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菜食谱里,腊味合蒸、全家福、蒸扣肉、八宝饭等,都是过年宴上的常客。食物是一种神奇的催化剂,通过味蕾的感官刺激,在佳节临近时,最能勾起人对故乡的记忆。我和我的诸位同学们,每次回家,总要嗦上一碗长沙米粉,才觉着在外奔波的一颗心,真正有了归处。
因为飞机高铁等交通工具四通八达,有些美食,即使远离家乡,也可以吃到。而有些吃食,要么长途运输丧失了本味,要么依季节变化有时令性,要么地方特色浓郁且不易为外人所喜,总之只要离开老家,就不大容易吃到。
这其中,一种叫发肉的菜,显得有些草根,也不大为人所知,却是长沙农村过年不可或缺的一道菜。
小时在外婆家,临近过年,雪下得也不吝啬。几场冻雨加小雪纷扬着飘过,地里白雪掩映下的大白菜越发翠绿欲滴。太阳出来,积雪渐融,顺着黝黑逡青的瓦片流下来,在土砖房屋檐处,垂下一根根亮晶晶的冰棱柱。
棉鞋里的脚趾头冻得发疼,于是我只能和窝在灶膛边打盹的猫一样,缩在柴火灶底下烤火。年三十前一天,天色渐晚,除了时有鞭炮声和犬吠声,村子已渐渐沉寂。此时正是各家各户做发肉的时机。
所谓发肉,原料里必然是有肉的。只是以前生活条件不好,发肉里只是参杂着少量的五花肉块,另有面粉、发饼、鸡蛋、五香粉、盐、糖等配料。之所以名为发肉,我的父辈及再上一辈,也说不出所以然。我估摸着,可能跟里面的主原料是发饼,做时需要发面有关,这样也正好借“发”字的音,讨一个好彩头。
外婆一般会拿一个大大的搪瓷脸盆,将面粉、切成小碎块的五花肉、剁碎的发饼,和各类调料混在一起调成面糊。这样的搪瓷盆,以前是结婚时必备的生活用品,白底上绘制大红喜字、喜鹊、梅花等吉祥图案,除了做发肉时用来和面,还用来洗脸、酿甜酒等,总之是居家必备。而面糊和好后,需要放在温暖的灶边发酵一段时间,等面糊表面可看到一些小气泡,就算发好了。
柴火灶膛里,燃着熊熊的火苗。当年的晚稻下来后,晒干的稻草还可以用来生火做饭。添柴烧火不算什么有难度的工作,因此外婆和表姐做发肉的时候,我会自告奋勇当伙夫。
农村的柴火灶,看来诞生颇有些年头了。设计师已经不可考。这种灶一般有三个灶膛,一个小,两个大,其中一个大锅煮饭、蒸菜,另一个大锅常年煮着碎米之类,用于养猪。
灶里嵌装两个瓮,利用火的余温烧热水,洗脸泡脚之类;灶由土砖砌成,灶膛开口小、内部空间大,对外有很好的保温隔热效果,因此即使做完饭了,炉内温度尚可,草木灰里埋上红薯或者马铃薯捂着,一段时间以后便是绝佳的饭后甜品。
炸发肉常用最小的锅。虽说是最小的锅,也比我们现今燃气灶上炒锅要大出不少。炸发肉最好用茶油,有时也用菜籽油,农家一年种的山茶树和油菜花,榨出的油产量并不高,因此平时舍不得吃,都要留给过年的盛宴。
待油温热起来,茶油或菜籽油的清香溢出,便可用筷子,挑起半个拳头大的一团面糊,放到锅里去炸。由于面糊稀,炸出来的发肉奇形怪状,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口感。待到炸至金黄捞出,满屋子已弥漫着香气。
心急是吃不了热发肉的,可是刚出锅的发肉,却最遭人惦记。小孩子尤其喜欢吃这样的发肉,于是外婆就一遍遍的叮嘱,少吃一些,当心呷chi(第四声,意思是吃腻了、积食了)了。
有的时候,发肉炸完后,外婆还会炸一些其他的。比如肉丸子,这是另一道年夜饭大菜全家福(里面一般有蛋卷、肉丸、猪肚、木耳、金针菇等)的主料。另外还有红薯片、虾片等,用作过年款待客人的小吃。
湖南的冬季最是潮湿阴冷,在物资匮乏、生活不便利的年代,发肉有肉少面凑、易于存储、容易加工等优点,亦有取同音吉祥之意,因此得以成为过年宴席上的一道必备菜。吃之前切成块,撒上豆豉干辣椒末,放一小勺猪油上锅蒸热,或者与辣椒青蒜同炒,各有一番滋味。
随着老一辈的人渐渐离去,年轻的人们向大城市迁徙,许多的传统事物,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我们的父一辈,兴许还知道如何制作一些这样的吃食,遵循着这样一些传统的习俗,而到我们这一辈,它们顶多存在于记忆里。
这些变化,我深知它们不可避免。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还将继续把那些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东西,带离我们的生活、甚至记忆。不过我在想,这些温馨的、幸福的、有趣的瞬间,至少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一幅幅美好的画面。又甚至于哪一天,它们会以另一种方式,终将回归我们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