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六年的战争结束了,李华坐上了返乡的火车。他并不知道自己和谁战斗了如此之久,也不知道战争是怎样结的尾,反正,这场旷日持久的苦战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他李华终于可以回家了。
“咯哒咯哒,哐当哐当……”李华听着火车轧过枕木的声音,想着马上就要到达的家乡——白桦村,不由得激动起来。此刻,家乡是近在咫尺的,却又是远在天边的。他已经六年没有回去过了,他只希望一切都完好如初。想到这儿,他不禁担心起来,一切会都随人意吗?他不想在想下去了,把头靠在窗户上,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战场。他猫在深深的壕沟里,紧握着一挺黑黢黢的机关枪,向着敌人疯狂地扫射。“突突突突…”敌人在一声声闷响中倒下,又在一声声哀嚎中死去。他感到罪恶,同时又感到兴奋。他为自己的兴奋感到羞耻。可这一切又是多么梦幻啊,谁心里还没有个恶魔呢?谁不是一边痛恨着黑暗一边又向往着黑暗呢?他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死亡的魅力实在让人无法抵抗。敌人的迫击炮在远方的高地架着,胡乱地投掷着致命的烟花。炮弹从李华的头顶上飞过,却在他的心里炸开了花。他的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他茫然了,操纵者机枪的人是他吗?
“嘟嘟嘟嘟嘟嘟…”冲锋号吹响了,李华端起配有刺刀的步枪冲出战壕,义无反顾,无所畏惧。他撞向溃散的敌军,把他们的肠子挂在刀尖上,把他们的脑袋塞到裤裆里,他们胜利了!他们的人不断向敌人的大本营逼近,杀的他们片甲不留。就在李华又将鲜红的刺刀从背后插入一个瘦弱敌人胸膛的时候,那人扭过了头。他看清了,那是个女人,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小妖。“啊!小妖,小妖,小妖!”
“先生,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到站了。”李华打了个激灵,抹了抹眼角的眼泪,道了声谢,磨磨蹭蹭地下了车,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家走去。到了村子口,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村里的白桦林消失了,只剩下了密密麻麻的光秃秃的树桩。呵,白桦村还叫什么白桦村啊。原来的白桦林多可爱啊!白桦林中的小妖多可爱啊!他和小妖一起在白桦林里玩耍的日子多可爱啊!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哪来的战争胜利啊。
李华又把自己拖到了家,像一只受了槌的牛一样无精打采。当他到家之后却彻底绝望了,他的家,已经废弃了,杂草业已长出了院子的墙头。父母想必已经不在了吧。他敲开了邻居的门,一个孩子耷拉着脑袋出来开门。这小孩他没见过,应该是金海爷的小孙子。他在小孩子的带领下走了进去,金海爷家的房子也已经破败的不像样子了。走进屋,李华看到金海爷在床上坐着煨着火。金海爷看起来很虚弱,恐怕时日不多了。金海爷看到李华很激动,抓着他的手告诉他说前几年闹饥荒,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他的父母也都走了。又说自这老不死的命硬,阎王不收之类的。李华问他白桦林的事儿。他说,人饥得很了,就去扒树皮吃,后来没有树皮的白桦就都死掉了,桦树死了之后就被人砍倒,浸了油做成了枕木。说着他朝铁路的方向瞥了瞥,说村外的铁路铺的那些就是。李华有些黯然,又向金海爷问起小妖的消息,金海爷愣了。他说他没听过什么小妖啊。李华更是愣了,难道都是梦吗?他不知道,现在他太痛苦了,不想再说什么了。和金海爷又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想想他李华是多幸运啊,出去打仗倒捞回来一条命。虽然九死一生,但是到底是还活着。活着就该感激,感激上天可以让自己继续苟活于世。他还有一口气可以残喘,可是父母去了,小妖是假的,他还喘个什么劲呢?他甚至开始怀念打仗的日子了,那时候的想法多简单啊,活下去就好了!现在呢,或活是活下来了,可又为什么活着呢?他在战场上努力活下来又有什么用呢?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吗?可要是这样他就不费那么大劲活下来了。他也想为自己活一次啊,但是可以吗?好难啊,有什么可以支撑住自己的精神呢?他现在是没有支持精神的东西了。他已经垮了,绝望了,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李华发了疯,他向村里还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打听了一遍小妖,也许是金海爷糊涂了呢?可结果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小妖的,于是又变成他向别人证明小妖的存在。他疯了,彻底疯了。他活不下去了,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黑夜并没有等待李华,它迫不及待地,幸灾乐祸地降临了。
李华放弃了,他默默地躺在荒废的草屋中。月亮升起来了,可黑洞洞的夜依旧黑洞洞的。此时已是隆冬,窗外光秃秃的槐树露出了四季中最最狰狞的面容。它在恐吓着李华,在警告着李华:你的死期到了。它的影子不停地在窗子上的白纸上晃来晃去,尖锐,冰冷。
李华躺着回想起在前线的日子,像一场梦,那时候死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虽然子弹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炮弹在他的身边炸裂,但他都活下来了。因为那时候他相信,小妖在等他回家,他不能死,不能死啊。现在呢,梦醒了,却又陷入了另一场比战争更可怕的噩梦。他看着窗外凝霜的枯树,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他推开门,走到槐树下,感到一阵凄凉,一阵幽怨。“嘟嘟。”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那是火车进站的信号。李华捂紧了身上披着的军大衣,循声而去。
农村的路是坑洼的,是艰难的。李华跌跌撞撞地走到铁路旁。铁路很高,用混凝土堆起来,架在空中。旁边的平地上铺满了铁丝网,网上都带着尖刺。李华沿着铁网走了一段,铁网上荧光的“禁止攀爬”标志异常显眼。他继续前进,看到一个隧道口,他穿过隧道走到铁路的另一侧,随即又走回来,又走过去…这样走了十几个来回后,他长出一口气,找到了一段相对低矮的铁网,翻了过去。
李华趔趄地走上铁轨,面对着整齐的伸向远方的枕木,脱下了紧捂着的军大衣,露出了一个汉子结实的肉体。北风凛冽,铁鞭一般地抽在李华身上。他慢慢蹲下身子,静静地卧到铁轨上,把整个身子贴到铁轨上,贴到用桦木制成的枕木上,冰冷的铁让他失去了知觉,他感到一股燥热。一种隐秘的感觉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搔着他仍跳着的心。他感觉那是父亲的责骂,是母亲的低语,是小妖的抚摸。也许吧,桦树就是小妖,小妖就是桦树。
李华就这样趴着,不再无所适从,不再绝望。在死亡面前,他获得了一种超然的平静,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出奇的归属感。他什么都不怕了,现在的李华拥有着全世界。他愿意相信自己就是火车道上的一条枕木,被砍削的方方正正,在油桶里浸透了油,最后风干铺路。他笑了,笑得十分隐秘。在笑容里,他握住了小妖小小的手。
满载的火车鸣着汽笛从远方驶来。汽笛的声音像是死神的召唤。黑色的铁轨上一条同样黝黑的肉体正在接受着这召唤,接受一条枕木该有的命运。绿皮火车吐着烟,狠狠地碾过了李华饱经苦难的肉体,然后像一颗子弹一样,滚动着血迹斑斑的车轮,“嗖”地飞走了。
“叮叮哐哐”…一辆又一辆火车驶过,鲜红的枕木啊,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谁铺就了去往哪儿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