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仁和庙大殿的角落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大殿中央,有几张桌,几十条凳,和十几个打麻将的人。我的旁边,坐着尊大佛。我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大佛金身,然后就坐在它一侧。有人说,我是在打坐。也有人说,我是在打瞌睡。说这话的人,往往是麻将正打到紧要关头,气氛格外紧张的时候说出来的。
“快看,那老和尚又打瞌睡了。”
一桌人都看向我之际,说话那人手上飞快地做起了那偷梁换柱的小动作。然后不出两圈,他就胡了。
偶尔也会有三五个顽劣的孩童来到我跟前,伸手在我光溜溜的头上摸几把,边摸边摇,口水喷我一头一脸,嘴里唱道:
菠萝蜜、菠萝蜜、菠萝菠萝蜜…
我叫左岸,是个老和尚。我不姓释,是个野和尚。我住的地方叫铁匠沟,解放前叫铁匠铺。我住的庙叫仁和庙,解放前叫娘娘庙。
我是师父外出游方拾回来的。拿他老人家的话说,他在民国二十一年,沿着一条河岸行走时,发现了我,彼时的我躺在路边白茅草上,身下垫了一团烂布,哭得正欢。我师父见四野无人,立刻就明白过来,我是被爹妈遗弃了。我师父说,出家人就讲究慈悲二字,他说我见了他,不但不哭不闹,还哼哼唧唧地笑得像头猪娃子。当时他就觉得我跟他有师徒之缘。
那时太阳已经偏西,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河里的风把对岸的阳光吹在了他的左脸上,他以此认定他是在大河的左岸,于是他给我起了名儿:左岸。
铁匠沟有很多小庙,我所住的仁和庙,是铁匠沟最大的一座庙。
我也是铁匠沟仅有的一位和尚。我似乎记得,这里曾经有过很多和尚,而且铁匠铺的所有土地,都是娘娘庙我师父的。百姓们见了我师父,还要放下担子,合上手掌恭恭敬敬叫上一声:“老爷。”我师父总要不悦地道:“叫大师。”
后来,也不知刮了什么风,天地间的人仿佛都成了袍哥,给我师父种地的百姓,也都成了袍哥。这些人见了面不行礼不问贵甲子,论起了资格,讲什么坐次。这一排下来,他大爷不是他大爷,他大舅不是他大舅,都成了兄弟。他们不爱观音,不信如来,单对关公关二爷疼爱有加。
这样一来,我师父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我们成了他们的肉中刺。他们看我们娘娘庙的和尚,都眼带绿光,光那眼神,都能剜下肉来。这些人一不老实起来,就开始不好好给我师父种地,成天围着娘娘庙打转儿。我师父要他们滚去下地,他们就骂我师父老秃驴,把我师父气得连叫罪过。我师父弄不明白,这些人曾经温顺得像群羊,为什么现在的样子像群眼放绿光的恶狼,仿佛就等一个号令,就要把你撕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记得我师父在一个夜里,当着我们和佛主的面,破了戒,喝起了烧酒。当时我还搞不明白,我问我师父,我说,师父你以前喝酒不是都藏着喝么?我师父说,我什么时候偷着喝酒了。我说,有次在茅房,有次在账房。我师父当时就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接着他就大口喝起来,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师父就醉倒在佛前,大叫道:
世乱奴欺主…
我师父破了戒没过两天,一个骑着果下马的麻子来到铁匠铺,他一来,整个铁匠铺的袍哥们呼声震天。袍哥们呼麻子为“大爷”。“大爷”来后第二天,就召集齐整个铁匠铺的袍哥,扛着一把勾儿枪,乍乍呼呼来攻娘娘庙。麻子来到娘娘庙前,二话不说,朝天放了一枪,吓得我那守门的师兄撒腿就跑。没来得及跑的师兄弟,情急之下,把我师父反剪双手绑了,一群人簇拥着我师父,把他推到了麻子面前。麻子又朝天放了一枪,说道:想活命的就赶紧滚!我们一群和尚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眨眼间就跑了个精光。我跑了后才回想起来,师父还在他们手里。但这时候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哎!但愿他老人家佛主保佑吧!
娘娘庙被袍哥霸占以后,成了袍哥分堂的一个码头。菩萨们碎的碎,残的残,垒成了猪圈,砌成了保坎,唯独关二爷一枝独秀。娘娘庙也就此变成了关帝庙。后来我才知道,袍哥们都是穷苦出生,不打家,不劫舍,图个壮大,护个周全。
我出了娘娘庙,就不知道其他和尚去了哪里。后来就连我的师父去了哪里,我也忘记了,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我仿佛记得他被袍哥们处死了。又有一个声音说,他继续去做游方僧了。
我想了好些日子,仍然无法确定,我甚至怀疑这只不过是我昏睡时发生的一个梦,一个关于红尘的梦。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和尚们去了风光秀丽的名山大城继续当和尚。而袍哥们,关了寨门,做回了铁匠沟的百姓。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解放后,铁匠沟的百姓能吃饱穿暖了,他们又相信了信仰。现在的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缺,唯缺信仰。他们拼命地种地,朴素地生活,搬山卸岭,狂热于建寺庙。小庙一座又一座,大庙扩大再扩大。
我又住回了娘娘庙,只不过这时候,它已经叫仁和庙了。我不念经不打坐,早年前我还会敲敲钟。铁匠沟的人还夸我是个勤快的和尚。
钟声持续了几十年,我早已把我和钟声与村庄融为了一体,当成了铁匠沟一天中的一部分,我以为我会一直敲下去,晨钟暮鼓,一直到死。
然而在某一个清晨,或许是钟声惊扰了睡梦中的某条狗。狗吠不止,吠声引发铁匠沟所有狗的抱怨,搅扰了百姓的秋梦。百姓们突然对我的那口大钟忍无可忍,在旭阳东升之际,来了三四人。他们看我的眼神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眼里冒着绿光,像是要剜掉我的肉。他们知道我会和他们拼命,于是把处于怒火之中的我按在地上,硬生生地摘走了我院廊梁上那口黄钟。
我委屈地坐在庙前石阶上,哭了一个早上。我要让他们知道,要他们讨厌自己,要他们觉得自己可恶,带着罪恶活着。到底是乡下人,心软。他们过意不去,抓来一只公鸡送给我,对我说道:
“老和尚,以后就用公鸡报时吧。”
我想了想,没有再哭。
从那以后,铁匠沟的人再也没有听到过我敲钟的声音,而我却多了一只打鸣的公鸡。
自从大钟被夺去以后,没有了钟声,铁匠沟的百姓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我。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没有钟声,很快就会不习惯的,因为我觉得我和钟声已经是铁匠沟的一部分了。我等他们了很久,等他们来求我敲钟。然而他们并没有来,一直到我习惯了不敲钟。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梦想,想过离开铁匠沟这个没有铁匠只有沟的地方,到远方的古寺大庙去,做个高僧。
我的第一个梦想,是三百里外的一处名胜所在,那里也是和尚心中的圣地之一。我从鸡叫二遍出发,肩搭军用绿扁水壶,怀揣二十个熟鸡蛋,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买了景区门票,到了那座香客多得宛如闹虫害的千年古寺。寺院一个老和尚漫不经心地接待了我,老和尚戴着墨镜,要我讲“地藏菩萨本愿经”。我当时就心如死灰,因为我只会一句阿弥陀佛。那个老和尚见我讲不出来,也跟着诵了句阿弥陀佛,宽慰了我两句,说来趟不容易,要我好好看看他们那里的风景。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我也转身离去,失落地回到了铁匠沟。
回到铁匠沟后,我彻夜未眠,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不愿意呆在这个山间小庙里。我在铁匠沟熬了些时日,又凑足了二十个鸡蛋,再次上路。
我这次去的地方,是县城的大佛寺。
我抵到大佛寺时,是在第二天正午日头上。两个青年和尚正坐在观景亭,翘着二郎腿,吃着外卖,喝着小酒,聊着江山社稷。我走上前去,双手合十道:
“二位小法师…在吃饭啊。”
“嗯。”一个和尚道。
“你是搞么子的,你饿了么?”另一和尚道。
“我想来你们这当和尚。”我说道
“你是打哪来的?”第一个和尚道。
“铁匠沟仁和庙。”我道。
“什么鬼地方,没听过。”另一个和尚道。
“啥文化?”第一个和尚道。
“啥啥文化?”我半天没听明白。
“你连文化都不晓得?”另一个和尚道。
“那就是没文化。”第一个和尚道。
“当和尚也是要文化的,不是叫花子都能当的。”另一个和尚。
我听了他们的话,很生气。天下和尚本是一家,同是佛陀弟子,他们这是瞧不起我呢。
我也不和他们理论,再次回到了铁匠沟。关着门,一连和佛主生了好些天闷气。
自从大佛寺回来,我也不再想着离开了。折腾来折腾去,自取其辱。我凭着日日面对佛主,对佛主的了解,我依葫芦画瓢,做起了石膏佛像。我不奢望做出乐山大佛,但求能多个生活手段,打发余生。
我带着做好的佛像,翻了两座山,到了隔壁村去出手。我并没有花多大功夫,便成功的说服了一位跛子,卖出了一只。正当我一路“善哉”地念着赶往下一家时,身后传来了跛子愤怒的咆哮声,跛子很缺教养,边跑边骂:
“快帮老子抓住那个和尚!妈的,老子想起来了,是仁和庙的老秃驴,骗老子是大佛寺来的,还给老子说回去立个功德碑,老子现在就给你立碑!”
跛子的吼声立刻得到了其他村民的回应,都扔下手里的活儿,抬腿就来追我。我一看,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我情急之下爬上了荆棘丛生的大山。山谷里久久回荡着村民虚张声势的声音:
“逮和尚咯……”
我心惊胆战地回到仁和庙后,一连闭了几天庙门,深居简出,很少再抛头露面。
再后来,铁匠沟的肉贩子看中了寺庙的位置,他跟村长打了招呼,在我的偏殿架起了锅灶,卖起了卤肉。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其他人也看在眼里,紧跟着又有人在大殿中设下方桌长凳,开起了麻将馆。有佛主的保佑,生意同样做得风声水起。我想阻止他们,转念我又想到我只是个和尚,大概都没人知道我名字的野和尚。
人一但老后,就会胡思乱想。我会经常想起我的师父,想如果他还在,铁匠沟还是名叫铁匠铺,仁和庙还是叫娘娘庙,这片土地还是我师父的土地。我偶尔也会想到我的父母,但我想不出任何东西来。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胡乱想着。
我仍然坐在仁和庙大殿的角落里,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让忤逆不孝的儿女,成天跪在庙门前忏悔。看着他们为彼此间的口角事非,拿出积蓄,捐给佛主,彼此发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