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点,最后一班地铁。
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站在同一个地点,等待回家的班车。
始终遵循着两点一线,画室和家中。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不用刻意记忆,也就无所谓忘记。
每天见到的人大多是地铁上的乘客,他们与我一样,沉默,安静,面无表情。
到站,来或者去。
仅此而已。
车上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下车没有上车,我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的时候,车厢里只剩我一个人。车缓缓停下,到达了最后一站。
踏出车门,地铁随即开走了。整个站台也只有我一个人,黑暗的,湿热的,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站台。
站台名写的是“幻月”站,我从没有来过这里,甚至没有听说过这里。
我坐着每天都坐的地铁,经过相同数量的站点,到达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有些慌张,想要发个朋友圈求助,却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朋友。
站台的尽头有月光,洒在那一方窄窄的地面,有节奏的铃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叮——叮——叮”,像在引领着我迈开脚步,向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站台很旧,是记忆里久远的画面。扶手栏杆已经斑驳,我拾阶而下,道路竟不陌生。
好似梦中来过许多次的地方。
梦里总是很慌张,提着行李赶最近的一趟列车,却总也赶不上。
夜深,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地面画着一圈一圈的抽象图案,仿佛会有圈套,你踏出去便会中计。
时针指向二十三点半,脑子里莫名闪出一个念头,告诉我过一条街就可以到达172路公交车站,此时末班车即将到达。
与梦中如出一辙。该死,不会又开始重复这个梦了吧,我掐了自己一把,疼。
172公车如期而至,两站之后,我到达一条上坡路的起点。我努力攀登,直到望见万家灯火。
然后进入梦中的楼道,叩响梦中的门。
门应声而开,随即是记忆深处的声音:“你怎么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和你爸一个德行!”她穿着蓝底碎花的睡衣,眉心皱成川字,“去哪里了这么晚?”
“我在画室画画。”
“又画画,画画能养活你么?浪费时间!”她不满地嘟囔,“把门锁好,我去睡了!”
她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
饭桌上的汤锅下随意垫着我画过的画,我默默抽出,展平,那上面是一个车站,隐约能看到车站的名字叫做“幻月”,有一列火车渐行渐远,站台上只留下一个身影。
我看画看得出神,手机突兀地响了一声。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个备注为“贾经理”的微信联系人发来的,写的是:“你尽快把月度报表整理一下发我。”
在这之前,我明明没有任何微信联系人,可现在屏幕上满满当当地充斥着上千的人名和各式各样的群。
我愣在那里,心中乱成一团,脚底软软的,仿佛踩上了流沙,即将被吞没。
我张皇而恐惧,担心自己从堤岸滑入深潭。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他们与我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或者,我到底是谁?
书桌上有一个工号牌,上面标记着我的工作单位并贴着我的照片。衣柜里挂了熨好的工作服,电脑包也静静地躺在座椅上。
我感到晕眩,眼前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是被一阵紧一阵的电话铃声给吵醒的,来电显示是一个叫做韩露的人。
“安安,我还有10分钟到你楼下,我给你带了煎饼果子啊。”
“什么?”我茫然一片。
“你忘啦?昨天约好今天一起走去上班的,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别迟到了。”
见到韩露那一刻,仍没有唤起我的记忆,那是一张很大众的脸,化着精致的妆,带着程式化的笑容。
她看见我就很亲热地挽住我:“快走吧,今天贾经理要和刘副总汇报,我们都要列席,这是他转正科长之前最大规模的一次汇报了,很关键。”
我随着她匆匆进了公司大门,尚未找到我的工位,身后就响起了一声咆哮:“乔安,让你昨晚发给我的报表呢?在哪里在哪里?!我的邮箱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说,这一定是贾经理,他从我的身后蹿到面前:“还有,你居然还关机,之前不是都要求过大家24小时开机待命么?!”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看上去暴躁,不好相处,且很吵。
“我睡觉的时候不开电话。”我说。
韩露急忙跑过来打圆场:“贾经理别生气,月报是吧,我来帮安安一起做,10分钟,就10分钟。”
贾经理气哼哼地走了,韩露着急慌忙地来开我的电脑:“我记得你以前给我看过,应该就是这个文件夹吧……哎,你看你的月报不是做好了么,为什么不发给领导?”她顺理成章地摸出一只u盘,“我拷下来拿给他,贾经理该等急了。”
她拿着拷贝好的文件一路小跑地追过去,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哒哒哒,哒哒哒”,带着莫名的兴奋。
没过一会儿,有个工作群弹出消息提醒:“所有人5分钟后到楼上会议室,准备汇报会。”
有个叫冬子的男生碰碰我:“乔姐,一起走吧。”他四处看了看,又压低声音道,“刚才看见韩露拿着你做好的报表去邀功,说是她刚才争分夺秒弄出来的。”
心里居然没起什么波澜,只道:“随她吧。”
“你就是太好说话,这次贾经理要是转正了,那助理的位子就空了,我们这里业务能力最强的就是你了,理应是你接助理才对,不过韩露私下里争得很厉害,据说使了不少手段。”
我仍是道:“随她吧。”
冬子看了看我,恨其不争般地摇摇头,独自走了。
汇报会冗长而无趣。
贾经理却一直保持着亢奋与昂扬,抑扬顿挫地讲述着别人给他写好的报告和数据。
我打了个呵欠的当口,刘副总突然打断了汇报,指着材料中一个业务流程要求解释,贾经理傻了眼,回头望向列席的一众人,列席的一众人又齐刷刷地望向我。
韩露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小声说:“这是你规划的流程吧,你赶紧救个场啊。”
我歪着头看了看她:“怎么你从我这里没多拷点儿东西走?忘把这个也拷过去?”
韩露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脸色同样不好看的还有贾经理,他在求助未果下只得硬着头皮提出会后再进一步了解清楚。
这场汇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失败了。
贾经理将全部失败迁怒于我:“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下?”
我摊摊手:“不管你信不信,我最近失忆了。”
他将手上的会议记录本砸向我。
我觉得无趣和疲累,便直接请假半天,在贾经理不满的眼神中离开了公司。
街道不是我熟悉的街道,路面斑驳,槭树上铺满灰尘,每个人都匆匆而过,从不会为他人停留一秒,也从不会有人隔岸对望。
我茫然向前走,直到看到一处冰屋,这是我唯一有印象的地点,因为我的画室就租在冰屋的二楼。
我有瞬间的放松,快速跑上楼去,那里却只有间古玩店。
我泄气地回到楼下的冰屋,点了一杯常喝的红豆冰沙,顺便打听古玩店的事。
“古玩店在楼上租了两年了,没听说有什么画室。”冰室老板奇怪地看着我。
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开始陷入一种混乱之中,记忆里是一团灰渍,此刻我的灵误入到另一个时空,雾气森森的密林里鬼影重重,有人窥探,有人冷笑,有人放出暗箭。
微信的提示音将我拉回现实,有个备注为瑶瑶的名字发来信息:“往你前方三点钟看,哈哈!这么巧!”
我望过去,一个短发女孩在向我招手,片刻之后她就坐到了我面前。
“安安,怎么你今天有空出来,不用上班么?”她看上去和我很熟的样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浑然不觉地继续说:“刚才在群里艾特你了,今晚老同学聚会,别忘了,带上森哥一起来啊!”
“森哥?”我继续茫然,“他是谁?”
她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又大了?林森,你的男朋友哇,你俩最近没什么吧?”
“林森?”我嗫嚅自语,翻开了微信联络人,果然找到了备注为“阿森”的名字。
瑶瑶拍了拍我的脸:“放轻松,多和同学们聚一聚。”
瑶瑶走后,我将几个主要的联系人挨个儿查看了一遍。发现瑶瑶是我的大学同学兼闺蜜,林森是我的男朋友,大学期间就开始谈恋爱,到现在已经在一起八年,朋友圈中还有我与他的合影,可我竟什么都不记得。
我尝试着给他发信息:“晚上同学聚会,别忘了。”
他回了句:“嗯。”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淡漠,黯然,未艾未央的脸。如果说生命是一棵树,那么这些人和事便是旁生出来的枝桠,抑或还有藤蔓缠上,扭扭曲曲弯弯绕绕,将原本的样子覆盖和抹杀,后来又结出暗色的果,猝不及防地坠落下来,在心里砸出深深浅浅的坑。
黄昏的时候,接到公司紧急通知,需要临时出差去外地,我松了一口气,可以不用去面对莫名的聚会,去探寻那么多人藏好的内心,去应付那些怪责和疑问。
旅途固然是疲惫的,然而沉溺在现在的世界,只会更加疲惫。这个世界凝结不透光,不仅是槭树,每个人的身上都铺满了蜘蛛网,他们的脸,他们的四肢,白白一片,越缚越紧,而他们却不自知。
我给瑶瑶和林森发了信息,说晚上不参加聚会了。然后回到家中收拾行李,爸妈正在吵架,我说了三遍我要出差,他们都没有听见。我放弃了说话,拉着旅行箱默默出门。我如此渴望踏上行程,是因为那或许是我能够离开嘈杂纷繁的唯一出路。
172的公车迟迟不来,也叫不到车,时间越来越紧迫,我徒步往车站赶去……这个情景在梦中反复出现过,我突然想,倘若我赶上了车,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安静世界?
我在发车时间前赶到了火车站,可因为目的地暴雨成灾,此趟列车取消了,无奈只得改签了次日上午的票。
我拖着行李无精打采地再次回到充满尘埃的街道,霓虹闪烁间,我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瑶瑶和林森。
在街边的十字路口,他们拥吻在一起,难舍难分。他们也在同时看见了我,迅疾放开了对方。
林森低头跟瑶瑶说了句什么,瑶瑶朝我看了眼后,转身跑开了。林森顿了顿,然后向我走过来。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说。
我笑起来:“都亲上了,还要怎么样?”
“我……她……她说她心情不太好,所以我安慰安慰她……”
我不语,只觉荒唐。
“安安。”他又说,“你知道的,我们这么久了,我觉得安安你其实可以独立一点儿,你整天看着我,不信任我,我觉得很难受……”
“你觉得我是故意诓骗你俩要出差,然后回来抓现行?”我失笑,“你还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林森有些意外:“安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很害怕失去,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冷言冷语。”
“以前?”我努力搜寻记忆,却找不到任何点滴,“以前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林森,我不会喜欢朝秦暮楚的人,所以我们分手吧。”
我转身离开,直至消失在林森的视野。有些人,不用惋惜,有些事,不必回顾。
回到家中,屋内仍在吵架,不绝不休。和我出门的时候一样,他们同样没有留意我回到了家。
一个小时后,他们仍没有停歇的意思,我的脑中像飞了无数只蝇,嘈嚷不断,我冲出去大声喊道:“不要吵了!求求你们不要吵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眼前升起一片白雾。雾中央有一块碧色的潭,水边密密匝匝地长满青苔。天空是墨蓝色,半笼下来,光光凉凉。有星辰挂在天幕,然后四周开始晃动,坍塌,潭水泼溅,天空旋转,星子承受不住地纷纷坠落,向着我的方向坠落。
“叮——叮——叮。”有铃声从远处响起,与在幻月车站听到的如此相似。
“乔安——乔安——”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一个陌生的,诊所一样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医生一样的人。
“乔安,你还能认得我么?”他问,“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你最近的病情反复得比较厉害,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
我困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从躺椅上起身,想要立刻离开。
“你如果继续逃避,继续不吃药的话,你是没法面对你的生活的。”他在我身后说,“你不能永远把自己关在另外一个只有画室和旅途的世界里,你需要与你所处的现实进行融合。”
“什么?”我突然变得虚弱,“你说什么是现实?”
“现实总不能处处如意,你不能一直逃避下去。”他诚恳地说,“你在工作上,家庭中,恋爱里的苦闷都可以说出来,说出来有助于你的心理调适……”
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你是说,现在这个世界才是现实,另外那个世界是我的想象?”
他有些不忍,但很肯定地点了个头。
“那我,还能再见到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我么?”
“我希望你能回归,不用再封闭在那个世界。”
我离开了诊所,重新走在铺满灰尘的街道,我想起那个世界的自己。
如果我想念你,天空会开始起风。如果我想念你,身上会铺满天堂的金黄色。
如果我想念你。
如果我想念你的整个世界。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冰屋门口,二楼在往楼下搬东西。“租期到了,不租了。”古玩店的老板说。
我看见门前的槭树被风吹动,落叶纷纷。晨曦覆满了身,像天堂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