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三十六)

长恭慢慢地感到知觉渐渐苏醒了,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耳畔却首先有了声响。“孝瓘!孝瓘你醒了!”

长恭隐隐约约地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一人黑衣白面,一人白面黑衣,一人手拿铁链,一人肩悬铁钩。商量完后,都对着长恭伸着脖子、吐露长舌。

“哼,你们可算是来了!”长恭扶着病榻,冷冷地说道。

那两个非人非鬼的东西见长恭想要竭力起身,惊得哇哇大叫,赶忙走近过来,摁住长恭,一人用锁链绑缚着他的身体,一人将钩子钉入他的脊骨,让其难以动弹丝毫。

“你们就是那夺魂鬼 和缚魄鬼 吗?咦?怎么还差了一个?算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也就不责备你们礼数不周了。齐文襄帝高澄是不是就在地府?他在哪一层泥犁地狱里?快带我去见他,这个无耻小人,我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高孝瑜和高湛听完长恭梦呓一般的胡言,顿时大吃一惊,“长恭他素来敬爱父亲,怎么会说出如此不敬之语!”

“长恭他…他一定是神智还未清醒过来,九叔不必过忧…不必过忧!”孝瑜急忙向高湛解释道,想以此打消九叔的疑虑。

“嗯,我看他这次的确伤的不清,是得再好好静养一番。”

“是...是..是,九叔…九叔…他还在挣扎着,快来帮帮我,不能让他乱动,会伤了身体的。”

高湛闻言,也跟着高孝瑜,一同按住长恭,使之不能动弹丝毫。

“你们放手啊,拦着我干什么,哼,你们是想要从我身上搜刮油水么?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这丑恶的贪欲,难道连冥界的鬼神都是如此么?这三千世界哪里还有一丝公义在!那个罪人高澄呢?他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你们怎么不敢带我去见他,去撕下他虚伪的面皮。”

“长恭!”孝瑜见四弟如此疯癫无礼、辱骂生父,想起了他小时候教导幼弟长恭的法子。对准长恭的额头猛地一拧,“清醒点!看你还出言不逊。”

“好…好痛!”长恭突然之间觉得头疼欲裂,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高叫了一声。等他再度睁开眼睛之时,只觉得方才幽暗寂寥的阴气忽然散去,兄长高孝瑜和九叔高湛骤然站立在他面前。

“好哇,你们使的是什么妖法,以为变作了兄长和叔父,我就不敢再抗争了。人伦啊,亲情啊,你们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我抛却你们就像放弃一条生命一样。”
“长恭!”孝瑜急得发慌,“你再看看,是我!我是你的长兄啊!你摸摸我的手,捏捏我的脸,看看它们是不是骨肉做的!”

长恭伸出僵硬的手指去触碰孝瑜,一碰到那层表皮就惊恐地缩回了手:“是你?果真是你!”

孝瑜见长恭终于是清醒过来了,激动地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呀,我是你兄长河南王高孝瑜。”

长恭突然大笑:“哈..哈哈哈,我认得你呀,我认得你,你是一只狈呀,前足短小,匍匐爬行。你怎么会是我兄长?我是人中龙凤呀,我是天神下凡!可是这世道怎么竟连畜生也会说话了?真是有趣得紧。”

孝瑜急得满头汗下,一旁的高湛亦是皱了皱眉,问道:“长恭,那你可识得我么?”
长恭忽然拉住被子将头一蒙,缩在其中,颤颤巍巍地说道:“狼…狼…你是狼!吃人肉的狼,我认得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我中了你的毒计,苍天呐,我怎么会愚蠢到与狼为盟!”

“长恭!”孝瑜走到长恭身边,又再摇了摇他。

长恭猛地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指着孝瑜和高湛大骂道:“原来如此,我是知道了的,你们一狼一狈勾结在一起,是又要做什么坏事了吗?快、快说出来。”

孝瑜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些什么,高湛忽然拉住了他:“算了吧孝瑜,他被倒下的梁木砸中了脑袋,伤及了识神,我们留在这里亦是无用,还是留待御医署的人来诊治吧。”孝瑜仍是立在原地,“走罢!”高湛又连催数声,才将孝瑜拉开床边,走出门外。

“醒了吗?醒了吗?”安德王高延宗一见二人走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醒了,可是....”孝瑜欲言又止。

“可是...可是孝瓘的神智仍是不清吗?”广宁王高孝珩似是猜到了什么。

“岂止是神智不清,简直就是疯癫痴傻。”高湛不合时宜地加上这么一句,更是加深了长恭几位兄弟心中的担忧。只有长恭的二兄高孝瑜在此时忽而露出了微笑。

“二、二兄!四兄都这样了,你笑什么?”高延宗素与长恭亲近,他见二兄听了噩耗不悲反喜,甚是不满。

“人生,疯癫何妨(写诗,后补)。”孝珩面色温润,摇着折扇,淡然地吟道。

延宗气得不行,想要冲上去理论。孝瑜却将他拦下了,他忽然想到:“也许长恭不是真疯?长恭与高殷同好,高殷一死,六叔猜忌的目标说不准就要落到了长恭的头上。齐孙子披发吞粪 ,致有桂陵之胜。晋宣帝落衣倾粥 ,三马所以食槽。也许长恭是在效法他们装疯卖傻?希望能躲过此劫?”孝瑜最终没有将他的猜测说出口,免得走漏出去,于长恭不利。

正在众人心事纷乱之际,忽有一人骑着俊驾,领着甲士,信马由缰地来到众人跟前。

“孝琬,你终于来了,长恭他….他已经….”

“哼,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个蠢弟弟的。这个疯子烧了父亲的遗居,他葬身火海了才好。”

“孝琬!长恭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俱是一样的血脉,怎么你身上的就这么冷!”孝瑜愠色满面地斥道,延宗更是急得跳脚,四处寻找兵器要来同三兄对决,最后操起了一支木杵大喊道:“高孝琬,你不要以为投靠了高演我就会怕你了!”

高孝琬端坐于马上,轻抽佩剑,又疾速地收回鞘中,延宗手里的木杵登时断为两截:“我高孝琬不需要投靠任何人,不像你,从小就粘着高孝瓘,好像没了他,你便不能活似的?”孝琬说完这句话,又直面着诸兄长叱责的眼神,淡然到:“孝琬今日来此,带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诸位兄弟不知想先听哪一个?”

“少装模作样,你替高演带什么话来了?有屁就快放!”延宗仍是破口大骂着。

高孝琬冷笑一声:“那我就要先让你伤伤心了,坏消息便是:天子有意让我擒拿孝瓘回晋阳。”

只有高湛是冷眼旁观着,其余众人听后皆是大骇,他们纷纷向起高殷从邺城出发,走上的那条不归路。

“四弟!我再叫你一声四弟,你若将长恭带走,那么今后就休想要再与我辈兄弟相称。”

“高孝琬!你混蛋!四兄怎么对你了?你这样。他和我一起时,还时常劝诫我不要与你冲撞,要我体谅你高傲乖戾的性子。他是看走眼了,你哪里是高傲乖戾?你分明就是个冷血的畜生!”延宗的嘶吼之中带着热泪,他拿着半截木杵,接近两百斤的身子,一直都在发颤。

高孝琬看着延宗这一个大肉球在众人涕泪横流的样子,似乎颇觉有趣,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我还没说好消息呢。我看孝瓘这副疯魔的样子,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高演杀他,就像捏一只蚊蝇,轻而易举却还嫌弄脏了手指呢。你们继续守着这个死人罢,我可是要回晋阳赴命了。”

话音落定,孝琬丝毫不留诸兄训斥的机会,纵马扬尘,领着兵队浩浩荡荡地疾驰而去。

孝瑜垂下袖来,咨嗟长叹;延宗拾起一块石头,追逐孝琬的队伍,大骂着投掷过去。高湛则是托腮细想,一副不在其中超然事外的样子。

只有孝珩欣慰地笑了,看着烟尘中孝琬渐渐远去的影子,默念了一句:“难为你了,孝琬。”

高孝琬一路之上背负着千般委屈万种痛苦,终于是抵达了晋阳。

端坐在皇位之上的高演,见到孝琬独自一人回了,也不责怪,只是手执书卷,一边翻阅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孝琬,看来你是令寡人失望了呀。”

“侄子之所以有辱圣命,亦是为了陛下的声名考虑。”

“噢?”高演仍是漫不经心的,“说来听听?”

“高孝瓘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怎么?他如断手断脚,你不是更容易将其带来吗?”高演的面色已有三分不悦。

“兰陵王废的不是手也不是脚,而是神智。”

“此话怎讲?!”

“兰陵王不久前去东柏堂纪念亡父,不料突发大火,孝瓘急于拯救父亲的遗物,被烧断的梁木砸中了脑袋,昏迷了三个昼夜才醒转过来,可是他脑部遭受重击,醒来之后便已疯了,不认兄长、辱骂家父...陛下知道的,孝瓘素来重情重义,他若是神智尚存,决不至于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说出这些天人共弃的话。既然兰陵王已经痴傻了,所以孝琬斗胆替陛下考虑,再去忌惮他已无必要。”

高演把书卷合拢,又狠砸在桌子上:“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不是在装疯卖傻?!”

孝琬没有丝毫慌乱:“陛下应当知道兰陵王的为人,他不是那种能够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人,他心里有苦,就一定要呐喊出来;心里有冤,就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宁愿在危机四伏中扬鞭策马,也不愿在魏宫筵席上乐不思蜀 。”

高演听了孝琬此言,便开始回忆长恭的一些旧事。

“往时长恭曾与亲随共游访客,中途而返,见王孙调戏民妇,愤而断其一手。其后方知此轻薄儿乃是国中勋戚之子。元老上殿告哀,威宗念其功劳 ,为了抚慰权臣,谎称是其亲随误伤,愿代诛之。长恭闻言,愤然而起,高叫道:“杀人者,高洋郡公。与他人复何关系?”元老乃悲哭告退,威宗因此色难。为人之重信轻生,厚义薄命,可见一般。事后威宗以杖责之,叱曰:“何不装作无知?徒叫你我受人嫉恨!”长恭背无完肤,言辞不屈:“大丈夫做事,譬若雷厉风行,君子以立不易方”

高长恭不是权宜之人,做不来这等装疯卖傻、因循苟且之事。这一点,倒是与孝琬颇为类似。”

一想到这,高演的脸色也就舒缓了很多。但是旋之心内又生了另一个疑问,便幽幽道:“孝琬,看来寡人是不该让你使邺的。”

“孝琬不知犯了何过。”

高演淡然一笑:“没有过错,你念及手足之义,替兰陵王隐瞒真相,这也是人之常情。”

高孝琬立刻满面愤慨:“陛下,你这可是把孝琬给看轻了。我高孝琬岂是因私废公之人?为了将兰陵王提送回晋阳,孝琬与诸位兄弟已经俱成反目。陛下若是不信,可亲自垂问刘桃枝。”

“噢?宣刘桃枝进殿。”

那个高峻黑魆、阴森恐怖的的身影又重入殿上。

纵然高演只是望了一眼孝琬,一句话都没有说,刘桃枝还是当即便知晓了高演心中的疑问,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示意孝琬所说,句句属实。多年充当列为君王的心腹杀手,他早就将主子们的心事摸得通透——他们潜藏在心的、不便告之与人的目的,都要经他之手来得以实现。

高演见他深信的刘桃枝也是如此说了,心中的猜疑也就释然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在孝琬连番的动情与说理之下,也渐渐消弭了。

“长恭现在已是废人一个,陛下若执意,只怕是会叫….”孝琬说到此处就止住了,剩下的深意高演自会细细琢磨:“是啊,我已经把高殷杀了,若再杀一侄,这暴君的污名下面又再将添上一层蚀锈,纵然我再是励精图治、政绩卓著,在世人眼中,怕也担不起圣明天子这个名头了。”

“陛下,况且,太后眼下久病未愈,已是多日不离席床,前次济南王一事她尚不知,若兰陵王再遭诛戮,陛下面对着太后的责问,何忍再加欺瞒?太后既有体疾,若是再丧一孙儿,复加心伤,孝瓘恐怕大家 她….下官想来陛下是至孝之人,一定不愿见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停了停了,够了够了。”高演的的手心开始出汗了,“孝琬,你不…无须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当明白我的意思了。朕身体有些不适,就先歇息了。你们都退下,都退了吧….”

孝琬和刘桃枝下殿之后,高演久久没有回宫,仍是在皇位之上坐立不安,他的皇袍上下俱已被汗水浸湿:“我都做了什么!我已经害了道人了,长恭何辜?难道我还要与一个疯子再过意不去吗?只是徒增我母亲的伤痛,她已经为了家族操劳了大半辈子,被各种族中的内斗和阴谋折磨得心力交瘁。我贵为天子,难道连给她一个安乐的晚年都做不到吗?”高演痴痴地看着御座,看着椅背上面镶金嵌玉的虬龙,那条威仪的虬龙竟慢慢地从御座上挣脱出来了,四足退化,犄角剥碎,幻化成一条细长的毒蛇,顺着高演的手臂,逶迤着、行进着,所到之处,寒毛竖立、鲜血凝结。最后竟而爬到了高演的心口,跟着便是猛地扎了进去,蛇身狂乱地扭动,啮食着他的心脏、毒液麻痹着他的经络。

“你这腐蚀人心的东西!看我捣碎你的巢穴!”高演面色惨白,眼珠爆裂,拿着经卷狠狠地向御座砸去!但是毒蛇吐信的声音仍是在他心中反复怪叫,“嘶嘶、嘶嘶”,“这是道人的声音!”他心里被渗得大寒:“来人呐,有妖异!有妖异!快请道人来,”

长恭疯后的第三天,高演也忽而变得有些心神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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