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谎言。
他生出于黄河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喝澄清过的黄河水长大,黄河滩毒辣的日头晒出了他一身古铜色的肤色,那些年不算轻的农活劳作给了他一副健硕身板。
这就是我印象中那个惹人厌、招人恨的山村野孩子,八零生人,出生贫贱,相貌平凡。在一贫如洗的村庄和乏善可陈的家庭趔趄成长,天生脑后有反骨,吃软不吃硬。
就这么如茅坑里的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在这冷酷诡谲的社会现实中,他跌跌撞撞地杀出重围,满身伤痕,精疲力尽,却也终于拨云见月,如今郎朗清风般地坐我对面,云淡风轻地调侃着往事。
而今的他一身休闲商务装,钢丝般粗硬黑亮的短发,眼神锐利深沉像一只头狼,细格子衬衫遮不住的爆炸性肌肉,被身边他老年痴呆的母亲拨弄来拨弄去的名贵腕表,俨然一副乡村屌丝的完美逆袭史。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避着我的激赏。
他说,这有什么,其实挺没劲的。
他难得的谦虚、低调,简直都不像小时候那个生性狂野、胆大包天的黑皮小子了。
我嗤嗤笑,他母亲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嗤嗤笑,他拍拍她的头,像对待女儿一样温柔。
我从不曾见过他这幅模样。
见惯的是他母亲拿着擀面杖追着他满村打,见惯的是他冲着他亲姐吼的像个暴君,见惯的是他被一群大孩子追着打直到跳进黄河才脱困……
他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大哥聪明文秀,大姐羞怯懦弱,他是老小,比哥姐小老多,混世魔王般地长大。
他算是那个儿女双全结构完美家庭的意外产物,是个累赘,讨债的,这是他母亲的说法,他自小不招父母待见,但大哥大姐宠他呀,宠的他成了村里最大的刺头和混混。
他在人家即将收割的麦地打滚“匍匐”,在那片最甜的沙滩西瓜地玩“爆破”游戏,在一排闲置的渔船上演练“赤壁之战”,在蔓延的大火中被他母亲揍的像个鬼!
他几岁时的一天,他妈说,他爸嫌打渔种地不挣钱,出去打工挣大钱去了。他说,真好,等爸有钱了,咱显摆去。
后来有一天,他姐说,他哥上大学去了,要一直考到博士站去,不常回家了。他说,太好了,以后混不下去,有投奔的地儿了。
再后来的一天,他姐说,她成绩不行,实在考不上大学,就不念了。他说,正好,我比你还差劲,也不念了。
他妈木着一张脸说,你敢不上试试看!他说,妈,你从小就偏心我哥和我姐,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他妈白了脸,说,我就偏你姐了,怎么地?!
再再后来,他姐出落成大姑娘了,经常在路上被外村的二流子截住,他姐哭。他掂着板砖钻出来,冲他姐破口大骂,你他妈还能再笨点吗?!笨死你算了!要你那么大眼睛出气啊!你脚边那么大棒子看不见吗!不知道板砖是用来拍人吗!我放你枕头边的刀子为什么不拿!你哭,哭,哭顶个屁用啊!
更后来,他脾气愈差,戾气愈重,在他姐和姐夫打架时,拎了把菜刀砍门玩;在他妈被一男邻居挤兑时,搂了他的女儿招摇过市……他妈说,少作怪,你那点智商能对付了学习就不错了!
他跟人打赌斗狠,借的破烂摩托车被他轰的山响,在深秋的黄河里泅水玩命,他妈说,你要是敢不弄这些破烂玩意儿,高考给我考个凑合的学校,我带你去找你爸。
他开始玩命地学习,他得考上大学,先找着他爸,警告他在他妈找来的时候老实点!
他说,是的,我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谎言,但是,我听她的。
就如那年,他很快就知道他爸跟人跑了,抛家弃子地跑了。但他跟他妈说,好啊,我等爸衣锦还乡。
还有那年冬天,他家快断粮了,他哥撑着渔船打渔,第二天被发现冻成冰人抬回来的时候,小小的他就躲在人堆后面。但他跟他姐说,好啊,我以后投奔哥去。
还有那次关于偏心的讨论,他姐的成绩出名的好,可为了他上学就那么停了,他痛斥他妈偏心姐,他妈说自己就是偏心,并且棍棒相加地把他赶到学校。
还有后来的再后来,他上学、打工、创业,苦的像条落水狗,湿冷、绝望,人人避之不及。
但他每次回家时,大包小包,镀金项链,得瑟地像个成功人士,那谱大的简直没边儿了,他低俗恶劣的暴发户形象就是在那时在村民心中树立起来的。因为,低调奢华有内涵,村人看不懂,也就不能给他妈带来立竿见影的心理安慰。所以,他义无反顾地伪装了多年的“土暴发户”。
家人的谎言是世界上最容易看穿的谎言,那个谎承载了太多深情,它兜不住,很快就会破功的,他得在它破功前,加紧缝上两针,不让它里面的难堪、痛楚和绝望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给这个忍痛说谎的人一点点体面和安慰。
今年,他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有了老年痴呆的先兆,他充分释放他暴发户的属性,大张旗鼓、八台大戏地给母亲过了六十大寿,平时迷糊如小孩的母亲见人来就骂他,哎呦,太费钱了那臭小子,说不让过就不听……嫌弃的口气里是压都压不住的得意。
这个三十多岁,平日里放荡不羁、混不吝的大男人躲在厕所哭的像个baby!
之后,他把母亲接到身边,像对待孩子一样照顾她。
是的,他说,我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谎言,再没有过一个人像她们这么傻,拼命的对我好,还使劲儿地藏着掖着。
而我能做的,就是顺着这个谎言,小心地接住这份不让自己有压力的好,然后,再拼命地对她们好。
而我能做的,就是顺着这个谎言,小心地接住这份不让自己有压力的好,然后,再拼命地对她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