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店铺开张了,我第一次见到开张这么静悄悄地,没有彩旗,没有鞭炮,只有几个年轻人搬着些箱子进进出出,那么年轻力壮的一看就不是我们镇上的人,礼貌又客气,我上前询问,只微低头说“吵到您了,不方便告诉您!”。小气样子,我不过是觉得邻里之间要搞好关系罢了。
要说我们这个小镇还是个旅游景点呢,前些年来了些人比比划划在镇口立了一大块石头,敦敦从幼儿园回来告诉我上面写着3A景点哩,我问他你个小家伙怎么认识那些字,他摸着圆圆的小脑袋说:
“妞妞妈妈告诉我的。”
“哦,妞妞妈妈每天都去接妞妞,敦敦羡慕不?”
“才不呢,我的妈妈要赚钱给我买变形金刚呢!”
是啊,我的敦敦很听话,从来不强求我这个没用的妈妈。
那一年的石头牌子并没有改变我们镇的经济状况,说是景区,但其实呢,游客还没商家多。而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经营起现在这个水果铺。
第二天早上,我刚一开铺子门,就看见湖岸栏杆边坐了个漂亮女人,我读的书少,华丽的词藻此刻在脑子里一句也翻找不出来,只能说,她真的好漂亮啊!深红的短旗袍,在阳光的照射下,衬得她的皮肤像是透明的,当然我在夸张,也可能是因为小镇上好看的姑娘太少了,毕竟我见识少。
那天等我摆好水果,那个漂亮女人就不坐在岸边了,我以为是来小镇旅游的。一直到晚上送走最后的客人准备关门时,看到她从旁边的铺子出来,到我这里买了些应季水果,我才知道原来新开张的店铺是她的。这会儿她穿了件月白长旗袍,聘聘婷婷,像裹了一层光晕,我一个女人家看得都有些痴了。后来和卖猪肉的大嫂聊天,她说那就是个狐狸精啊,那个女人被一个富家公子包养了,后来那公子坐飞机出了事故,等了两三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人的妻子就申请宣告死亡了,毕竟飞机这种东西出了事故也就真的没办法活着回来了。大嫂还说那个女人真是不要脸破坏人家家庭。等我磕完了一包瓜子时,大嫂终于下了结论说她一定会祸害我们镇上的男人的,盯着满地的瓜子皮我有些迷惑,我们镇上哪有值得她祸害的男人啊!
后来大嫂叮嘱我
“小心你家的男人。”我不介意的笑笑。
找了一个不是很忙的下午我提了一袋水果去隔壁铺子,摆足笑脸说
“有缘我们是邻居,想和你做个朋友啊。”但其实我只是八卦心太重了,我想知道她这么漂亮看起来又富庶得很,为什么要去破坏别人的生活,直接问会被打的,所以我来套近乎。
她对于我的到来表现的很意外,慌忙起身去给我倒茶,我摆手说不用啦,就闲聊两句,等下还要给孩子准备晚饭。她的小店,像她的人一样,精致而又舒适。店铺不大却像一个城堡,每一个小东西都像一件艺术品,连我刚拿来的柚子被她漂亮的桌布衬得都像一个水晶球。
那天我们就随随便便夸了对方两句我就走了,直到后来和她熟络起来她才告诉我:
“你是镇上第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我当时是特别开心的。”我没想到我单纯的八卦之心竟然给了一个人温暖,忍不住有些激动。
那天之后她经常来我店铺帮忙聊天,她始终很闲,可能因为她的那些艺术品真的不适合居家,游客又寥寥,没什么生意可做。但是她每个月第一个周六都会关店铺出门,一直到周日晚上才回来,我问她是去哪儿,她说疗养院,我拉长了声调“啊”了一声,她发了会呆突然说:
“是他的妈妈。”这下我更加迷茫了,但是没敢问,她陷入了沉思不再理我,我便一直陪她坐着发呆。
敦敦上小学之后就去他爸爸那里了,只有暑假的时候来看我,没想到小孩子很喜欢她,老是缠着她买糖吃,她也很喜欢敦敦,她说:
“你送我个礼物,我替你养敦敦吧”。我好笑的看着她说:
“礼物我可以送给你,但是你养敦敦是不行的,法院把他判给他爸爸了。”说这话时,敦敦在楼上写暑假作业。
“你看,连这个房子都是他爸爸离婚时送我的,我哪里有能力养孩子。孩子小的时候在我这跑跑闹闹还好,长大了还是要他爸爸才能养”也许我笑的有些模糊,她也有些发愣,半晌才问我:
“为什么离婚,孩子那么小会受到伤害的。”
“不会的,我很爱敦敦,我不会伤害他。”我知道我在答非所问,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求她替我保密关于离婚的事情,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只是以为敦敦爸爸在外面养女人。我想我实在是太爱面子,其实看笑话的人早从我结婚那天起就已经从街头排到街尾了。何况敦敦爸爸很久之前就娶了别人。
我是个未婚先孕的女人,镇上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读过很多书,虽然一辈子没有什么出息,却日日希望我能有出息,可我书读得不好。认识敦敦爸爸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镇长的儿子,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他长我五岁,当时觉得他就是托付一生的人,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换了新的女朋友。我怕父亲看出我难过,一整个假期都没敢回家,直到发现自己有了敦敦,我去找敦敦爸爸,他说你别骗我,我是不会娶你的。我害怕的厉害就只能告诉父亲了。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和镇长是故交,镇长夫妇对我没有意见,我倒觉得很大可能是对他们的孙子没意见,一直到敦敦五岁那年,也就是我父亲去世那年,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没把你照顾好。”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对不起父亲,我的人生被我弄得一塌糊涂,让他到死也没放心。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和敦敦爸爸离婚了,他开始并不同意,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对他在外面鬼混的事毫无反应。但是他也没坚持多久就遇到一个来镇上旅游的女大学生,两人一见钟情,然后我的婚姻就结束了。他也没亏待我,他要了敦敦的抚养权,给了我栖身之所,也准许敦敦偶尔来看看我,我反倒挺满足的。
听完我的荒唐人生,她有些面无表情。一只手抚着旗袍上的花骨,我在心里嘀咕,靛青色真不适合她,还是月白色的最美了。
那天之后我开始着手送给她礼物,拿人手短,拿了我的礼物她就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了吧,我是这样想的。
我的故事大概触动了她,因为整个暑假她除了去疗养院以外,所有时间都在陪着敦敦玩,比我这个亲妈还要尽职尽责。
暑假结束,敦敦爸爸来接敦敦,车子停在几条巷子之外,只给我挂了个电话让我送敦敦过去。她说用不用她陪着?我说没事,五六年了我早已形成习惯。是呢,我都习惯这样虚伪的生活。
送她礼物那天,她穿了件酸橙色的短旗袍,看起来又年轻了两岁。我能辨别出酸橙色是有原因的,我这辈子虽然碌碌无为,但是对于缝纫却很拿手,颜色的搭配,细密的针脚,栩栩如生的刺绣,倘若我不曾荒废,只是生活没有倘若。
拿着我手工制作的旗袍,她十分激动: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美丽的旗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旗袍,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做过?”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边抚摸着衣服一边兴奋地发问。
“你整个衣柜都是旗袍,我用眼睛看到你很喜欢的啊。”我笑着展开衣服说:“你快去试试啊,虽然我能一眼看出你的尺寸,但是万一你吃胖了呢!”她不在意我的取笑,开心的转身去试衣服,我只能微微吐口气,我买不起她那些旗袍的精致衣料,只能绣出漂亮的花朵遮掩。等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没错的,只有她才能穿出牡丹绽放的美丽。那是一款月白色为底,一大簇红粉牡丹含苞待放,只有一支蔓延到胸前,她穿上之后那只牡丹正好是开放的样子。
“谢谢你,我觉得这是我穿过最美最合身的旗袍了。”她眉眼全是欢喜,当然我也那么觉得。
那件旗袍仿佛一个开关,开启了未知的以后。
我送礼物没几天,镇上就来了一个男人,之所以引起镇上人们的注意,是因为这个男人是为了她而来的。那天她来找我,拉着我的手犹犹豫豫的问:
“我该不该相信这是真的,那么长久的时间以来,我已经相信他不在了,可是他又突然出现了,我的心都死了,我总觉得这是假的,如果我跟着他走了是不是就是背叛了我的心。”她满脸的焦急和惶恐,我本以为她会幸福地告诉我她没有白白地等待。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也不相信她的男人会回来。但她还是答应那个男人的约会了,那个看起来就很尊贵的人。她就穿着我送她的那件月白旗袍坐上他的车出门,傍晚时候又坐着他的车回来。我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她曾经给我看过的,她说那是她的婚戒,她的丈夫死了之后她就没再戴过,我猜她已经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了吧。
其实镇上那群妇人们说的都是假的,她不是小三,也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和她的丈夫恩爱齐眉,她曾经是那样的幸福。也许上天妒忌她的美满人生,所以夺走了她的丈夫,那可是她幸福的根源。我也很妒忌她,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夺走,我只能在听到别人说她坏话时一再沉默,似乎这样她就没那么完美了,也没那么值得我羡慕了。
她要离开小镇前,过来找我,告诉我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没有错,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喝酒一起讲故事,她说:
“我从小就没有家人,我二十岁之前都是不幸的,直到遇到我的丈夫,他拯救了我,他让我知道幸福是怎么个样子。我想我这一辈子,有他就是完美的,失去了他我也没有什么以后了。幸好我没失去他。”看着她低头小口小口啜着酒,红扑扑的脸颊全都是她口中所谓幸福的样子。而我除了羡慕什么办法都没有。她问我:
“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有吧。”我喝了满满一大口酒,让那种灼烫感充斥着整个胸腔。直到心脏完全被麻痹之后才说: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抬眼看我,眼底的悲伤像一条河流把我淹没,呛得我喘不上气来。她说:
“你讲吧,你讲的故事都最好听了,最后讲一个给我,然后我就要走了。”
“好啊。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你那么幸福,老天都不会忍心再伤害你了。”我想我说的不是真心话,我那么嫉妒她,我真希望她得到的都是假的,可是又很怕她得到的真的是假的。
“快讲故事,我要听,嗯,要听。”她醉朦朦的样子真可爱,是呢,就是可爱,仔细想想其实我们都才只有二十七岁,为什么不能可爱呢。可是现实告诉我们是真的不能单纯可爱下去了。我揉揉眼睛,把我知道的故事讲给她听。
“从前有一对双生姐妹,妹妹从小就乖巧可爱,长得还那么漂亮,学习也好,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姐姐呢,大家都没太注意过她,大概太过普通吧。妹妹十六岁那年和人家乱搞生了个男孩,全家都慌乱极了,只有父亲一个人镇定着找到镇长夫妇,把大女儿和那个男婴交给了他们。让妹妹远去他乡读书。镇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真相,所以整天的唾骂姐姐不要脸,才十六岁就未婚先孕,姐姐也是百口莫辩。她所不能理解的,是所有人的逻辑推理能力,妹妹才是和镇长的儿子读一所重点高中的同学,姐姐只读的技术学校怎么可能认识人家呢,妹妹长得那么好看,她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怎么可能高攀得上呢,可是谁也没听她的解释,这世上的人大抵都如此,总喜欢看笑话的笑话。不过还好,镇长家里没有人为难过她,直到她的父亲快要去世把她拉到身边,跪着向她道歉:‘爸爸对不起你,没有把你照顾好,只是妹妹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内心总有比较。’是了,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可是还有谁会听呢。父亲死后,姐姐离开镇长的家,他们给她房子算做这么多年照顾孩子的补偿,可是谁补偿她这么多年的荒唐呢。”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喝多了?”她一手拉着我,一手给我擦眼泪。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梦想么?我是有的啊,我从前就想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做自己喜欢的旗袍穿,在有水的地方有一处房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身边有家人朋友,没有畏惧,没有流言。”眼泪不自主的往下流。
“别说了,我是你的家人啊。”她不停地安慰我,可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谁是我的家人又能怎样呢。
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喝酒喝多了就会睡得死沉,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下楼去找她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只留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她家的钥匙和一张纸:
“你要好好的,我希望我还能回来看你。”她离开的很简单,什么都没带走,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她毕竟带走了我送她的那件月白色旗袍。
她走之后,我什么都没变,像她说的那样,好好的生活,偶尔敦敦会来看我,告诉我小镇又要开发了,告诉我他的新妈妈对他很好。我能看得出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期盼我回去了,这些我早就预想到了。时间这种东西之所以让你觉得它很强大,就是因为它可以让你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而你又能慢慢的从容接受。
我现在呢,就是接受了生活给我的一切吧。如果我那天没有看那则新闻,也许我就真的在这个鬼地方接受一切了吧,可是命运偏巧安排我看到了新闻,所以说,命运真的是喜欢开玩笑。新闻播报的是一则公告:有一个女人在登山时候遇到雪崩,找到她的时候,仅在身边找到了一件月白色旗袍和脖子上串着一枚戒指的项链。公告的旁边附着图片,而我,认得图片中的旗袍和戒指,我想,我应该也认得那个女人。电视中似乎还在讲着这个女人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如果有人认得她可以去认领尸体。似乎是这样说的,我觉得我有点晕,听不真切电视在播些什么,然而我又不知道我在晕什么,可是我就真的晕过去了。
后来,我去认领了她的尸体,我相信她选择雪山是有原因的,所以我让她留在了那里,与她的婚戒一起。同我猜测的那般,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可她还是选择跟着他走了,大概是她知道了真相,那些真相是她无法选择的,也是不想选择的吧。
几天之后,我离开了小镇,纵使它正在被开发成旅游胜地,人来人往,可我还是不想留在那。我的离开并没有人在意,而我留下的只有那间我用青春和尊严换来的房子以及她的那间摆满艺术品的小店。敦敦彻底不需要我了,再也没人需要我了,这世间的一切又与我何干呢。我能做的只有带着行李带着最初那个蠢笨的梦想,走走停停,我的行李里永远装着那件月白色旗袍,我想那个能让牡丹盛放的姑娘我是再也寻不到了,我彻底的变成了没人需要,也没有想要追寻的了。
总有一天,会有人指着我说:“呵,看那个孤魂野鬼啊...”
是呢,我就是那个不被需要的孤魂野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