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这个琴行教吉他已经三年了。这个琴行里学吉他是一对多,他和另一个老师搭档教。两个人性格算很合得来,学生随意来,他们随时教,没有学生的时间里就一起玩玩游戏或者各自练琴。
他的琴房里最近新来一个学生。她不像那些只是发展一个兴趣爱好的人一样轻松随意,也不像要抓住救命稻草的人一样拼命练习想从事这条道路。她来得很少,却每次都练得很认真。仿佛在较着什么劲。开始只是努力学琴练琴,她是不费时间跟你讲话的。慢慢熟了之后,练琴之余会开开玩笑,到整个人戒备松懈下来,练着琴也忽然笑起来接话。
很奇怪。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来上课还是练琴,带着什么样的情绪来——如初醒的清新平静,还是昏沉的不畅愠怒。
她每次来都穿得不太相同,像每次遇见都不太相同的蝴蝶。
彼此青春开朗,做一些稀松平常的打闹,但是他要怎样靠穿插在琴声中的只言片语去深入了解一个人呢?正要发出深一步试问,她忽然又到了低头认真的境界。若交流只在琴行,又要怎样看到她的多面?
(二)
她上完课又练完琴,要离开琴行了,说过再见,拉开玻璃门,出门右转。身形一路掠过橱窗,由于橱窗吉他的遮挡,她的脸忽隐忽现,直到消失在橱窗最右。
他的眼神一路跟,停留在最右发了一会儿呆才收回来视线,低头继续弹吉他,乐声若有所思,轻轻像低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每次推开玻璃门,进入门框的那一刹,看她身着不同色彩,眼神里透着澄澈泛着笑意,便好像听到一部电影的背景音乐淡入进来。看她练琴,和别人互动,对自己的反应,都灵动流畅,或者说,如果不开心的时候,真实自然,而带着张力。不是软趴趴的美,不是人云亦云的美,不是流于皮囊的美,张力是源于自信,和她的一点点倔,一点点骄傲。
她推门离开,便是电影拉下帷幕。
应该也不是喜欢她。可能只是因为在琴行太久,无聊的消遣。因为其实也可以拉大格局,拉高视野,俯瞰,将所有人的反应和互动,都看成镜框里的活动。喜怒哀乐,尴尬错愕,也都有不同的好看。
(三)
她今天是恹恹的,最近这几天都是这样,像只兔子耷拉着耳朵。他照旧抱着吉他,插诨打科,自在潇洒没心没肺。
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间,课早就已经上完,只不过有些人还想留下来练习。说是老师和学生,其实都是同龄的年轻人,一齐点了外卖吃,边吃边聊。
他吃着他的扬州炒饭,开始挨个儿开人玩笑,讲黄段子,调戏一个吃一口,大家对他毒舌的耐受程度也已经逐日递增,已能弱弱地还击,虽然还是不敌他贱兮兮。轮到她:“哎哟小妹妹,心情不好啊,就吃这么几个寿司啊,吃再少也还是胖啊,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是不是失恋了啊。”她刚塞进一个寿司,也费事搭理他,一个眼神猛瞪过去,反正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自由表达的。
这一记眼神瞪得他像吃了一记月光波,顿了一下,脸上依旧是嬉皮笑脸,却低头狂吃了几口扬州炒饭。
不知是谁起的头,问起各自专业来,一圈讲过来,有学物理的,有学生物的,有哲学的,每到一个,大家都有各自的那方面的疑问要问,比如学哲学的就要被问到:那你有时会不会学着学着学到很悲观的状态啊?
到她,她说:“国际关系。”为了避免别人发问,又补了一句:“我其实很讨厌这个专业。”大家默然几秒,表示同情。有人忽然醒悟:“那你还去读研究生?”他从扬州炒饭里抬起眼来。
她噎住,正要恹下去下巴快抵到吉他,忽而又感到愤怒,挺直了身子宣泄一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我也不想读,但我不知道我还能干嘛!我不想去工作不想出社会,整天面对我讨厌的东西,被它折磨得筋疲力尽,回来只剩睡觉喘息,好让第二天继续被折磨。我也很想整天就呆在这琴房,练琴,学音乐,就一件事情,为什么要管那么多“promising”,还要社团还要学生会还要奖学金,去它大爷的被承诺被选中前途光明。想到读研究生还是整天面对那些东西,我真是好他妈想哭。”
他从嬉皮笑脸里松弛下来,望着她,这几秒里如果有人这时候没望向她而是留意到他的表情,如果她此刻不是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而是环视了四周,都会发现他这凝视。因为对于平日嬉皮笑脸的他来说,这凝视实在温柔认真得过分。
“嗯,那就留下来啊。”最终试探着淡淡插了一句。
她像泄了气,又像松了劲:“可我已经23岁,应该要养活自己了。我没什么能立足的。我只能接着读,边读边看看会有什么转机。没办法啊,要往前走啊。”
默然了几秒。他难得打圆场:“那就好好练琴啦,将来当个女吉他手,解决啦。”大家笑笑,她宣泄完了,也只剩淡淡一笑的份。
一个学牙医接话说:“其实学牙医也很可怕,想到他们一张开嘴就是一口烂牙,咦……,不过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啦。”
“这还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呢。”一个附近超市的收银员也每周都来上一次课,这已是她所能投入的最大值。
微微沉默,撇了这个话题,大家又各自说笑几句,吃完开始各自练琴。
各也有各的失意啊,“平衡只在一点,坍塌才是生活常态”。
往后大家不再提专业,也是成年人的小心和理解,也是成年人的无声关心。
(四)
她一双腿非常美,裙子、牛仔裤都穿的非常有型,走路生风,摇曳生姿,一双丹凤眼细长而有味道,高兴时也一齐开开玩笑,不高兴时整个人都趴在吉他上,头抵着琴看谱,有人来惹,抬眼就是一个犀利冰冷眼神射过去。
说实话她也确实没什么好挂心的,来来往往,每一步不都一样?只是每次推开那扇玻璃门,心里都提了一口气,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尽管它是透明的,但是推开后的一切还是显得那么不可控。过分快乐,而不可控。
它是透明的,里面的人往来动作都看得清楚,嬉笑,认真,一目了然。然而当门一推开,明亮灯光,青春面庞,气温铺面而来,声音进入耳朵,立体全方位进入这大剧场,加入一起嬉闹青春。这种感觉真的很迷醉,但脑子里又有一根绷紧的弦在冷冷地奏着:你尚未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幸运,浸淫于热爱的幸运。而此刻,只是向老天偷了些岁月,钻进了时间裂缝。
她不晓得她是否足够幸运可以拥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日子,她只是人为给自己开辟出了这一段什么都不管,只有音乐的时光。其他人可都在紧张复习准备考试呢。各种证。
九月份她就要去别的城市上学了,在进取,在努力,在向上。在流光幻影追。琴行里的人来来往往,两个老师似乎也早已看惯,没有什么人是一定要留住的,看似插诨打科,也知感情不可倚重这些过客,这一个空间,不是箍住青春,是牢牢将音乐框在可感的此刻以及将他们撑向更高的地方。
只是自己每次离开,都觉得灯光暗了,戏剧落幕了,而自己太投入戏剧,异常真切难以抽离。两个老师,就是被自己留在身后的人,难以割舍的剧中人。
推开门,外面的空气迎面拍来,又要开始走得精彩,抖擞精神。
其他的商铺都已经关了门,只剩这家琴行还亮着,真像黑夜里发着光的魔法城堡,她想着,离开这扇门自己又何尝不像一个离了城堡独自上路的小女巫。
独自撑着伞走回宿舍,校道两旁都载着了白玉兰。昏黄路灯照着水汽氤氲,白玉兰香甜一路。哼着刚学的小曲儿。感觉又清冷又美妙。有时也会忽然想起张国荣的《追》,“这一生也在进取,这分钟却挂念谁……如果说为情为爱,仍然是对.....谁比你重要,成功了败了也完全无重要。”
真不知在追什么。摇摇头轻轻笑自己。
(五)
偶尔有他的朋友来找他,他的朋友以C大和Z大居多,都是国内很不错的大学。过来一起玩音乐。一边玩一边讨教一些技术,有时候还拉拉家常。有朋友会问他家里现在什么态度,是不是还很想让他回去上大学,他都回答:“还好了,他们现在也还好了。他们拿我也没办法,后来也看得到这工作也挺正经的。反正我先干几年。”
有人问:“还单着呢?该往前看了哈。生活要继续。”
满不在乎状:“哪里,有人陪,夜夜笙歌好吧。”
(六)
她抱着吉他,抬头望他:“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个琴行里呢?”
他夹着吉他,站着弹,随意的步伐:“为什么不能呆在这个琴行里呢。”
“你乐理讲得很专业,而且你跟那些音乐学院的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觉得你不是野路子出身啊。”
他随着他的音乐轻轻摆动:“那所以呢?”
她语塞。只是觉得他不该漫不经心在这琴行。
她问他:“你为什么在这个琴行里呢? ”
他抱着吉他,弹静静的音乐:“为什么不能在这个琴行里呢。”
“你很聪明啊,做什么都行啊,真走音乐这一行,也不是呆在这个小琴行吧。”
他随着他的音乐轻轻晃:“在走了在走了,不急嘛,你真是啰里吧嗦?我要练琴了。”
她问他:“最近都在搞什么事情呢?”
他玩着游戏:“什么搞什么事情?”
“你不是说你在走了吗,总要搞点什么事情嘛。”
他眼睛盯着屏幕:“谁跟你说我要走了,我跟你说我爱上你杨老师了,他不走我不走,他不离我不弃,这是一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你少烦我…我靠,不是吧,我靠我靠我靠…哇你一跟我讲话我就输了,能不能好好练你的琴别说话?”
两人抱琴相对,各自练琴,琴声悠悠缓慢。
她问:“你们生活真是好惬意啊,每天弹弹吉他,玩玩游戏。”
他:“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了,忙的时候,也很累的。”
她:“为什么你走吉他这条路?”
吉他声,吉他声。
他:“这是我跟一个人的约定。”
她:“谁?”
没有回答,琴声代替。
她:“其实我很好奇,看不到进步的时候,或者太远的目标,会不会让你们焦虑的?会不会怀
疑,我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梦想吗?”
“不能急的小妹妹。我已经上了贼船,着急什么。”他抱着吉他站起来弹,随意摇晃,“况且,着急又有什么用。”
(七)
她最后一次来琴行,第二天就要去别的城市。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走得那样决绝,而是回头望了琴行。透过玻璃门,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一个还必须要往前走接着找,一个已真切挣扎在梦想里。像某种秘不可宣的暗号,以外人难以察觉的秒瞬,道了一声珍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