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死了。

阿红是亲眼看见小宝死的。

2014年五月五日是小宝28岁的生日。生日那天，小宝叫上了关系最好的几个哥们儿在西城的一个小饭馆喝酒。小宝在桌子上说他下半年想去广东，那里好找妹子。哥们儿们都笑了，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钱没多少，满脑子尽想女人。

阿红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血。

小宝的白衬衫染上一大片的红，像一朵莲花。

童年里的小宝见得最多的花就是莲花。他家门口就有一个大池塘，一到夏天，池塘里满是莲花，浮在水面上，妖媚地笑。

小伙伴们在池塘里游泳，小宝看得心痒。

“下来吧，小宝。水里可凉快啦。”

受不了小伙伴们的怂恿，小宝脱下衣服，跳进池塘，像鸭子似的在水里扑腾。

妈妈正在田里干活。

突然，池塘那边人声喧沸，“不得了了，哪家的娃娃淹死了。”

妈妈眼前一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丢下手边的背篓，向池塘的方向跑去。

池塘边已经围拢了一大群人。

妈妈冲进人群。

地上躺着个男娃，光溜溜的，湿漉漉的，肿大的紫色的脸像个大萝卜。

一个女人伏在男娃的身上嚎啕大哭。

不是小宝。

小宝呢？

妈妈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她转过头，是小宝。

水珠顺着小宝光溜溜的身子流下来，地上已经是一小滩水。

小宝怯怯地：“妈妈，小强死了吗？”

妈妈慌张地把手盖在小宝嘴上，四处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到小宝说的话，而后拉住小宝，“别说了，跟我回去。”

小宝的屁股上满是血痕，背朝上躺在床上，嘤嘤的哭。

堂屋里，爸爸和妈妈都不说话。

“打听清楚了吗？那娃娃怎么死的？”爸爸打破沉静。

“问清了。说的是几个小娃娃在水里打闹，互相把头往水里按，大概是那个娃娃被按得久了。就淹死了。”

“跟小宝有关吗？他说什么没有？”

妈妈脸色一变，声音提高，两眼死死盯着爸爸，“你个龟儿子。那么多小娃儿在玩，关小宝什么事？”

“但我听别人说······”

“听谁说，那么多小娃儿，谁知道是谁按着那娃娃的头。谁又敢说自己看的一清二楚，还不是听小娃娃说的。小娃娃害怕胡乱说的东西，你们大人也信。”

“但是，这死了一个。”

“别再说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和其他几家都商量过了。每家人都赔点钱。唉，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但是以后，再也不能让小宝碰水了。”

从此以后，没有人在那个池塘里游泳了。莲花越来越艳，她们是在祭奠那个早夭的孩子吗？

经历了这么一场意外，除了再也没法去池塘游泳，小宝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后来，爸爸做生意赚了点钱，小宝一家搬进了城里，再后来，小宝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

小宝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阿红很疑惑，他为什么要笑呢？死，难道是件很开心的事吗？阿红决定再仔细看看，可是她不敢挪动步子，只得尽力地伸长脖子。

小宝确实在笑。

在网上投的简历有回音了，小宝坐在电脑前乐了好一会儿。

广东啊，广东。

对方的高薪让小宝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上班。

小宝马上给几个好哥们打电话说出来庆祝，就约在常去的西城的那家小饭馆。搁下电话，看时间还早，也没心思睡午觉了，小宝决定到外面走走。

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正提着一个大编织口袋往楼上走。小宝正在纳闷这是在谁，小伙子倒先开了口，“大哥，可不可以帮把手，太重了。”

小宝见那小伙子一脸汗水，怪辛苦的，恰好自己也没什么事，便决定当一回雷锋。

“嗯，没问题。几楼？”“五楼。”

“五楼？我记得五楼是对情侣在住吧。”“哦，那对情侣几天前搬走了。房子刚空出来我就给租了。”“哦，这样啊。”

两人提着编织袋走上五楼，可把小宝累坏了。

小宝靠在墙上擦汗，“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小伙子没有回答，只管掏出钥匙开门。小宝顺着打开的门口往里看，房子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凳子。

小宝抿嘴微笑，记得几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提着大编织袋住进一个只有几条凳子的房间。

“你什么时候搬进去，就这么多东西了吗？”“是，这样就足够了。”小宝“哦”了一声，心想着小伙子就是省事，能有地方睡就满足了，跟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走，哥帮你抬进去。”“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小伙子轻轻一下就把编织袋提起来朝卧室走去。

小宝眼睛一瞪：这家伙，刚刚还累得没法，现在怎么突然有力气了，到底是年轻人啊。

“大哥，喝点水吧。我去厨房给你倒点。”小伙子从卧室出来又走进厨房。

很快，小伙子端着一杯水出来了。小宝接过水杯，惊喜道：“热的。厨房什么时候开伙的？”小宝咕噜喝下一大口水，表情变得难看，咂咂嘴，皱着眉头说：“这水有股腥味啊。”小伙子像是没听到小宝说的又或是听错了，径直往厨房走去。厨房传来小伙子的声音：“大哥，再喝点吧，厨房里还有。”

小宝皱紧眉头，觉得还是不要麻烦别人的好又加之这水又有腥味，便冲厨房喊，“不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宝死了。

阿红是亲眼看见小宝死的。

就在阿红伸着脖子看小宝的时候，两个警察走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两个警察站在小宝旁边。

一个警察摇摇头，凑近旁边警察说了几句，然后拿出手机拨号。

在西城的小饭馆里，兄弟几个都很高兴，桌上地上倒着好几个空的啤酒瓶。小宝拿起一个酒瓶子，站起来，“不醉不归。喝喝。”男人们也都站起来，几个酒瓶子碰在一起，“喝。”

“宝哥，你这一走，以后说不定就见不到啰。”

一个男人把说话的人的脑袋一拍，“锤子！说什么呢？尽乱说！”说完把脸转向小宝，“小宝，以后哥几个在这里混不下去了，就去广东找你啊。你可不能不认兄弟啊。”

小宝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已经是上午九点，小宝还在床上躺着。

“咚咚咚”

敲门声把小宝叫醒。

谁呀？烦死了。

小宝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身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看来昨晚实在是喝的太多了。

小宝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尽快清醒。

“咚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

小宝不耐烦的吼了一声，“来了！”挣扎着下了床。开门，是小区的物业管理员。

小宝头靠在门框上：“什么事啊？”

“物业管理费30。”

物业管理员接过小宝的钱就下楼了。

小宝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走到楼梯边叫住物业管理员：“楼上去了吗？” “楼上的前两天搬走了。”管理员头也不回“蹬蹬蹬”下楼了。

“什么物业，有人搬进来了都不知道。”小宝自言自语道。关上门回床上继续睡觉。

转眼就到中午，小宝终于清醒了，肚子也感觉到饿了，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空空的。

小宝把冰箱使劲一摔，看来只能到外面吃了。

小宝把衣服穿上出门，刚走到楼下，就碰见了五楼上的小伙子。

小宝想起收物业费的事，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对了，物业还不知道你搬进来了。上午收物业费了。”小伙子笑了笑，说，“我已经给他说了，钱都交了。”“哦。”小宝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大哥，干嘛去啊？”小伙子叫住小宝。小宝回过头,“出去吃饭。”“哦，我也没吃饭，干脆我们一块吧。”小宝见有人陪着一起吃饭，很高兴，一口答应下来：“嗯，走吧。”

小宝点了青椒肉丝和回锅肉，看小伙子还在看菜单，心里估摸着是小伙子跟自己不熟就不好意思点菜。

“点吧。是怕花钱？”小伙子笑笑，“不是，只是这些菜我都不喜欢的。”“那你喜欢什么？”

“水。”

小宝“扑哧”笑出声来，“水？”小伙子点点头。

“好了，你就直接说你喜欢喝汤就行了，还水呢。服务员，来一份西红柿煎蛋汤。”

小伙子见小宝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有点不高兴了，“我真的喜欢水，不是汤。”小宝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方才明白他没有说笑。小宝自知闯了祸，陪笑道:“对不起。好了，先吃饭吧。”

饭菜端上来还要会儿时间，因为刚刚的事，两人都没说话，都安静地坐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姓杜，杜小宝，叫我宝哥就行。”小宝打破僵局。

“我姓王，王阿强。”

“王阿强。”

小宝嘴里轻轻念着，忽然这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他一时记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

小宝继续问道：“你哪儿人呢？”“安城和县。”小宝听了一乐，“我也安城和县的。老家是华村，后来搬到和县城里。大学毕业留在顺城了。”小伙子的语气同样惊喜：“宝哥，我也是华村的。”“哦，这么巧？”小宝很惊讶他与王阿强的缘分，也一并说出了心里的疑问，“按道理你年岁比我小，我又很早搬到和县，但我怎么老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呢。”“是吗？是不是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就叫这个名字，只是你把他给忘了。”

以前认识的。

王阿强，王阿强，哦，他。

小宝站在池塘边上，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嘴巴一张一合，对他喊，“小宝，快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宝哥，怎么了？想起来了吗？”王阿强用手碰碰小宝。小宝回过神来，心脏通通直跳，像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似的。小宝摸摸额头，一手的汗水。

小伙子发现了小宝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宝哥，你没事吧。”小宝深呼吸一口，稳稳神：“没事。咦？菜什么时候端上来的？”“就刚刚。你没看见？”“哦，吃饭吧。”

“宝哥，有的事忘了就是罪孽啊。”小伙子轻轻地说。不过小宝没有听到。

小宝站在池塘边，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对他喊：“小宝，快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小宝把衣服一脱，跳进池塘，在水里扑腾着。

“小强，水里真凉快。”

“小宝，水里面更凉快。”

“水里面，现在我就水里面啊。”

“不，你现在不在水里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宝感觉到自己的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按住。

他看到了莲花在水底的根。

小宝喘着粗气，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

再也睡不着了。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晚上做这个梦了。

小宝觉得自己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天刚放亮，小宝就出门了。

不到七点，小宝就来到了XX寺。他买了一大口袋的香蜡纸钱。

一个大殿到另一个大殿，三拜九叩，小宝一副虔诚的模样。

走出最后一个大殿，小宝看见一个和尚坐在树下念经，他转转眼珠子，走过去，坐在和尚旁边。

“大师，打扰一下，我有件事，想让您帮帮我。”

和尚慢慢地放下经书，双手合十：“施主，请讲。”

小宝语气不自觉地激动起来：“我这几天晚上都做着同样一个梦。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在水里游泳，开始的时候都好好的，就这么游啊游，可到后来就感觉有人把我的头往水里按，接着我就醒了。”

和尚转过头看了看小宝，皱皱眉头，又转过头：“施主，我帮不了你。施主既然知道原因为何来问和尚。”说完便起身要走。

“大师，我。”小宝看和尚要走，马上站起来，拦住和尚，“那你说说我买什么避邪的东西好，这个，你总知道吧。”

和尚平静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好自为之。”

看见和尚走远，小宝啐了一口，“妈的，装什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