》,说到底是一个人物的悲剧,一个关于杨贵妃的悲剧故事,陈凯歌举起如椽巨笔,泼洒出了一个大大的盛唐遗事,除却和当下倡导中华传统文化的因素之外,相信那颗“少年凯歌”的心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缘故吧!
而当我看到盖着杨贵妃的那块棺材板上的累累血痕印,这种骇人的场面,像是陈凯歌的一个诅咒,一个对于才能被掩埋,光芒被遮蔽的诅咒,这种诅咒我以前见过。
屈原在二千多年前也借用过美人被毒害发出过这种诅咒,只是这次,诅咒出现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