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些日子,天空下着毛毛雨,秋风吹落了金黄的梧桐树叶,带来阵阵寒意。
大清早,学生们在教室里朗声早读。我拿着红笔下到座位上批阅学生的家庭作业。班里的小值日生向我走来告状:“老师,星星冷,让焦文关掉窗户,他硬是不关。”
我抬头看了一眼焦文,他坐在窗户边上,倔强地用手压着窗户,不让值日生关。类似的事情,在他,不是第一次。前面几个学期,就有寝室里的老师反映过,不管不顾其他同学的冷热,宿舍的窗户和空调得由他作主。
我重复了要求:“焦文,今天降温了。如果觉得热,你脱掉外套吧。星星只穿了短袖,她没有衣服可添。”
焦文看了我一眼,一只手仍然倔强地紧紧抓住打开的玻璃窗,坚决不让关。
“我们总得讲道理,对吗?如果你觉得非要吹风不可,那麻烦你将座位后退到靠后窗的位置。那半扇窗户打开或者关上,都由你做主。”我指了指他身后,尽量平静地说,心里忍不住暗暗嘀咕:这种事,该教育的,我已经教育过多次了!
他起身,大动作地将座位拽到了靠后窗的位置。稀里哗啦的声音,顿时引得全班同学停止了早读,四十多双眼神聚焦过来。
2
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神充满着某种恨意,冲我说了个质问意思很明显的反问句,叽里咕噜中,意思听不大清楚。
我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脑袋侧向窗外,鼻子里气体进进出出,像呼呼作响的风箱。
“焦文就是这样!平时挺好,亲近我帮着我干这干那,可一旦倔脾气发作,就像点燃的爆竹,每一句话都冒着青烟。”我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表示我已经深谙他的那套把戏——你再不礼貌,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见我没有走近他,坐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将桌子弄得啪啪响。
先解决心情,再解决事情。
我让值日生将窗户关严,任他吹着后窗的风冷静冷静。全班接着早读,我低头继续评阅作业。
3
我改完了四五个作业本,焦文在后座上,仍然涨红着脸,眼泪鼻涕一起流。
我想,他的情绪问题还没解决!
“你去我的办公室等着我。”我对他说,打算将手头上的两个本子改完,再去办公室和他“理论理论”。
“我不去!”他冲我吼道。
全班又都停了下来,朝他行着注目礼。
我深呼吸,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学生,现在就去办公室,有什么话,一会儿可以和我慢慢儿说清楚。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也可以选择不听我的要求。”
“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去?班上的闫木也得去!”焦文愤愤不平地说。
关闫木什么事?而且他俩座位相隔两个小组!
我犹豫片刻,对闫木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去我办公室!”
闫木是班上出了名的好脾气,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乖乖地去了。
我看着焦文。焦文迟疑了半分钟,起身跟在闫木后面,去了我办公室。
4
我问他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沦为了“阶级敌人”?
焦文指着闫木说:“他欺负我,将拖把、抹布的水弄到我头上,身上。”
我听着焦文的控诉,打量着俩孩子:闫木像小鸡仔似的站着一动不动,焦文气势汹汹地对着闫木吼着。而站在一起的焦文,显然比闫木高了近一个头!
闫木是班上最不能干的孩子之一了。就在这天早自习前几分钟,还有办公室老师对我说闫木做卫生整个就是玩儿,两个手指尖捏着抹布当手帕转,弄得脏水四溅。
“你确定是闫木故意欺负你,而不是由于闫木不能干,不小心弄的?”我问道。
“我确定,闫木不是不小心,他就是故意欺负我的。”焦文坚定而义愤填庸地说。
我转身问闫木:“你是故意欺负焦文吗?”
“是的。”闫木答道。
闫木到底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很快就大胆地承认了错误!我正思量着该如何教育他不该故意欺负焦文,将拖把、抹布的水弄到别人身上,突然,一个同事急忙跑进来,让我马上帮忙去调一下教室里电子白板的显示比例。
不得已,我暂时中断正在处理的问题。
撤离前,我交代:“你们俩正好站在这里,好好反思各自的问题。”
5
等我再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节数学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了。我走进办公室,俩人正争论不休。
“怎么,俩人还没考虑清楚,需要在老师办公室再吵一顿吗?”我打断了他们激烈的争论,为了不耽误孩子们上第一节正课,也为了不影响办公室其他老师办公,我想尽快处理完。
他们马上安静下来,面向我。
“闫木,你这样故意将水弄到人家身上,头上,对吗?”我问道。这个问题,并未牵扯复杂的是非判断,而十来岁的孩子应该不需要老师的说教,具有一定的反省能力了。
“不对。”闫木飞快地说。
“那你该怎么做?”我引导。
“我要道歉。”闫木不假思索回答,转身向焦文,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不该把水弄到你头上、身上。”
“你今后能不能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会,我不会这样了。”闫木头点得像啄木鸟。
我挺满意闫木的态度:他能很快认识错误,又能勇敢地承认错误!我满含期待地看着另一个孩子说:“焦文,你能接受闫木的道歉吗?”
焦文好半天没有吱声,眼睛里不时喷出火舌,他想了想,摇头说:“不能。我不能接受闫木的道歉。”
这孩子!这得理不饶人的坏脾气!他还想要怎样?!老师帮着砌台阶,他都不下!
我让闫木先进教室去上数学课。
焦文还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我看了他足足二十秒。
6
我问焦文:“闫木知道自己错了,他承认了错误。你和闫木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再说说你和星星的事,行吗?”
焦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星星衣服穿少了,她觉得冷。你为什么坚持不关窗?”我问。
“我想报复她们。因为闫木欺负我,我心里不痛快。他们经常欺负我!”焦文说到这里,情绪变得激动起来,边哭边说:“老师,我知道您看着我身材高大魁梧,就总误会是我欺负他们,而不懂是他们在欺负我!从一年级开始,我身材肥胖,他们就笑话我,现在也经常笑我,说我太胖了,说我不聪明。老师,您只表扬那些成绩好的,字写得好的,体育成绩好的……”
焦文越说越泣不成声。
我等他说完,递给了他一张面巾纸,问他:“难道老师得表扬那些成绩不好的,字写得马虎的,体育课不愿积极参加活动的同学?”
“可是,您要知道,即算是成绩不好的孩子,她们也有自己的优点!”焦文语无伦次地辩解起来。
“老师喜欢班上的任何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被我批评的时候,而我,也只是不喜欢他们的当时的那个缺点。每个孩子的优点我心里很清楚。比如:你很热心,每次帮老师去食堂领点心,帮老师送本子去办公室;有同学呕吐了,你不怕脏,主动帮忙拖地;有个同学没带本子,我看到你主动将自己的新本子借给他……还有,你第一单元的作文写得很精彩,我在你的作文后还写了评语:你爱读课外书爱思考,作文有灵气……这些,老师很喜欢。老师不喜欢的,就是你遇到事的时候,火爆脾气不能好好控制!其实,你也是关心同学的,你也不希望星星同学挨冻,可你因为和闫木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将坏脾气带到下一件事情当中来了,对吗?”
焦文的啜泣停止了,呼吸也渐渐平稳了。
“你其实很在意老师的喜欢,对吗?”我问。
焦文点了点头。
“那你努力变得更好,让老师更多一些欣赏,好吗?特别是遇到事情,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说话,好好处理。尽量不要用反问的语气质问别人,好吗?”我说。
“嗯。”焦文拿着我递给他的面巾纸,擦了擦鼻子。
“那你该不该向星星道歉。”我问。
“我会的。”焦文回答,转身回教室上课。
7
等焦文一走,办公室的老师就争相向我反映两个孩子在办公室争执的情景:
焦文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你是故意欺负我的,你们嫌弃我肥胖,嫌弃我体育成绩不好,你们都不喜欢我……
闫木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对呀,我们就是不喜欢你呀。
“一个气得抓狂,另一个却是淡定哥!”同事笑道,“这不是我和我老公吵架的模式吗?每次孩子的事情,我气得肺都要炸掉了,就是焦文这形象。而我先生坐书桌前,抬起头满脸无辜地看着我:啥事呀!至于要这样气吗?活脱脱一个闫木呀!”
我们被她这么一形容,不由得也笑了。
“焦文这孩子的性格,长大了也很吃亏的。他遇到事情,内心灼烧起来了,动了真气,心里其实挺难受的。”我们一致说。
回到家里,我和即将成年的女儿聊起这件事,希望她能从中受到某些启发:人的坏脾气只会害了自己,既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诉求,甚至会给其他人留下不大好的印象。
女儿听了,大摇其头。
8
“妈妈,焦文这样大发脾气,一定是有某些隐情的。”女儿认真地说。
“他不注意自己的言行,平时在和同学的交往中,可能容易留下了过于‘自我’的印象。”我说。
低年级的时候,他搬桌椅,打到了同桌女生,女生眼皮处划伤了一条印痕。老师批评他:“你得小心点。”
“这点皮外伤又没什么关系?我打在她身上的力气又不大。”
“可是,万一位置不对,正好伤到她的眼睛,弄瞎了,不但一辈子她都看不见了,而且治疗要花好几千块钱哪!”老师警告他。
“伤了眼睛也没那么严重,我家里有亲戚是医院的,也用不了那么多钱!”焦文说。
……
“你看,这焦文是不是过于自我,让老师无语呢?”我引用这个例子旁证,再问女儿。
女儿想了想,说:“这正好说明了他是一个爱面子的男孩!你试想一下,他体型偏胖,虽然胖点也不算个事,但谁也不希望别人嘲笑。他犯错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错了。可老师批评他,他要面子,就只好为自己辩解:没那么严重!就像我读中学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我心里知道自己错了,可老师严厉批评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嘀咕着:至于那么严重吗?”
我陷入了沉思。
焦文确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在意老师对他的看法,渴望得到老师的爱,家长的鼓励、同学的友谊。
可在事情一开始,我带着偏见,对他在心里下了结论。事后表明,焦文确实是事出有因。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神奇的第六感能感知“气场”。就像家人之间,同事之间,朋友之间,我们嘴上不说,也能清楚地感应到:谁喜欢我多一点!
在对待焦文的问题上,作为老师的我,是否真的在心底排除了“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呢?每个孩子都渴望得到老师的关爱!得到他人的理解!得到大家发自内心的诚挚赞赏!
我确实对焦文该多一些用心的理解与关注。感谢女儿用“共情”的形式,让我醍醐灌顶。
我们都该心如花木,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