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寒意来的尤为较早,非典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消散。然而,非典对于这座村落的人来讲,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对于这座村落里的男男女女们,这种让全国上下皆恐慌的病是否会传到这里来,至少他们觉得是不可能的。
只有乡村小学里的老师还在破落的教室里写着预防非典的宣传知识,让仅仅剩下的二十来个同学抄在纸上。曾经偌大的小学校园,也有百来多人,欢声笑语一片。现变成一座空壳,空旷的操场已经被当做荒地来开辟了。剩下的几个同学到最后也都稀稀拉拉的转到镇小学去了。只有那座乡村小学的还伫立在陈家湾村头,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逐渐变得忧郁苍老。听说孩子们走后的不久,它已变成某家的养鸡养鸭场了。
同学们都规规矩矩地把纸张大小不一,字迹歪歪斜斜的材料交给老师。此时的朱晓月觉得做这件事是很没有意义的,别人在认真抄写的时候,朱晓月和别的姑娘正在玩耍呢。等到班长要收的时候,朱晓月含含糊糊地应付,企图蒙混过去......
这天班主任正在让班长发几个月前交的预防非典的材料,班上人人都有,但唯独她。班长疑惑地问班主任:“老师,没有朱晓月的?”中年男老师双手背在后面,标准的国字脸挂在颀长壮实的身体上,直视正前方,表情严肃,上下两片嘴唇只是动了动,班长就走开了。朱晓月觉得要让别人感觉她也是交了作业的人,只好装作可怜委屈的样子盯着班主任的脸,谁知班主任刚刚和班长讲话的时候声音太小,她没有听清楚,只是班主任的眼神突然射向她,狠狠地剜了一眼,还带有几分的愤怒、训斥。朱晓月心里猛地一震,脸顿时羞红,心里想:大概老师说的就是朱晓月你到底交没交,你自己不知道吗?
走在放学的路上,我一声不吭,还在回味着班主任那个狠狠地眼神。那座乡村小学在附近的村头,朱晓月家在朱楼村的村尾,跑起来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距离。朱晓月和她的小伙伴们在朱楼村的村头分了手,一个人背着布包走向家去。
田垄两旁的稻田早已被收割,还留着一些残余的银黑色稻茬躺在田地里。秋收时的盛景早已被抹去,这是处于深秋时的孤凉。傍晚的时候,天蒙蒙黑,一切看起来都是灰灰的,包括在村尾的那间小房子,融入了这片灰色空间之中。
朱晓月自己想想,自己没交就是没交嘛,毕竟老师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并没有任何惩罚。她赶紧换了个念头,好吧,毕竟自己家里还有个一个月大的小妹妹呢。自从有了个小妹妹,我觉得世界充满了新奇,她那么小。只记得有一天刚吃过晚饭,爸妈就让朱晓月去奶奶家睡,妈妈说她有点不舒服。她也没有多想,就去了村头的奶奶家。奶奶自来是疼爱我的,我爸妈当年去广东打工时,就把半岁的我放在奶奶家里,住在老房子里。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六年多后,爸妈赶回来了,他们种植着大伯留下的水果园,就搬到了大伯家之前的那个房子了。我妈妈平时也对奶奶有所照顾,虽然不生活在一起,但还算是很和谐的。
去奶奶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朱晓月还赖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时候,奶奶突然伏在床头把她叫醒,言语中带着些微的兴奋:“晓月!晓月!快起来!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小妹妹!”朱晓月大惊,才过了一晚上妈妈就生出个小妹妹了!后来她才知道,母亲的身体比较胖,即使肚子变大了,当时的她却只是以为妈妈是吃胖了。朱晓月立马穿好了衣服飞奔回家。妈妈头上裹着头巾,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她感觉这个神奇的她的妹妹才不过巴掌点儿大。只从有了小妹妹以后,她都小心翼翼的照顾着。经常把妹妹从母亲的怀里抢过来,逗她玩儿,扮鬼脸给她看。朱晓月觉得她要加倍的疼爱她,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妹妹。
这天天格外灰的早,朱晓月只想赶快回去抱一抱可爱的妹妹,加快了脚步。马上就到家了,她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家门前的路口前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在开走,心里感到很疑惑,难道是自己的家里来了什么人吗?小轿车在蜿蜒崎岖的土路上,像一个影儿似的,颠颠簸簸的渐远去,直至消失。
她跑到了家,推开半掩的门,高兴地跑到房屋里去。“妈,我妹呢?”朱晓月兴奋地蹦到妈妈床前。奶奶正坐在自家电视机前的掉了皮的沙发上。爸爸耷拉着头坐在床尾,一言不发。妈妈缓缓地拉过她的手,“来,晓月,妈妈跟你说个事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母亲忧伤叹息的表情,问道:“妈,咋啦,我妹呢?娟娟呢?”“晓月啊,娟娟...让人...抱走了,你二伯母给我们介绍了市里的一家儿有钱人,那家人生不出娃子却有非常想要个娃子...,我们让娟娟去跟着他们过好日子去了”,妈妈捏着她的手臂,低着头声音哽咽。“妈!娟娟是我妹妹啊!”,朱晓月情绪崩溃,顿时泪奔。“晓月啊!妹妹跟着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那家人有钱又没有孩子,会好好儿疼爱她的”,妈妈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勉强安慰着成泪人儿的她。
坐在沙发上的奶奶这时候插了句嘴,“生的又不是男娃子,你没得儿子,人家姓王的那家天天找你们事儿,跟你们吵架都一直笑你们没的儿子,这次娟娟一出生,他们知道了又是个姑娘,那家儿人又在背后笑话你们这家儿人。这次娟姑娘送人就送人了,晓月你也莫哭了,下次让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朱晓月被妈妈揽在怀里止不住地啜泣着,斜视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带着些许恨意与不理解,豆大的泪珠划过脸颊往下掉。
妈妈又勉强的安慰着她,“晓月,别哭了!妈心里也不好受,计划生育抓得紧,还想再要个孩子,我们没钱罚款,只能把娟娟送出去了;要是小月是个男娃子,就不用把娟娟送出去了;晓月跑得快,是家里的老大,晓月以后要好好学习将来去那个大城市找你妹妹,知道她过得好就行;那家人还给了我们六百块钱...晓月,你莫哭”,朱晓月趴在母亲怀里哭,仿佛谁拿走了她最心爱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是朱晓月童年记忆里哭的最狠、最伤心的一次。上课时语文老师听写汉字, 她把“步”字下面写成了“少”,被打了十下手心的时候没有哭过;跟王家的冉娃子打架被骑在身上往脖子里灌沙子的时候没有哭过;半岁时母亲要去广东找父亲时,她的小手拉着母亲哭个不停,这还是后来母亲回忆时跟她讲的;大伯被人砍死奶奶趴在大伯的尸体旁哭的死去活来那时的她不懂死亡,只是不停地安慰着奶奶不要哭...后来再哭的很厉害的时候大约就是十年之后父亲因病离世时了...
父亲坐在床尾耷拉着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上了根烟。朱晓月看见父亲大口大口的抽着烟,烟雾弥散在光线昏暗的房子里,突然间觉得周围是如此的陌生,陌生的亲人,陌生的家庭,心里既感到十分委屈,又十分的害怕。
父亲把没吸完的半截烟扔在地上,抬起右脚使劲儿捻了捻,弱微的火星刚一溅出来就灭了,水泥地上留下了几道灰黑色的旋儿。父亲站了起来,走向电视机,按了一下按钮。电视冒出声儿来,刺刺啦啦的,手按了几下节目键,电视里还是一片雪花,刺刺啦啦,父亲用他那宽大手掌用力的拍电视机,似乎要把电视机震碎了,通通通、碰碰碰、蹦蹦蹦...父亲大怒,仿佛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要爆发了,吼道:“朱晓月,出去把调天线去!”
朱晓月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怒气震到了,用衣袖抹着眼泪,啜泣着走出房门。拖拉着脚到了墙角,门外的世界一片荒芜,天色苍凉,比之前更黑了,落尽秋叶的树木极力张狂地张舞着枝桠。朱晓月还是忍不住的往下流眼泪,转了转绑着天线的长竹竿,灰色,有裂痕,每一节上都长了很多黑色的小斑点。
屋内传来了一句愤怒的男中音,“行了”。朱晓月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小声啜泣着,刚从堂屋转到里屋,看见母亲正别过头擦眼泪,父亲又点燃了一支烟,烟圈慢慢盘旋,弥漫在这方小小的灰色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