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奶奶的九十八周年诞辰,一晃,她离开我们已经足足四年多了。
还记得写家祭文时我坚持自己持笔,我是怕村里承办丧事的管事写不出这个老人苦难的身世和少有的坚强与善良。
奶奶生于民国八年的深秋,虽然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由于家境还算殷实,也没吃过什么苦。
由于当时的农村信息封闭,民国之初就禁止的裹足在很多年后才被农村里的人所听闻。
因此,奶奶也被裹过三天的脚,后来奶奶的奶奶因为心疼孙女每日顽强的反抗,加上禁止裹足的呼声已经传到当地,奶奶算是脱离了苦海,重获新生。
奶奶天生一副美人胚子,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俏美人。
听说当时说媒的人把门坎都快踏平了。
爷爷才去一次就把美人征服了,可见爷爷也不是一般的男人。
其实奶奶很少评价爷爷,关于爷爷的传奇也只是从父亲和伯父口中听来一二。
爷爷是个有胆识有眼界的大男子主义者,二十岁刚出头就带着奶奶独自闯荡广西。
爷爷是块做生意的料。
曾爷爷的孩子很多,当时都没分家,一大家二十几口人的吃喝拉撒需要用钱的地方全是爷爷在张罗。
爷爷是个孝子,也是一个本分的人,做生意赚的钱都定期送回老家交给主事的大奶奶管理。
后来分家时为家族积累下了很大一笔财富,听说依当时的市价,足够买下半个村里的田地。
而爷爷对自己却是相当苛刻。
奶奶看中了一块布料,想做一身新衣,爷爷硬是无情的拒绝了三次。
这个事情成了奶奶对爷爷最长久的记忆。
奶奶十六岁不到就嫁给了爷爷,这个女人苦难的一生就此展开。
奶奶是个极宽厚极单纯的人,一辈子从未与人发生过口角,遇到利益冲突从未想过亏待别人。
在当时的农村,都是大家庭式的生活方式,奶奶这样的性格吃尽了苦头。
而爷爷是个传统的男人,只管在外面打拼、赚钱,家里面婆婆妈妈的事他从不关心,更别说保护自己的女人。
这些苦会随着分家而减少,也会因为奶奶的大度而被轻描淡写,但有一种痛却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力承担的。
那份痛苦不会因为时间、空间的变化而减少分毫,那就是丧子之痛。
奶奶不到十七岁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奶奶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投入到劳动中,继续人前笑,人后哭的日子。
不久奶奶又怀孕了,新生命的到来分散了奶奶的注意力,多少减轻了第一次丧子所带来的痛苦。
不久第二个孩子也顺利的出生了,奶奶比第一个带的更小心更细致,不敢怠慢一点点。
她总是觉得只要自已比别人更用心照顾,她的孩子也可以像别人的孩子一样健康的长大。
然而命运又一次欺骗了她,这个孩子在陪伴了奶奶几个月之后也走了,留下伤心欲绝的奶奶每天与眼泪为伴,与痛苦的回忆纠缠。
随着爷爷在广西的生意越做越大,奶奶也跟了过去。
想着有丈夫在身边能暖过一个人的孤单,换个环境能换个心情。
然而命运失控了,无法收回考验这个老人的游戏,反而变本加厉。
由于前两次的伤害,奶奶的身心都病的厉害,而爷爷是个传统的人,想要传宗接代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甚至要曾爷爷同意他娶二房传继香火。
因为曾爷爷极力反对这个事才宣告失败。
奶奶一边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一边又觉得亏欠爷爷,于是一次次怀孕,一次次生产,一次满怀期待,一次次往心口上捅刀。
孩子接二连三的夭折,奶奶的心早就随她的孩子们去了,留一下躯壳见证这个国家和民族的遭遇。
不久,战争爆发了,到处都在杀人,逃亡,爷爷的生意也无心经营,变卖了一些值钱的东西就带着奶奶开始了漫长的逃亡之路。
奶奶从小怕水,有一次半夜接到消息,有日本兵来抓人,她们连夜转移到河对面的大山上去,当时奶奶身怀六甲,好不容易逃到河边却怎么也不敢趟过没胸的河水。
看到一批批的人都过去了,爷爷也急的骂人,奶奶哭着喊着被爷爷连扶带拖的过了河。
想到奶奶面对河水时内心的恐惧,想到那不顾一切渡河逃亡的同胞,我总是会紧紧地抱着奶奶,告诉她,没事了,我可以保护你。
而今,我再也抱不住她了。
后来,奶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没能随她们逃出大山,听说是得了疟疾。
在当时的恶劣条件下,得了疟疾就待同于宣布死亡。
奶奶说当时还有一个同行的妇女,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捂死在自己的奶子下。
当时她们躲在一个洞子里,日兵在后面紧追不舍,那个妇女的孩子出生不久,可能是受到惊吓,一直哭闹,刚开始用奶哄住了,可没多久孩子就大声地哭闹。
洞里的人都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个妇女怕把日兵招来就强行把奶头往孩子嘴里送,想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当时是晚上,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也可能是高度紧张,结果孩子的嘴和鼻子都被堵上了。
等日兵走远了,点起火把来看,孩子被活活捂死了,那个妇女当场就哭晕过去。
那孩子命不好,那女人心真善良,每次聊到这,奶奶总是这样说,目光平静而空洞。
几经辗转,抗日战争胜利了,奶奶也回到了家乡,之后又生过几个孩子,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有活过十岁。
前前后后奶奶共夭折了九个孩子,奶奶的心已死,泪已干。
我一直好奇,好几次明明听到奶奶的哭声,却从不见她流过一滴泪。
没有眼泪的滋润,眼睛就是没有光茫的黑洞。
可怜的奶奶遭受了非常的苦难还要被愚昧的乡邻指指点点。
为了赎罪,奶奶开始吃斋拜佛,她把自己无法与别人诉说的冤与苦在青灯的鼓励下与佛一一诉说。
也许是奶奶吃的苦太多,连观音菩萨都看不下去,也许是奶奶的虔诚感动了佛祖,在她三十多岁时接连送了她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
爸爸是奶奶的第十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生爸爸的时候,奶奶已经四十岁了。
一个女人,从十六岁到三十六岁,她人生中最美好,最珍贵的二十年,都在孕育生命的欣喜,又眼睁睁在看着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生命一个个相继夭折的绝望中弹跳、撕扯。
若是常人,早就死了无数回了。
但她不是常人,她的修为,她的人品决定了她是个神一样的存在。存在我们的心里,存在我们的基因里。
当我遇到困难,委屈,觉得撑不下去,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我就会想一想奶奶走过的路,一下子就释然了,所有的所有都可以立马放下。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一个温和安静的人,每天拄着爸爸特意给她买的拐棍慢慢“爬”。
是的,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不像一个人的背影,像一个乌龟,背的不是壳,是整个上半身。
奶奶四十多岁时,由于眼睛不好,从二楼意外坠下,从此背就驼了,从侧面看,上半身和下半身驼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
由于腿部长期的负重上半身,奶奶很早就腿脚不便,双腿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连裤子都勒不紧,出行只能靠拐杖的支撑慢慢挪动。
从家到厕所十几米的路,奶奶要走上二三十分钟,爸爸心疼奶奶,总是劝奶奶在便盆里解决,奶奶总是倔强的去厕所。
我们知道那是她对晚辈的爱。
奶奶是个苦难的人,却也是个有福的人。
爸爸总说奶奶的德行是值得我们世代学习的家风。
长成人的三个孩子都挺孝顺,孙辈也算是出人投地,对奶奶也是敬爱有嘉。
最重要的是,奶奶的命运重叠着国家、民族的命运,她有幸见证了这段苦尽甘来的历史巨变。
四年前的秋天,奶奶安详地离开了,没受什么罪,也没给后人增加什么负担。
我们给她梳妆整齐,围着她,庄重地送她走完尘世的最后一程。
像送一个远行的亲人那样平静,像送一个远嫁的亲人那样满怀期待的送走了我们全家人的女神。
她走了,却像活着一样给我们温暖和感动。
奶奶,你在天堂过得好吗?我们想你,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