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

  又看见这只白猫了,肥头大耳,通体雪白,黄眸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闪着宝石般的光芒,它像只流浪猫,因为每天不论哪个时候,只要我经过小区南门外的泥土小路,白猫总是在路旁野草丛中警卫似地站着。它不怕人,至少一点也不惧我,反而是我时常为其妖烈的目光所震慑,不得不退避三舍。

  猫与狗不同,以往这里也曾有一条流浪狗的,斑耳杂毛,浑身的泥污像是刚从泥沼中爬了出来。有时候我会扔些东西在路边,狗会毫无顾忌冲上去啃食,而猫不会,若是两者相遇,又总会莫名爆出一场战争。

  半年前,我时常夜里十二点过后才从小区边上沿山的那条小径溜回去,夜色里便常有白猫的身影,它稳稳地栖身于杂草丛中,待我路过时,白影一闪没入远处浓浓的夜色之中,身形矫捷而鬼魅,犹如夜之幽灵。

  我记得深秋的一个月圆之夜,气温降下来,临山而建的小区里遍植枫树,皎洁的月色罩在红叶上,原本单调孤冷的夜,瞬间被装扮一新,楼上的灯火恰成了点缀。走近小区的时候,手机上显示刚好十一点,时间不早了,我却很贪恋这样的夜色。山风微冷,带着湖水荷叶的气息,杂草丛生的地方有新翻泥土的痕迹,虽不明显,但对于日日从此路过,而此刻又在赏景的我来说,还是可以看到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条斑毛狗。在老家,常有野狗刨坑埋食的说法,意思是说对于一些经常食难果腹的流浪野狗来说,一旦得了些食物而又不能全部吃掉,它们便会在地上掘个土坑把东西埋起来,等饿的时候再挖出来吃掉。我当然不会过问这个,不至于去扒开野狗埋下的东西去看个究竟,只是略一驻足,我便踏着月色往回走了。

  我所住的小区里,楼房普遍都不很高,没有电梯,更要命的是我所在的楼梯口那盏灯自从坏掉之后就没人修理过,每次走到这里总要掏出手机来照一下路。今夜却没有必要,因为有明月皎皎悬在高空,楼梯路面一览无余,或许是我眼花吧,总觉得楼梯口有个人影藏在门后的阴暗角落,似乎在盯着我看,这时候我离楼道口也不很远,揉揉眼再看时却又空无一物。待我静下心来方有勇气往前走,直到进了楼梯我才终于松了口气,也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多疑,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谁会发神经似的杵在这里?难不成只为了吓我一跳?

  抬头看看细窄的楼梯,幽长仿若遥无尽头,我正要抬腿往上迈,忽闻来时的路旁荒草丛中传来一阵狗吠,听声音大概就是那杂毛流浪狗,叫声急切,狂乱不歇,似乎发了疯。对于疯狗,我向来是避而远之的,此刻唯有庆幸这狗发疯的时候我不在附近,否则还真是不易对付。既然自己已经安全,我便不再多管闲事,径直上了三楼,开门钻进我那间小卧室,进门先开了窗子,一股凉风袭来,很舒服。

  远处的狗吠声戛然而止,干脆利落,突然间就没了动静,外面的世界重又归于沉寂。我坐在窗前打开电脑,半夜上网的人很多,有人为了工作需要,但大多数还是因为无聊,刷了一遍微博,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寂夜里的幽灵,无处着落,四处游荡。虚拟世界里的时间消磨起来格外的快,没觉得做了些什么,便已是将近凌晨一点了,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起身去了趟厕所,发现床前的垫子上落了一层黑黑的东西,凑过去看,竟都是些飞虫。本来,飞虫被灯光所吸引,穿过纱窗孔隙进来,在灯前打转又被灼热致死,并不是件稀奇的事,飞蛾扑火,大概便也是这么种情形,然而那都是盛夏时节蚊虫颇多时候发生的事,此时已值深秋,何况连日来早已不见飞虫闯进的迹象。如今眼前黑漆漆一片,不说上万只,总也有几千吧。我把虫尸清理掉,带着疑惑又坐下来,窗外一阵声响,却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飞蛾,扑棱着灰色的粉翅,极力想要冲破纱网的阻挠闯进来。

  今天怪事真多,以前只知道外国有月圆之夜狼人变身的传说,中国也不外乎是月圆时各种妖魔吸取月之精华的故事,然而都不足信,唯有今天这只巨大的飞蛾让我久久不能挪开双眼。我正自奇怪,忽觉窗外白影一闪,一只白猫出现在窗台上,将那只飞蛾叼在口中,怪眼中闪过一阵寒光,似乎意犹未尽。老人讲夜猫通灵,民间传说中凡有鬼祟之事大多与猫带些牵连,猫有九条命的说法更是深入人心,我虽是受了唯物主义教育之人,对这家伙却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与白猫四目相对,它竟将两撇胡须双双上扬,脸上现出笑容来,就在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尚未缓过神来的时候,那白猫已经闪没在了月色之中,留下一脸惊愕的我呆坐在窗前。

  我对着电脑,一直坐到两点多,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屏幕上的画面,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的只有那只白猫,还有它诡异的笑容,直到我关闭电脑,躺在床上,白猫的影子才渐渐淡去,可是眼前又莫名地出现一个人影,就是我在楼梯口幻觉似看到的人影,当时并未过于留意,此刻忽又想起,那该是个我见过的人。

  数天之前,我在前面小超市里买东西,有个一脸凶相的中年男子闯进来,拎了满满一袋东西扬长而去。我看得清楚,那人满嘴骂骂咧咧,却并未给钱,像极了地痞流氓,倒真是对得起那一脸络腮胡子,重点是那老板并不言语,确切地说,是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这让我更加确定之前对络腮胡子的判定。

  结账的时候,我还专门问了老板,他似乎颇有顾忌,四下望了望,才对我说出实情。那人果然是个混混,自小不务正业,成日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两年前才从监狱放出来,却依旧是丝毫不知悔改,他若来店里拿东西,从未有人敢收他的钱,只能是自认倒霉。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里更加气愤,这样的无赖就该关在监狱里终老。我倒是十分同情超市老板,这人十分心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拿剩饭剩菜去喂那条流浪狗,可是这遭遇,果然好人多难啊。

  心绪又转回来,晚上会在楼梯口看到络腮胡子的身影,可又像是我的幻觉,而半夜里的白猫扑蛾,飞虫入窗却是真切的亲眼所见。常在小说里看到大事发生之前必定天降异象,可惜我还没有占卜问卦的本事,因而只能盖上被子蒙头大睡了。

  事情过去三天,我都是尽早往回走,即便不得不晚归的时候,我也是绕着圈走小区的正门,避免那条小路,可是一旦神经稍微松懈,便又自觉好笑,连我这样一个向来心宽的人,如今竟也渐渐学会了捕风捉影。

  月亮已经明显不如三天前了,残缺的一角仿佛带走了它大半的光亮,此刻看来,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计算着时间,才九点半,不算太晚,正好来得及去超市里买点水果带回去。当我走进超市的时候,老板正给一个女人结账,一共是十七块三毛,两人正为了给不给那三毛而计较,女人嗓门洪亮:“三毛就算了,十七吧。”

  老板瞅了瞅眼前的一堆东西,说道:“这两件已经给你便宜一块了。”

  女人又道:“三毛也值当得要?就十七吧。”说完不等老板的回应,女人拎着东西自顾自走了。

  见我进来,老板颇有倾诉意味地说:“看看,这人经常来买东西,我想着是老顾客,什么东西都按最便宜的价卖给她,可她不光爱挑毛病,一到结账就想着不给那点零头,你说说这算什么人?”

  我附和着:“是啊,不过总比白拿不给钱的好些吧。”

  老板听了这话,原本阴沉着的脸瞬间多云转晴,悄声对我说:“那人再也不会来了。”

  我正要问明缘由,不知何时老板娘已至跟前,冲着老板使劲咳了一声,老板尴尬一笑,不再言语,当时我也没多问,拎着水果往回走了。

  前两天看到新刨开泥土的那块地面,白猫正坐在那里,见我走过来,也不闪避,竟用爪子刨起土来。我忽然想,那条狗若在的话,到可以和白猫拼个高下,不过说起来,我还真是有些天没看见杂毛狗的影子了。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每次见到这白猫,总是不由得头皮发麻,尤其在晚上,我的唯一选择就是落荒而逃,然而两天后的一件事证明,真正让我发怵的不是白猫,而是白猫挖土的那块地方。

  那天早晨,我打算依旧从小道溜出去,却发现那边围了一圈警戒线,一群大盖帽把小路严严堵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上去挺严重的,因为赶时间,我便绕了过去,没有细看究竟。当天夜里往回走,那里留下了一个大坑,白猫正在坑边,不断用爪子把周围的泥土扒拉到坑里,看那意思,是想把这个土坑填上。后来听说,那里挖出了死尸,死的人就是络腮胡子,是被不知名的野兽咬死的,死相可谓惨烈,浑身上下几乎不见一块好皮,唯有那张脸还算完整。

  这里唯有一猫一狗而已,那条除了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杂毛狗又早已不知去向,但仅凭那只黄睛白猫,若真能咬死人,岂不成了妖精,想来这件事多半是其它野兽所为,荒山野岭,有狼出没并不算怪事。但不管怎样,出过死尸的地方总让人心里不舒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走那条小路,直到后来,有一天来了位老同学,在外面玩得太兴奋,往回走的时间就晚了些,因为有人在一旁壮胆,便又抄了近道。

  那天也是个月圆之夜,走到超市门口,同学要去买瓶水,我在一旁跟老板闲聊,说起生活挣钱的不易,我便又想起那个结账不给零钱的女人,跟老板谈起她,没想到老板忽而很神秘地笑着说:“那女人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我自然要追问原因,可是老板再不多谈。这老板大概是脑袋出了问题,每次说话都神神叨叨,云里雾里的不着边际。我们拎着水果出了超市的门,正碰上老板娘拿了剩饭往后面小山坡上走去。

  “又去喂流浪狗啊?”我打招呼道。

  “嗯,”老板娘的回答很利落,也不多说别的,自顾往前走。

  “这几天不见那流浪狗啊,我还以为病死了呢。”

  老板娘不理会,钻进楼后面的背阴处,放下东西往回走去,等我经过时,忽的凉风扑面,背阴的角落里分明闪过一道白影,直扑向那几个馒头,是白猫,它吃起东西来声音极大,又撕又咬,全然不像是一只猫,倒似乎是一只凶恶的野兽。

  我随身带了手电筒,往那边照过去,白猫哪里是在吃食,它正用一双利爪将眼前的东西抓得稀烂,似乎注意到有人,白猫猛地抬头看过来,黄眸中闪着红光,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拽起同学往回走,再也不敢多看。

  从那以后,我果然没有再见过那个抠门的女人,却有几次见到白猫在那个土坑上不停地掘土,只是土坑里没有出现过死尸,我一直很怀疑超市老板夫妇,但终究没敢多问,直到我离开这座城市,白猫才渐渐淡出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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