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粤西最偏远的小镇,座落在两江交汇的合流口,因此得名江口镇。
对于在小镇出生长大的我来说,儿时夏天最深刻的记忆不是雪糕甜筒冰镇西瓜,而是双江双涨,把小镇淹成“水上威尼斯”的汹涌大水。
“大水”是我们老家对洪水的叫法,每年夏天小镇就开始频繁“发大水”,大水漫上街道的情况在六到九月里少则一两次,多则三四次,完全依着老天爷在上游云南广西挥霍的雨量而定,滇桂一旦沦陷,堵在合流口的小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水一发不可收拾,小镇的人们则一边合力抗洪,一边上盼老天爷停雨,下等下游泄洪。
因此自打懂事以来,大水就是我心里搬不走的回忆。
【搬大水】
小镇低水位片区的人们有一个重要的工作——“搬大水”,即搬家。“搬大水”是个很有趣的说法,家可搬,大水焉可搬动?想来或许是小镇人们期待能真的搬走了大水,盼得免受年年洪灾,热切的期盼不知不觉烙印在了方言之上。
小镇的搬大水是水涨搬离,水退搬回,几个月的夏天里水情一旦反复,这样的往返搬运场面将反复上演。“上屋搬下屋,少了一箩谷。”这是外婆教我的土话谚语,特别生动地阐述了个中的损耗。
我外婆的家就在江边不远,还是二楼,所以年年都要举她五个子女的阖家之力来帮忙搬大水。一到农历六月,暴雨如注的季节,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就天天关注着小镇电视台插播在港台黄金时间的水情新闻,连我妈这样追剧如命的人也不再嫌弃港台剧被插播,对着电视直摇头皱眉:“又要帮你外婆搬大水了。”
其实早在刚开始涨水的时候,大人们已经提前帮外婆收拾了,因为年年必淹。一屋子的家什能打包的全打包,塞进木柜里,布条缠紧门把,整柜打包,搬!
唯一值钱的电视机就收起天线,敲开高楼层邻居家的门,求个地方暂存,搬!
其他锅碗瓢盆桶箱全部塞满各种家当,红白蓝胶袋统统一装,搬!
搬去哪儿?楼道。小镇的大水虽然每年必淹两三次,但每次大水上街最多一个星期,从人力物力来考虑搬远了都是不实际的,说不定两三天大水就退下去了,又得搬回去。所以同楼的高层楼道是最理想的暂存之地。于是每次搬大水,我就跟着大人们跑上跑下帮忙搬,我人小搬不动大的就拿小的,到了指定位置就按大人指示塞进去。
等房子都清空了,四到七楼的楼道就是外婆的整个家。
记得有一年暂住舅舅家的外婆让舅舅坐船回去拿东西,外婆是这么说的:“你就帮我在四楼柜子里拿几件衣服,再去六楼那个红桶里找我的药油,噢对,还有五楼麻包袋里拿我的烟来。”
能把散落在楼道的家硬是说出六层小洋楼的霸气,世上仅有外婆。
【走大水】
小镇上低水位片区楼房的二楼、三楼甚至四楼朝外的楼道上都会有个“走大水”的逃生口,基本上为成人弯腰可进出大小,防盗网就找专人开个小门,水泥楼则砸也要砸开个洞,再用铁丝捆个木板扣上简易锁,汛期打开让居民出入,非汛期时锁上防盗。
每当小镇大水泛滥的时候,居民们便根据水位线选择不同楼层的出口出入楼房与洪水的汪洋之间。
若是平时在镇上溜达,抬头就能看见成排的居民楼上遍布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走大水出口,这些出口被各式门封着,下方的墙面上总能看见几条隐约或清晰的洪水线,连接着这成片楼房。
煞是一道风景。
在发大水期间,一切陆上交通工具均已退避到高水位,居民们出入除了自备黑胶大轮胎自食其力以外,几乎全靠渔民们的小船接送。
渔民们平时养家糊口的营生全在江上,可只要一发大水,渔民们便立即抓住这独领风骚的商机,纷纷荡起双桨,穿街过巷,在曾经摩的的地盘上做起了“船的”生意。船费虽然是平时江边摆渡的两三倍,却依然供不应求。
在被大水困成孤岛的居民楼里,居民们只能伸长脖子往巷口方向喊话:“哎!有人要坐船啊!外面有船吗?”运气好的话喊几次就能听见远处的回应:“来了!”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小船从巷口缓缓而至,船上或许还坐着别的乘客,掌杆的黑瘦渔民稳住船,抬起头喊:“去哪儿?我送完他就送你去,别嫌贵,外面街上就我一条船,你等不来!”
确实等不来,船的可遇不可求,因为总不可能让人游泳出去招船。
我有个同学的家也是在低水位区,每年发大水她都要收拾东西来高水位的我家住几天,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大水来势汹汹,半夜就上街了,她被困在了家里,趁断电之前她匆忙给我打了求助电话:“你能去大水边帮我带艘船的进来带我出去不?我喊半天都没有船肯进来。我家马上断水断电了!”
我放下电话就跑到大水边,招手让远处一艘船过来,那位戴着油亮亮草帽皮肤黝黑的船夫闻声即刻撑杆摇船过来:“阿妹,去哪儿?”我告诉他位置,渔民说:“那边二楼都快淹一半了,不好进。五块!”那年代,摩的环绕小镇一圈才两块钱。可那时候我脸皮薄,不会讨价还价,默认就上船了。
窄窄的船身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坐,我跟船夫一人一头,他站在那头撑杆,我坐这头紧抓着船舷,跟着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一路上只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甚至还有被带上岸的死鱼,大水的味道夹杂着水上废弃物的异味,六七月的盛夏里反感着水上路人和受灾居民的胃,无法想象水退之后被淹过的房子会是何般的狼藉。
平时光顾的店此时都淹在了黄黄的洪水里,只有位置稍高的招牌沉默地露出在水面上。周围除了来往船只的划水声,就只能偶尔听到巷子里有招揽船的呼喊声,一切静默得不像曾经熟悉的小镇。
终于摇到了同学家,她背着书包在三楼等我,噢,不对,是一楼,在大水之上,三楼俨然已是一楼了。三楼被砸开的出口上简易木门已经拆开,船夫熟练地把船停靠在楼的出口旁边,她弯腰弓身钻过那个出口,船夫轻轻一扶,她便跳上了我的小船。我正夸她身轻如燕,上船技术一流,她无奈地摊摊手:“你来试试年年走大水?飞身上船都能练出来!”
【镇大水】
大水之所以称为是回忆,是因为小镇十年都没有发过大水了。
十年前上游广西建成了水库,下游的我们因此得益,此后十年大水秋毫未犯。可是小镇的人们更愿意接受另一种说法——镇水宝塔。
恰好在十年前,小镇两江汇流的江边山坡上建成了一座九层庙塔——“广信塔”,原是政府想建成拉动旅游业的。就在它落成的那个夏天,小镇的大水就最多在河堤外面耀武扬威几天,没再能肆虐扰民,十年未犯。
所以在小镇人们的心里,广信塔是座镇水宝塔,是它镇住了大水,是它,保住了小镇的平安。
可是今年,第十一年,镇水宝塔的神功被破了,两江的江水在滇桂那头连月的暴雨后,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漫上了小镇。突如其来的大水让安定了十年的居民们措手不及,有的楼房甚至早就封住了走大水的出口,此时只能再次砸开。
十年后的这场大水仿佛把十年前的历史冲涌回来一样,人们又开始搬大水,走大水,喊“船的”……不同的是,这一次除了镇电视台依然插播着港剧播报汛情,小镇的大水还威武地上了中央新闻。
当我在异乡看到电视上播放小镇的大水场面时,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在看儿时的电影回忆录,一幕幕大水的画面穿越般地把我拉回了那个帮外婆搬大水,跟同学坐船走大水的年代。
那时候,外婆还在,直着腰杆指挥大家搬大水,虽有抱怨但从不妥协,搬了几年大水后省吃俭用跟外公买了一套高水位房,从此不再受灾。
那时候,学校接到洪讯急令外宿学生撤离学校,我们一大群学生推着自行车,挽起水蓝色的运动校服,穿越着漫到大腿的洪水,二八芳华,年轻无畏。
如今忆起我在小镇度过的人生前十八年,那似水的流年里,那些人,那些水,那些船,一直摇曳在我记忆的河流之上,浮浮沉沉间,不时划开我心底最柔软的乡愁,无边的涟漪久久地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