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诳语终于被蜂蝶咬破。花谢了。但是曾经的美丽真实地存在,图片里,记忆里。
前年丁香花开,我还和你们不熟。叫对一百四十个人的名字,比熟悉这些人的字迹还要慢。仅仅上课,不可能有太多互动。
看见你们和我打招呼,也就略略一笑,最多补上一句:“哪个班的?”可是那天早上,为了赶上你们的第一节课,我抄捷路,就和你们出操的队伍狭路相逢。你们的步伐轻捷整齐,看见我,齐刷刷地回头:“老师,啊,老师!”发现新大陆一样,像老渔翁养的鸬鹚。我微微一笑,怕影响你们的队伍,就直接跳到花园里。白丁香正开得狂妄,也隐隐约约的蓝,花香一如陈酿,空气醉人。许是慌不择路,许是枝叶太繁,我一转身,就与那棵树来了一个最亲密的接触:花瓣挂在我的头上,花枝勾住我的衣服,连眼镜片上都蒙上了黄色花粉,几只蜜蜂不怀好意地在我的头顶盘旋。你们哈哈大笑,陷于花海的我被缴械了威严。可爱的文,那个因为成绩差被我忽略了的文啊,就从后排跑出来,赶蜜蜂,摘花瓣,还掏出餐巾纸,让我擦眼镜。第一次,我近距离观察了你,文,我的一个普通学生:高而宽的肩膀,大头大脸,眼睛黑而亮,星星一样的光。
日子流水一样,我们渐渐相熟。文啊,平凡的如同尘埃。因为种种事件,我对你的批评多于表扬。你的成绩永远落在后面。
但我怎么能够忽略那些小小的灵光呢?像风在打捞水的涟漪。或许我不曾打击你的一些默许,让你觉得一定是肯定。一天天地,你变得大胆起来。讲课的时候 你接我的话茬,应和我,虽然不免囫囵吞枣和南辕北辙引来的笑话,但你还是很快乐。我没有责备你,哪怕错,也比沉闷强,你更大胆了。后来,语文课代表转班了,同学们坏坏地推你作了我的科代表。
有一天,你在教室门口被罚站,还有一个中年人陪在旁边,我走过去,职业地略略向你们点点头,上课去了。
下课了,春光明媚,丁香花又开了,我去赏花。紫丁香醉人的色,从深紫泛红到浅紫泛白,温暖而温润,一天天地,我数着这样的美好。
丁香花下,我又碰见了你和那个中年人,应该是你爸。你们商量着什么,你涨红着脸,我识趣地到一边去了。上课铃响了,只留下你的爸爸。他走过来,向我询问你的情况。我把许许多多问题仅仅给他讲了冰山一角。我不了解他。我才知道,你是抽烟被政教处抓住了,要停课。这节上完就回去。课下了,你提着书包,你父亲手里夹着烟走了。看他走一路抽一路 ,从背后望,像有许多心事。真的,你父亲告诉我,他给别人打工,不长久又回来了,自己倒腾小买卖,也不成,常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过日子。他的处境和你的学习状况神似。我叹了一口气。
丁香花开着,你复课了。是晚自习。我在空挡时间里讲到孝道和教育。你激动了,开始喊:“老师,我爸就对我不好,每天都嫌弃我,一回家就骂我,我骂一说他,连着骂,还说我最好不要考上。”全班同学哄笑,你又说:“老师,你有时间了,我要给你说我爸。”我说:“我看不起不孝敬父母的孩子。”以后的陆陆续续,我知道了你的父亲得过且过玩世不恭,在你面前毫无威信,但你怕他打你。可是你不倔强,也不要强。学习成绩永远都在四十名以后。可是因为比别的同学了解多些 我怎么能够忽视你呢?你注意到了,这一点点温暖,无非就是上课多提醒几次,多看几次,没有多余的帮助,你从来不问题的。但是你开始关心我,每次考完公布成绩的时候你就要问我儿子的成绩,有时候我走了,你跑到楼道里追上我问。赶着说要我盯紧他,不要下滑。你影响全班同学都出谋划策地讨论我儿子的学习情况,把你们的各种失败拿出来叮咛我,那些语重心长,好像你们是老师,我是学生。但这往往没有结果。只是我心中的某些柔软,被你们挑了出来。我眼里是一个教室的孩子,我的孩子。以至于某一个诗歌欣赏课,理解分析完之后,你们还是不得其法,丢三落四,我只好这样说:“来,你们看,妈妈这样做 给你们示范一下……”全班大笑,但以后把你们都叫做“我的娃们”的时候,再没人反对。
这个春天又来了。你再没有被停过课。但你并不快乐,你对你父亲的成见太多了,鸡零狗碎地,你逮住空就给我说,像告状。什么让你老吃剩饭,什么光玩手机还怕吵,什么回家就睡懒觉,什么一生气就砸东西脏话骂街要掀掉房顶等等。我听听,微微一笑就行了。因为能说出来的孩子一般不会出问题,因为每次你都说“老师,你有时间了我给你好好说一下。”那已经是委屈和希望的出口……
说实话,这个春天是近几年来最沉重的春天,如同花树的密密匝匝,我们的枝干不堪重负。阅读理解翻译表达,要求压力分数失败,甚至绝望的寂寞。一天天,我们慢慢挨过去,慢慢一步一个趔趄地靠近可怕的考试日期。老师和学生都一样地熬,焦灼的火苗,一下一下舔舐着生命的油光。但是好在天气慢慢转暖 每一天都能够看见你们花朵一般的笑脸,还能够听到一些无邪的话题,消解沉重,觉得美好。
于是,在一个花香袭人的晚自习快下的时候,你们又开始倾诉压力。感情需要泥沙俱下的宣泄。你们说,学习太苦 得分率太低,选择题如同买福利彩票一样难以捉摸,远方是什么?难道要上那个近在咫尺的警察学院吗?与狗同乐?看看自己的生活,父母没钱,回农村去,彩礼高不说,女孩子少得像黄河里钓鱼。早恋其实比较高明,当初高一高二没有及时下手,高三没有时间了……我微微一笑,想逗逗你们说:“你们老师我只有男宝一枚,现在又与你们难分难舍,现决定收养一枚十八岁命运的弃儿,谁愿意?人丑也可,成绩差也可。我负责给他买楼娶媳妇,现在踊跃报名。”全班同学一致喊:“哦,文!文!文!”我去看你,紧追不舍:“你不是说你爸不好吗?”老实的你,慌慌地,涨红着脸,赤开四字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老师,我不来,你是后妈,虐待我呢!”我笑了,说:“你爸是好人喽?”你把脸埋到大书里,小声说:“将就吧!”全班同学狂笑,下自习的铃声响了。
我朝窗外望去,丁香花快要结籽了,灯光给它披上一层金属一样的质感。而丁香花下,有些打苞的花骨朵又在跃跃欲试,吐露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