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透的稻子在水田中翻滚着,流金般的稻浪滔天涌动。
日头很毒,汗流浃背的张贵生从茶桶中舀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地一口闷下去。胃部被凉凉的水惊得一激灵,从喉咙口向上冒气,他立马打了一串嗝,感觉舒畅了许多。用草帽扇了几下热风,又赶紧挽好裤脚下田了。
秋收时节事很多:割稻﹑打谷﹑晒谷﹑打米,农民们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陀螺。等忙活过这阵子,粮仓里的稻谷也堆得高高的了,火热的劳动也该停了。收成好的人家会清闲一阵,补添点油水,吃上几回荤肉。也有闲不住的,到别家田头去捡稻杆,扎成结实的稻草垛,留着烧火和搓绳。
人一闲嘴就闲不住了,不干活的日子里,男人们吃饭都端着碗上村头小店去吃,女人们搓绳也要凑到一块,小孩子扎在大人堆里,听他们闹哄哄地讲瞎话。
“你们说,这蔡子兴一家子上哪儿去了?烟囱眼里好几天没冒烟了。”张贵生扒干净碗里的饭,把碗往脚边一搁,油嘴一抹,就挑起了话头。
一说到蔡子兴,话一下子就多了。
“他发了财,还用得着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呗。”
“听说他在县城买好房子了,这老房子还稀罕住?”
“听说他那一亩三分地白送给瘪三种了,一分钱都没收呢。”
“哼!没收钱?你看见了?”孙喜庆咽下一口饭,翻了个白眼。
被他质疑的那个人急了,忙说:“瘪三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还有还有……”
一张张嘴被饭塞得鼓鼓囊囊的,都争着说自己听到的传闻。
村支书李福喜听着众人议论蔡子兴的本事,心里很不美气:不就是做生意赚了点钱吗,倒被你们吹上天了!
张贵生还想再说两句,只听见李福喜重重地咳了一声,人群渐渐静了下来。李福喜擦了嘴,清了清嗓子,才淡淡地吐出一句:“看来蔡子兴是真的发迹了,这威信都快赶上我了……”
没人接话。
坐在角落里的孙喜庆皱着眉,轻哼了一声。
沉默片刻,李福喜又突然笑了起来,用极开明的语气说道:“蔡子兴同志有出息了,我们都该替他高兴,是不是?哈哈。不能让他觉得老乡们见不到他好,晓得伐?哈哈……”
众人听了这段发言,也跟着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哈哈……支书说得对啊,谁会见不得蔡子兴好啊?谁啊—哈哈哈……”
小队长李光见李福喜脸色不好看了,以为他在气恼蔡子兴抢了自己的风头,就笑着说,“支书您别生气,您有权在手,要给蔡子兴穿小鞋还不容易?那小子挤烂了脚也得穿啊!”
众人一听,都偷着乐。李光说话没脑子,打了村支书的脸,看李福喜怎么收场。
李福喜被这蠢话气得不轻,一时又不知怎么为自己辨白,只能狠狠地瞪着还一脸媚笑的李光。
“咳咳。”张贵生收起笑脸,假装严肃地看着对一切浑然不觉的李光,“李光,你怎么说话的?村支书会给同志们小鞋穿?村支书是德高望重,用权于民啊!”
李光一惊,才发现说错了话,悔得想抽自己的烂嘴。
张贵生的话让李福喜感觉脸上过得去些了,忙说:“贵生同志明理啊!大伙都不要瞎猜了,晓得伐?”说罢,李福喜就起身回家。
看见老婆张美云还在女人堆里叽叽喳喳地搓绳,大声喝道:“还不走!叽歪个屁!”
张美云吓得赶紧站起来,谁知道蹲久了腿麻,就只能一瘸一拐地挪过去。
“操你妈,就不能快点!”李福喜听到男人堆里有人在笑,急得冲着老婆发火。
张美云也急了,两条酸麻的腿急促地捣着地,结果腿一软,一趴,对着李福喜行了个大礼。
“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哄笑,众人都乐了。
“李支书昨夜里干狠了,嫂子都瘫了。”
“拜堂时也没行这么大礼啊!哈哈哈……”
李福喜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连忙揪起地上的老婆就走。
看着李福喜走远了,众人又议论开了。
“你们说李福喜的老婆跟了他图个啥?三天打两头骂的。”
“图啥?还不是有权呗。女人就是爱当官的。”
“李福喜年轻时有过不少女人吧。啧啧啧……你们说,蔡子兴外头有没有人?”
“当老板了,女人还不都贴着他?三个五个都不算多。”
“那你们听说了没?”张贵生神秘地笑着,压低嗓子,“林红回来了。”
“林红?蔡子兴的老相好?回来了?”孙喜庆惊讶地问。
“哪个林红?”有几个楞头青年听得一头雾水。
“林村的林红啊。哦,那时候你们这些愣小子还光着屁股呢,哪里知道这桩事啊。”孙喜庆笑了。
“那你快讲讲,快讲讲。”那几个年轻人催他。
孙喜庆眉飞色舞地开始讲:“当年啊……”
“死鬼,跟这些半大娃娃讲什么不正经的事!别教出第二个蔡子兴和林红来!”众人循声望去,是孙喜庆的老婆张美莲。张美莲是张美云的表姐,脾气可比张美云大多了,村里人都知道孙喜庆怕老婆。张美莲听到男人们讲林红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从不给丈夫留脸面,当着众人的面就骂开了:“你成天念叨着那女人干啥?蔡子兴有你没有,心里想着是吧?!”
孙喜庆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憋着气不吭声,等着张美莲骂爽了回去了,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喜庆,你家这个够你受的啊。”张贵生调侃道。
孙喜庆垂着头,闷声闷气地骂了句:“他娘的。”
“叔,婶子走了,你快给我们讲讲吧。”年轻人催道。
“我去他娘的,她在我也敢讲!”孙喜庆高声喊道,“老子偏讲!听着啊!林红是蔡子兴年轻时的相好,那时候蔡子兴还没开始做生意,穷小子一个!不知道林红怎么看上他的。林红年轻的时候啊,长得可标致了。白白净净的,那一双大花眼啊,晃死个人呦!啧啧啧……”
年轻人的胃口被他吊起来了,问道:“有多标致?”
“多标致?”孙喜庆挠挠头,“这么说吧,比现在的村花张玲还好看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年轻人急着问。
“他俩是在德先叔家里认识的。那天林红在帮德先叔缝衣服,蔡子兴跑到德先叔家看书,一进门就看见林红了。他娘的,两人就看对眼了。听德先叔说,两个人就在那坐着,蔡子兴捧着本书翻来翻去看了一下午,林红把衣服补了拆,拆了补,也折腾了一下午。到天黑了,两个人才各回各家。”孙喜庆又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娘的,蔡子兴那小子仗着肚子里有点墨,那本书做做样子就把林红勾走了,他娘的。”
“那他俩就这么好上了?”年轻人都不想听孙喜庆的酸话,“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好上了呗!”孙喜庆生气地说,“美的他,田里一回来就找林红去了。好多回都有人看见他俩躲到稻草垛后头去了,我就偷偷跟去看,你猜我看到啥?”
“看到啥?”年轻人都兴奋起来,“快讲啊!”
“他娘的两个人窝在稻草堆里看书呢!”孙喜庆又啐了一口。
“欸。”年轻人听了,都有点失望,“后来呢?”
“后来就遭报应了呗。”孙喜庆略微有些伤感,“没多久林红就被关黑屋了(专门用来关押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超生孕妇及其家属的地方)。她的嫂子违规超生,怀着孕逃到外地去了。计生执法的人抓不到她的哥嫂,就抓了她,想逼她哥嫂回来流产结扎。谁知道她哥嫂从此就没了音讯,林红啊,就被关了整整两年。”
“唉……”年轻人都叹气了,又问道,“那蔡子兴哩?”
“他?软蛋一个!就去看过林红一次,回来跟没魂了一样,还大病了一场,听说差点就去了。他娘就给他娶了给媳妇冲喜,灌了几个月的药,病才慢慢好起来了。”
孙喜庆说着说着又火了,“他娘的蔡子兴爽了,林红可惨了。她知道蔡子兴娶媳妇了,在黑屋里哭了好几天。看管她的人说再也没见她探头向窗外看过。后来啊,过了两年,林红被放出来了。有什么用呢?她的名声都被说臭了。说她和蔡子兴有一腿啊,说她没结婚就被关黑屋啊,说她哥嫂看她犯骚不要她了……林红也知道待不下去了,就一个人去了外乡……”
“唉……”年轻人都不说话了。
“现在林红又回来了,她和蔡子兴……蔡子兴不是当老板了吗,现在有钱了,说不定……”张贵生看了眼沉默的孙喜庆,欲言又止。
“有钱了又怎样?他还想玩林红不成?他娘的!”孙喜庆一听,冲着张贵生冒火了。
“想想也不会,林红不是贪财的人啊。听说这些年她在外面是一个人过的,有钱的老板她都看不上眼呢。”张贵生尴尬地说。
“哼!有钱?蔡子兴的钱还不知道是哪条弯道上来的呢!”孙喜庆冷冷地说。
“叔,这话怎么说?”几个年轻人都糊涂了,张贵生也奇怪地看着他。
“我问过我外甥,他也是做生意的,懂行情。他说蔡子兴做的是小本生意,赔得容易赚得难。就他那点家底,没赔光就不错了,哪能赚这么多钱?你们说,这钱能是正道上来的?”孙喜庆挑挑眉,冷哼一声。
“我也觉着怪啊。”张贵生喃喃自语道,“蔡子兴这老实巴交的,哪会生意人的那一套?这才几年工夫就发了,怪啊……喜庆,你知道这里头的明细吗?”
“别慌,我外甥有熟人在县城,正好是蔡子兴刚进城时住处的东家,他能打听到,到时候看蔡子兴脸往哪放。”孙喜庆得意地笑了。
“爸—爸—”张贵生的儿子虎子沿着田埂向小店跑来,田埂又窄又滑,虎子张着双臂,跑得晃晃悠悠的。
“兔崽子,你慢着点,别摔喽!”张贵生笑着对飞奔的儿子喊道。
“爸……”虎子跑到张贵生跟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妈叫你,叫你回去呢……”
“干啥啊?”张贵生用粗糙的大手抹掉儿子额前的汗。
“听张姨说,她说……”虎子凑到张贵生耳边,“蔡子兴撞车了,死了。”
“啥?!”张贵生惊得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爸你快起来啊!妈喊你快回去!”虎子扯着坐在地上的张贵生。
“贵生,出啥事了?”孙喜庆忙问道。
张贵生腾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扛起儿子就往家跑。边跑边回头对孙喜庆喊道:“蔡子兴死了!”
孙喜庆听了也是一惊,慌忙站起来,对着惊呆的年轻人吼道,“干啥哩!还不快去帮忙!”一行人拔腿追着张贵生跑。
孙喜庆在心里呐喊着:我想让蔡子兴出点事,可我没想要他出这事啊!
夜色浓密,入秋后的夜风已有些许凉意,蔡子兴家的院子里还站满了静默肃穆的人。搭在院内的灵棚前,长明灯照着棺木中的蔡子兴的脸,柔和的红光让他的脸看起来很安详。他的妻子叶素云跪在棺木前,无声地落泪。
“素云。”村里的几位长者来劝她,“让子兴好好地走吧。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子兴的丧事还要你操持啊。”
几个妇女端来一盆清水,水上飘着几片竹叶,盆子边缘搭着一条白毛巾。
“素云,该给子兴净面了,收拾干净好让他上路啊。”张姨轻轻拍着她的肩。
叶素云挣扎着站起来,借过白毛巾,一点一点小心地擦拭着丈夫的脸。她的肩膀抽动着,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滴落在丈夫的脸上。
张姨低声叹了口气:“可怜子兴没儿没女,没人披麻戴孝啊……”
叶素云猛地一抽,险些把脸盆打翻,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几个女人劝慰着叶素云,还有几个帮衬着,给蔡子兴擦洗干净。
净面结束了,亲友们排着队,绕着棺木依此瞻仰蔡子兴的遗容,再静静地退到一旁。法师开始诵经,一张白纸蒙在了蔡子兴的脸上。
叶素云嚎啕大哭起来:“子兴啊……”
“素云。”几个妇女抱着瘫倒在地的叶素云,眼泪也止不住地流着,“要封棺了,再看他最后一眼吧……”
叶素云哭得浑身颤抖,用嘶哑的嗓子喊着丈夫的名字。
几个壮实的男人擦着泪,扛着棺盖等了又等。
“好啦。”老族长擦擦泪,“封棺吧。死者莫要记挂,早列仙家。”
棺盖盖了上去,几声噼啪钉钉子的声响过后,棺材被封的严严实实。
“闲着的人都回去吧,几个女人留下来陪素云。”老族长对吊唁的人们说。
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蔡子兴家的院子,老族长看见叶素云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哭声,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几个妇女说,“这几天守灵别叫她太累了,她一个女人,你们多帮帮她。有事就叫一声,我们都会来。”
“哎。”女人们答应着。
蔡子兴的葬礼过去后,村民的日子又渐渐回归到常态。
蔡子兴死后的村庄并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春耕秋收,生生不息,每个人都顺顺溜溜地过着日子。偶尔在村口小店,听到有人提起蔡子兴生前赚大钱的事,也都是一带而过,没人再寻根究底地说下去。
冬闲时节从河南来了批曲剧班子,做了三天三夜的戏,去看的人很多。
孙喜庆坐在戏棚外的一块石板上,嚼着炒豆看演着的一出《冯四卖女》。
张贵生抱着虎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嚷着:“怎么不坐里头看去?”
“里头声儿太大。”孙喜庆笑着,抓了一把豆塞给虎子。
虎子蹦达着跑去玩了。
张贵生凑到孙喜庆耳边,轻声说:“还记得之前咱说的那事吗?蔡子兴的钱哪来的?”
“欸。”孙喜庆瘪着嘴,“人都没了还说个屁啊,别说了。”
“别叫我把这事烂肚里啊……你说说,我听了就忘了。”张贵生捏了颗豆往嘴里塞。
“还说啥?不正演着吗……”孙喜庆劈里啪啦地咬着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