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一排红灯笼闪着诡异的红光，把湿漉漉的地面烫了一大块皱褶。
发出的光有很不整齐的边缘，很凶狠地和暗沉的黑色搅和在一起，看起来像张着大嘴变幻莫测的脸。
这里毕竟是商业街。
一到这个点人就很多，大概是碰上了用餐的高峰期，摩肩接踵，每走一步都有汗臭的分子争着挤爆我的鼻腔。我很不喜欢这种和人过分近距离接触的感觉和他们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地下文物散发出的腐朽，简直令人作呕。
唉，最近烦心的事情可不少。听说最近这里有一家茶楼不错，就是为了听听戏解解闷，也是不容易。我嘀咕着。
前面就是了。随人潮波澜着终于到了。那是一家有些年头的茶楼，很大，还挺破，样子普普通通的。不过据同事方圆说这里经常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哼，方圆这家伙，老穿个中山装，叫哥叫的可勤，看上去斯斯文文，却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都不晓得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作为一个研究文物的人，对这类型的传闻早就应该见怪不怪。这家的川剧变脸是同行里比较出色的，这是事实，然而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么网上传的越玄乎，自然就越有客流量，生意也因这些因素显得十分火爆。所以，这一切只不过是这家茶楼所谓的宣传手段而已。一切都要有理有据，才能称为事实，真真假假的蜃楼幻影，反倒自在人心。
我用衣角把汗渍从我的血红镯子上擦掉。研究所太多混子，前几天还因为那口瓷器作假的事情郁郁寡欢。想当年我一腔热血早就掀桌撸袖了，现在呢，有这心也没这胆啊，所长一瞪眼睛，饭碗不要了？当初不顾家人反对一腔热血选了这个专业来读，毕了业才知道世道上到底乱花渐欲迷人眼，假意热爱的人还是太多。我叹了口气。
怎么门口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我心下觉得有些奇怪。
一股奇特的香味，让人有点头晕。而后传来一阵一阵咿咿呀呀的戏声。
“ 千里姻缘一线牵
伞儿低护并头莲。
西湖今夜春如海，
愿作鸳鸯不羡仙……”
茶楼里的装潢很粗糙，细细考究起来可能还是个文物呢。大厅中央舞台场子倒是挺大。三层楼，楼上楼下都绕满了人。楼下居然已经坐满了，无法，我只得找了个二楼的位置，这么随意的茶楼也是头一次见。长椅上的人形形色色，看上去年轻人居多，其中居然还有十几岁的小孩。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似乎都沉浸戏剧里，一脸痴呆。坐下的时候下意识瞟了一眼，没办法，职业病嘛。椅子是很古老的水曲柳，摸上去还有些年头，经过岁月的打磨，反倒把原来的纹路显得清晰可见。
今天戏里唱的是《白蛇传》。这算是川剧的经典曲目了，不错，演员正扮着，女的一身白衣，扮相很英气。小青是男扮女装，高高壮壮。刚刚开场，还是西湖的桥段。
“这里首杯茶水自取，就在一楼的拐角。”突然一个小二打扮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妈也，一个男人也有这么出挑的柳叶眉。
“呃，我想问…”
“茶水费看心情给，不过如果看见什么别的，那就贵一点，”柳叶眉似笑非笑，白白的脸挤成一个面团，伸出一只手“一口价，五百。”
五百？！怎么不去抢劫呢！我刚要破口大骂，柳叶眉仿佛立马看破了我的心思，斜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要不，就拿你手上的血玉镯子抵。”说完转身扭进人潮里，一下就不见了。
研究所的工资又不高，在家一天到晚被老婆嫌弃没出息，成天和死东西呆在一起，和活东西也没什么痛快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现在好不容易出来躲个清净，还惦记上了我的镯子，这可是老子当年发现第一件文物得的奖励买到的，血玉在市面上也是难以复制的真品，又何止五百块？要敲诈直说啊，这他妈不会是个黑店吧。我攥紧手里的镯子，心里愤愤不平，狠狠地啐了一口。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五百块的前提——那家伙说的……“别的”是什么？我脊背一凉，转头想问问，旁边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
他一身中山装，斯斯文文的样子。这孩子看上去神神叨叨的，只见他凑过来：“许哥，你也来这听戏呀？”这人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叫我哥？
这茶楼真是没一个靠谱人。
嘴里骂了一句娘，恍惚间一愣神，竟不知戏已唱到了《酒变》。
“ 哎呀呀，娘子直快人也！来来来，再饮一杯，祝你我夫妻偕老百年！
怎么，你我夫妻偕老百年？
偕老百年！”
我呷了一口茶，不禁笑出声。
这许仙也是被迷了心窍，若不是他将信将疑法海骗白娘子喝下了雄黄酒，又哪里来的感天动地雷峰塔一说？许仙或许对于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美娇妻心里还是怀有芥蒂，否则又怎么会相信法海的鬼话？若他真爱白娘子，又怎会在乎以雄黄酒来一试她的真身？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打假的英雄。
之所以他们只能成为戏剧，看样子真情的作用只是推动情节的发展，其根本是不存在的。
真真假假，这就是和历史的差距啊。我摇了摇头，对许仙的虚情假意嗤之以鼻。
诶，不过那许仙的模样还有点眼熟。细长脸，柳叶眉。我心里一惊，这和刚刚那个家伙长得如出一辙？我定睛看了看，应该是确实长得很像。没想到他抖抖眉，忽然把头转向了我！
“你说，如何是真？如何是假？”
我心里又一惊，相隔了几十米，那一眼就这样毫无阻拦直直地射过来，仿佛他的脸就在我面前，直达心底。一瞬间我感到头皮发麻。赶紧扭头看向别处。不，他一定在唱一段唱词。我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真是邪了门儿了。
“ 你呀你，
昔年壮志满怀中，
今日不与旧时同。
假作真时真亦假，
可怜冰心与谁共？”
幽幽荡荡。
许仙咿咿呀呀悲悲戚戚，然而唱词却越发奇特！这根本不是《白蛇传》的唱词！一字一句简直就是以质问的口吻在和我一个人对话！
“只道路已相去甚远，
旧物睹来伤心，
不如弃之，贱之，毁之！”
他的声音越逼越近，直直的就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流和他身上很重的脂粉味就在我的面前。手腕处一阵冰凉，仿佛被他死死盯着我的血玉。研究文物听奇闻怪谈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先生，还需要茶水吗？”
我听见跟前有人跟我说话，刷一下把我拉住了，倏地睁开眼。刚刚一定是我听错了。
面前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手中盘子里端了一壶茶水。
“哦好，谢谢啦。”我惊魂未定，喘了一大口气，拿起茶杯准备续水。
“先生，我很喜欢古时候的东西，您也喜欢吗？”男孩接过茶杯，他也注意到在茶杯的边缘，留下了我指头上的汗渍。“可家里人都不喜欢我读研究文物的专业。说是没前途，可是我喜欢啊。不过听说研究所里都是喜欢文物的人，”男孩搓了搓手，“我也想进研究所。”
我一时语塞，还在惊愕于这个陌生人的坦诚，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这些？
我该说什么？沉思一会，我打定主意，想起自己现在种种，到底思索着还是劝他别走这条路，免得日后失望。
“先生，我也是看你觉得投缘才说这些的，如果打扰到了实在是抱歉。”我抬起头，正撞上男孩怯生生的脸和充满热忱的眼睛。
这男孩子的样子仿佛曾经见过。
我害怕这样的眼睛，陌生又熟悉，让我想起了当年刚工作的我，对一切都还满怀期待。
“不过，就像戏里一样，尽管许仙让白娘娘显了身，她到底还不是淹了金山寺，拼死和许仙守在一起了吗。”男孩仿佛看出我的顾虑，笑了笑，把续完水的杯子递回来，“就是雷峰塔也不能压住他们在一起啊。”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我心里有一丝触动，觉得这个男孩还挺有意思的。心中一阵波涛涌起，突然想对他一吐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正欲说话，周围突然一阵喧哗，变脸表演在金山寺这场戏终于登场了。
我顾不上那个男孩，人群一阵慌乱，五，六，七，八，短短的时间，红的，蓝的，黄的，绿的，黑的，纷飞乱舞，纠缠不清，如梦似幻，应接不暇。
丑恶的，善美的，阴暗的，艳丽的，数不清的面皮和面孔，不一样的情绪和欲望，都在黑色披风的飞舞一个个转身尖叫里变换，变换，变换！翻飞，翻飞，翻飞！鼓点，锣声，一切冲撞在一起，仿佛要搅成一摊巨大的烂泥和黑暗无垠的洞穴，把所有的曲折，恐惧，不满，快乐统统都炼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化作滚滚的岩浆冲向台下所有的看客。
整个茶楼的人潮气氛掀到了最高点，冲击着我，摇晃着我，质问着我，仿佛要被这股力量甩出去。
变脸的最后一张，竟是干干净净的柳叶眉。
“俺、俺、俺、俺夫妻卖药度晨宵。
却、却、却、却谁知法海他前来到，
教、教、教、教官人雄黄在酒内交。
俺、俺、俺、俺盗仙草受尽艰苦，
却、却、却、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
将、将、将、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
多管闲事老秃驴他妒恨我恩爱好，哎呀！
这怨愁似海怎能消！”
白娘子句句如声讨，如控诉，我看着，心里感到一阵痛楚，唉，许仙呀。
“她们现在何处？快快让我夫妻见面吧。
得了吧！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你们夫妻见面呢？老师父说了，你那娘子是妖怪，她是个假的。
可是她的情意是真的呀！”
此时醒悟，为时不晚！没注意，水曲柳上留下了我深深的指痕。
“先生，你的茶快凉了。”耳畔传来男孩的声音。一下将我从戏中唤醒。
“好好，不好意思。”我晃过神，手心里流了更多的汗，“你们茶楼这戏真不错。”
“那是，来这里的没有一个不是回头客。他们都说这是个神奇的地方，可以看到一般茶楼看不到的的东西。
每个人愿意来，都能看到自己喜欢的戏，乘兴而至，尽兴而返，自然是一票难求。”男孩笑着，有一丝神秘，颇为自豪，把续好水的茶杯端过来准备给我。
“你这小孩倒是能说会道，还有几分像当年的我。”我哈哈一笑，心里头有些欢喜。
“ 悔不该错把金山上，
轻信法海惹祸殃。
许仙今日心头亮，
吃人的是法海，不是妻房！
打破金钵把贤妻放！ ”
许仙砸了金钵，我吓了一跳，仿佛砸碎的不是金钵。
“你说的也对，该在一起他娘的总会在一起。”我喃喃道。心里感到一阵快慰，暖烘烘的，这么多年，似乎好久没有这么暖了。
有些事情雷峰塔都压不得。
我扭头接过男孩递给我的茶杯，一道血红的颜色刺过我的眼。
我的血玉镯子。
一模一样的。
血玉镯子。
那个男孩，手腕上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血红镯子！
我大吃一惊！
忍住惊惧，猛然抬头！妈也！我眼前一片模糊。
“雷峰塔倒！娘娘快出来啊！”
塔倒，白素贞从彩云中嫣然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