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李元吉的奶娘陈老夫人翘出兰花指,围着我们没完没了地哼唱着“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杨姬不由伸袖挥起空气来,好象陈老夫人的声音是烟雾,她一挥就能挥散般。
“没用的。”我阻住了杨姬,这样更加刺激陈老夫人,更加让她唱个没完没了。陈老夫人得了失心疯。她会把眼里的一切都颠倒过来看。果然,陈老夫人欢喜地拍起手道:“你们喜欢啊,喜欢我再唱一曲《篚露歌》。篚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杨姬唿地站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奶娘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太子和夫君已经不在了……”
陈老夫人恍惚,愣了一阵,问:“太子,夫君?这些与我何干,你告诉我这些何干?”我叹了口气,上前劝道:“没用的。她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她已经把皇宫的一切都忘了……”
“皇宫!”陈老夫人尖叫起来。她脸色变得煞白,在房间里见什么抓什么地对着我和杨姬丢来:“你们这些谋反贼人,不要杀害太子和齐王!”
“奶娘!”杨姬忍受着物品的撞砸,伸手去抓陈老夫人的胳膊,期期艾艾地说:“奶娘,我是齐王的妻子杨姬啊!”
陈老夫人反手掐住了杨姬的脖子,厉声喝道:“你是害死元吉的凶手,我要杀了你!”我知道疯子的爆发力是常人难以估量的,杨姬又不会半点武功,便急忙出手击向她的后脑勺,陈老夫人两手一松,两眼一翻,“咕咚”倒地。
杨姬连连咳嗽着。我轻捶她背,她一把将我推开,扶起陈老夫人不停呼唤。她又杏眼圆瞪地质问我为何下手那么重。我沉默着将昏迷的陈老夫人送到床上,回身搂住激动不安的杨姬。杨姬却狠狠咬住我的手,咬得我很痛很痛。不是手痛是心痛。但我直到她平静下来,才放开了她。
“无名,你别以为你救过我们我就会相信你!”
“我知道。”
“无名,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
杨姬噎得满脸通红,像我手里托的苹果,眼神锋利得像我削苹果的刀。
我微微一笑,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她犹豫着接过,随后担忧地瞥了一眼昏睡不醒的陈老夫人,双唇微微发颤:“如果你能杀了李世民为我夫君报仇,我愿意为奴为婢侍奉你。”
我凝视着杨姬久不语。直到她心里发虚又说道:“只要你能帮我杀了李世民为我夫君报仇,我愿意铺床叠被伺候你。”
我顿了顿,点头说了一句“很好”,又摇头添了一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高估了我,你也低估了李世民。”
我拈着小刀,快若闪电地对着杨姬一挥,只听细细碎碎的小物落地声,杨姬的绣襦扣子和罗裙腰带都被我用刀锋挑断,此刻衣襟敞开着,内里的大红抹胸与素白小衣一览无余。
“除了这个方法,谁也杀不了李世民。”扔下这句话,我出了门,这位太年轻太幼稚太懵懂无知的女子便发出哭声。我抬头,望天,阴沉沉。雨,铺天盖地压下来,将我浇灌成一只落汤鸡,许多前事的画面也在我眼前浮现、重叠,无比清晰。
十年前,我牵马路过蓝桥的驿亭。在那里等候已久的杨姬出现,细声细气对我说:“秦明哥,你这一走,不知何时回来。这个吉祥荷包是我亲手绣的,愿你一路平安。”
十年后,杨姬就再也认不出她面前的我就是昔日的秦明了。
蓝水色似蓝,日夜长潺潺。
周回绕山转,下视如青环。
蓝溪村。我的家乡,名不经传。但蓝溪村外那条蓝溪水里埋产的蓝田碧玉倒是千古流芳。俗话说:宝玉养人人养玉。蓝溪村的蓝田碧玉是历代君王钦定年年进献的贡品。蓝溪村的女子们也大多生得如花似玉。一旦遇上宫庭选秀,常有佳色女子因此平步青云。
杨姬就是例子——闭上眼睛,我仿佛回到十年前的桂花蒸。十二岁的杨姬站在桂树下,手举竹竿踮脚够桂花。暖暖的阳光将她身影镀了一层金,远远望去,光彩绚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从纵身摘下一枝清香馥郁的桂花交给她,我就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蓝溪村。这么娇艳绝俗的女子,怎么可能永远呆在穷乡僻野之中?
我为争取和她匹配的机会踏上江湖这条路,在一次次刀光剑影、生死同往的打杀中积攒金锭银两。
可是当我攒够了置田买地盖房养仆成家立业的钱,杨姬已被宫廷来的选秀使带去长安选进宫闱了。
我趔趄一下,纵声长啸。无边落叶萧萧下,不尽恨意滚滚来。
蓝溪的杨姬,既然不在了,蓝溪的秦明,自然也不在了。
从此世间只有无名。只有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的无名;只有操戈半世终不死,血雨腥风总伴行的无名。
推开那个蛇一样软瘫到我后肩的舞姬,我重申一遍说:“千两黄金一条命,谁开得起价钱,我就做谁的买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让我杀谁。”
对面的人轻轻笑,他锦袍玉冠、蜂准长目,手端酒杯到唇边,不饮,又放下。他蹙眉道:“不好酒不好色不爱名不爱权,你这个刺客只要钱……我对你很好奇!”
“你不需对我好奇。”我抚摸着案上放着的剑,告诉他:“你只要告诉我杀谁。”
他要我杀当朝太子,还有一位王子。
高祖皇帝膝下有三个儿子: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
现在坐在我面前谈交易的,正是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是同胞兄弟。高祖李渊建朝长安后,赐封李建成为太子、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但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彼此视若仇敌。倒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兄弟情深。原来,李世民暗存夺嫡野心。他得知年事已高的君父有意禅让皇位给李建成,便暗派亲信在民间寻访武功高强的刺客,我就这样和他结识。
李世民要我偷盗皇上的玉玺和能够调拨御林精锐的御用令箭给他,计划发动政变剪除异羽。他并且假拟圣旨要正在边关抵御突厥进犯的大哥、三弟秘密回京。在李建成和李元吉回到长安途经玄武门时,我和埋伏好的御林军们一拥而上,施放羽箭将他们射得人仰马翻。
那是一个六月天,原本烈日当头。可是李建成兄弟死后,老天突然下雨。下得磅礴猛烈。还不时夹杂雷声闪电。
我披着蓑衣蒙着面来到李元吉的齐王府,在动手的前一刻,我吃惊地发现杨姬居然是李元吉的王妃。而我亲手杀了李元吉。
心神激荡中,我大开杀戒。
我杀的是和我一道同来的李世民的刺客。
“兄弟,要怪就怪我们都是刺客。”我歉声说了这句话,拔剑。对方狂喷鲜血倒地。我合上了他的眼皮,然后跃进了对面的房间。
宝位方苦竞,玉斗何情爱。
犹看虹气凝,讵惜冰姿碎。
而嗟大事返,当起千里悔。
谁为西楚王,坐见东城溃。
我原是不信天理玄说的。然而玄武门之变后,天就很少晴朗,不是暴风骤雨,就是细雨连绵。
一个月后,高祖皇帝得知真相,气血攻心,瘫痪在床。
两个月后,高祖皇帝传位于李世民。年号贞观。
三个月后,高祖皇帝去世。李世民江山稳固。他下达通令,缉拿我、杨姬、陈老夫人。
我们逃到了蓝溪村。杨姬独立在草庐的窗前,不施铅华的脸还是那么白,不抹胭脂的唇还是那么红。但是她终日忧郁沉思,令我十分心疼。
“杨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个人好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我好象在很多年前认识你…我又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认识你。”杨姬闭目深思,过了一会,黯然睁开了眼。我松了一口气:“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人生聚少离多,人命短如芥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随风消逝吧。”
说到这里,我回身望去,陈老夫人侧身卧躺在竹榻上,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杨姬突然哭了,哭得唏嗦不止:“可是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他不说话站在我面前,他身上好多伤口,都是被箭羽生生刺穿的伤口。我真恨不得随他而去……”
“杨姬,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我吓了一跳,宽慰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奸王李世民他弑兄杀弟、谋篡帝位会遭到报应的。何况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安排,你和我的相遇相守定是天意,不如让我照顾你…你和陈老夫人……”可是杨姬无动于衷:“他活着的时候对我太好了,他对我好得让我活着感觉内疚……”
“王妃娘娘——”陈老夫人忽然一个哈欠坐起身来,冲着她招手,杨姬急忙走过去。
“我刚梦到齐王了,他满脸是血。他说,他不是被乱箭射死……太子替他挡了一箭……他本是逃出玄武门的了。但是有个刺客,武功很高。那人又追上他,‘咔嚓’一剑,就劈下了他的头……齐王说他死无全尸,他做鬼都是一个无头鬼啊……”陈老夫人泪飞顿作倾盆雨,嗓子里发出母兽般的嘶嘶声。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转头看杨姬。杨姬神色平静,只把眼睛盯向房梁。久久。她郑重地说:“我要进宫!”
我大惊,急忙反对:“不可以!你去了绝对会死!”
杨姬说:“你如果阻止我我绝对会死!”
我深吸了口气,苦笑:“我真羡慕李元吉。虽死犹能占满你的心。”
杨姬摇摇头,怆然道:“就是因为他生前从未入过我的心,我更加要为他报仇雪恨。在许多年以前,我的心就给了别人……”
我五脏乍然挤成一团,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起来。杨姬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静静地凝视着我。有一刹那儿,我在她的眸子里捕捉到了电光火石的流年。于是我决定,代她前往皇宫———明知此行必死无生;明知李世民早设埋伏、蓄势待发……
临行前的那一夜,杨姬走进我的卧室,亲手帮我除去身上的衣服。在她解开我内衫时,一个旧荷包掉了出来。
杨姬捡起来,神色古怪地细瞧着,等到她迟迟疑疑地目光移向我时,我咬紧牙龈,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说:“杨姬,李元吉是我杀的……”
“我知道。”
“杨姬,你恨我吗?”
“不知道。”
后记:刺客无名进宫刺杀李世民未遂而死。月逾,杨姬现身长安被人发现,逮捕归案。李世民悦其容貌纳入后宫,封为杨妃,宠爱有加。后杨妃早产下一子,便是大唐太宗皇帝第十四子曹王李明。在太宗晚年,李明却与庶人串通谋反,事败被贬黔州,后被都督逼令自杀。杨妃亦服毒自尽。死后被宫人发现,脖上挂着一个已认不出任何颜色的破烂荷包。
[注]:本文取材自《新唐书》:“曹王明,母本巢王(齐王)妃,帝宠之,欲立为后,魏征谏曰:‘陛下不可以辰赢自累。’乃止。贞观二十一年,始王曹,累为都督、刺史。高宗诏出后巢王。永隆中,坐太子贤事,降王零陵,徙黔州。都督谢佑逼杀之,帝闻,悼甚,黔官吏皆坐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