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又老又黑又瘦的男人局促地站在我面前,我实在是无法把他同心中存留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父亲曾经提起过说祥叔的日子不太好,可是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岁月会把一个人摧残成如此这般。
我记忆中的祥叔温暖而高大。年幼时我热爱着祥叔,他是那样风趣幽默的男子,会写一手好字,会吹拉弹唱,会讲许多生动的故事。祥叔其实没有上过几年学,但他成长的过程中有城里知青的加入,他把那些个“不成用的东西”都学了过来。我小时候喜欢歪缠祥叔,也跟着学“不成用的东西”。祥叔的母亲,桂奶奶总是唠叨:“你自己弄不好,不要祸害了人家小娟儿。”
桂奶奶很不喜欢祥婶,那个秀气瘦弱的小女人。农村人找媳妇都是由媒人介绍的,丰满健康的女子比较受婆家欢迎,既好生养又是壮劳力。偏生祥叔学了知青的一套,硬是要搞什么“自由恋爱”,看上了人家的一个养女。那女子在养父母家过得不好,身子骨像林黛玉似的,风吹吹就跑。出嫁的时候,养父母就陪了一个箱子,几件衣裳,彩礼拿去了权当贴补了多年的伙食费。村里人看笑话,桂奶奶气得很,但她不是嗟磨媳妇儿的人,只是嘴皮子碎些儿罢了。
祥婶生得赢弱,眉眼标志。尽管在日头下劳动,却不是农村妇女惯常的黑里透红。她的脸总是苍白的,不带血色,虽然显得不健康,却是像个城里姑娘。她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在宽广的田地里,姑娘媳妇个个练就了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开起玩笑肆无忌惮,只有她,羞答答的,用桂奶奶的话说“像个猫叫似的”,非得凑近了才能听到她讲话。
祥叔爱煞了他自己相中的媳妇,两个人你情我浓,常被人拿来取笑,连我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也隐约知道了什么。比如我常和一个叫林子的男孩子玩,人们就会拿我们打趣“小娟儿,学了你祥叔自己找相公吧!”因了这些,我和林子很早就避嫌离得远远的,见了仿佛心里有鬼似的,闹红脸。
父亲在城里立住了脚,我便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以后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我们也没有了回老家的理由。留在记忆里的是一个迷糊而热闹的乡村。
祥叔带我去见病床上的祥婶,羞怯的小媳妇已不见任何踪迹,眼前完全是个陌生的干瘪老太太,头发花白凌乱,眼窝深陷,嘴巴因为两颊缺少肌肉的支撑而突出。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全靠营养液维持着基本的需要。
我的心底装着祥叔,童年时代父亲外出打工缺席了我的部分成长,是祥叔替代了那部分父爱。即便到了城里,我依然是同学们眼里多才多艺的女子,这更是祥叔对我自小的熏陶。沉淀在岁月里的温情奔涌上来,类似亲情的暖意终于冲破了岁月的隔阂,没多久祥叔就很自然地对着我掏根掏底。
“你家婶子没多少日子了,她身子骨早在小时候就亏空了,那家人心狠,把她当丫头使唤,吃都吃不饱。这些年她一直不好,我们农村人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都怪我,也没舍得到城里给她彻底检查一下。。。”他直挠脑袋,满脸歉疚。
祥婶忽然闹起了脾气,虽然没有气力,却挣扎着要拔输液管。被祥叔按住,她怒气冲冲望着祥叔,眼神恶狠狠的,仿佛有着深仇大恨。
我诧异,祥叔过后向我解释:“她心疼我,怕增加我负担,不想花钱了,可是一出去就真的没了活路,人没了就真的没了!”祥叔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痛哭。
祥叔最后还是没有拗过祥婶,我为他们叫了辆救护车,祥婶躺在担架上,面容祥和,她转过头向我点头致意。祥叔佝偻着背坐在一旁。
车开走了,越行越远。一阵风过,把我的眼泪吹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