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个贼

趴桌太久,胳膊酸麻,腿也不听使唤。

我踉跄着走出教室,站在紧挨教室门口的楼梯口,龇着牙,弯腰拍腿,定定神。

走廊前沿,梧桐叶触手可及,枝头挂着毛茸茸的绿色球状果实。

我无暇顾及,飞身下楼,跑过教学楼前高耸入云的大礼堂,穿过宿舍旁的林荫小路,路过带着亭台的月牙湖,向东边的厕所跑去,边跑边揉惺忪睡眼。

巧了,厕所就我一人。

隐约间进来一人,我向里挪挪。

那人擦肩而过。余光告诉我,他紧挨着我停下,也不方便,干站着。

我感觉到他在注视我。

瞟去,小眼睛,没我高,正仰着脸冲我怪笑。那笑带着一丝得意,好像观察我已久,早把我看透。

他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的模样使我不爽。

我鄙视地白他一眼,准备离去。

“我知道你,廖虎贲,城东廖家庄,高三,以前在柱子灶上卖过饭。”他如数家珍般揭着我的老底,公鸭嗓。

我心里一惊。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从上而下袭来,皮肤一阵紧缩,鸡皮疙瘩像风惊了平如镜的水面般全身冒出。

素不相识的人对我如此熟悉,看来盯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引发了我的好奇。

目光锁去,仔细端详。

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眼角挂着点眼屎。腮帮消瘦,陷下去一个窝。几根稀疏的胡茬子覆盖在上唇。薄下巴尖尖,凸出脸型之外。肩宽,一边高一边低。松垮的白衬衣已经发黄,领口处明显掉了两个扣子,隐约露出几根黑色胸毛,猪毛一样耸着,差点恶心瞎我的眼。

因为穷,我卖过饭。因为穷,即使现在不卖饭了,我也害怕别人提起。从小,就有一个扁担悬在我的胸口,一头挑着吃,一头挑着穿。两头都异常沉重,几乎把我压垮。

我收回定在他胸毛上的鄙夷目光,跨出两步。

他小步紧跟,生怕我跑掉似的,伸手拉了拉我的蓝色校服。

“是这,兄弟,哥看你是个老实人,哥给你说个来钱的方。”公鸭嗓嘎嘎叫。眉毛上挑,小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凸起,仍然紧盯着我。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抛出了诱惑。好似这诱惑是他的杀手锏,我会无力抵抗。

我卖过知了壳,走村过户吆喝着卖过冰棒,和妈妈一起摆地摊卖过对子。钱是个好东西,只是都装在别人口袋里。我缺钱,我得卖我的火柴。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群英会,抽出一根,让了让,示意给我抽。

我手背一挡,强装笑脸,说道:“谢了,哥,我不抽烟。”

他顺手把那根群英会叼在两唇之间,歪着脑袋,“啪”的一声点上,猛抽一口,吐了个圆圈。

他说他叫涛子,是柱子隔壁伙房的伙计。

我当然不会拒绝任何来钱的机会。因为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东西,比如一个带米老鼠的花书包。

我讨厌那个破旧的小书包已久,补丁摞补丁,裤子的腿衣服的边一起揉和,饱藏着煤油灯的光和热,沾满了母亲黏黏的唾液。它那么丑,我却不分昼夜地背着它。

因为穷,因为成绩好,我经常会得到陌生人的帮助。

风扭曲了横幅,嘭——嘭——嘭——

我激动地发抖,因为桌面上有个带米老鼠卡通图样的小书包。桌上摆放的物品很多,可我只看中这一个。

我祈祷,给我那个米老鼠书包吧。

在血红的横幅下,在热烈的掌声中,在相机“咔咔咔”的助威声中,一个镜头定格了——瑟瑟发抖的我抱着文具盒和作业本在凛冽的北风中咧着嘴笑呵呵。

我并没有得到那个米老鼠书包。

米老鼠书包是我的痛。就算岁月蒙住了双眼,浆糊糊住了脑袋,长了年龄,往事难忘。

从厕所出来,我们来到杨柳依依的月牙湖边。风儿轻吹,送来阵阵水腥香。有几个小孩在附近玩耍。老柳树下的一片小天地,是我和朋友两年来吃饭的阵地。

我拽掉一片柳叶,用手指肚慢慢捏碎,然后撒下,忐忑不安的心才回归正常。

“你说,哥——”我突然来了巨大的兴趣,连自己都觉得无比的诧异。

“兄弟,以后打饭,到哥窗口,哥给你多打些菜。”薄唇一张一合,公鸭子的嘎嘎叫并不难听,挺暖。

我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凝视他的小眼睛,我尝试着读出点什么。徒劳。阅历太浅,我分辨不出深藏不露的阴谋诡计,嘿嘿一笑,耐心地等待着重点的到来。

“哥多找些钱给你,你看着给哥点就行。”公鸭嗓终于咆哮了!

涛子的小眼睛始终紧紧地注视着我,要把我吃掉。他猛地一仰头,额前的几缕长发一摆,向后跑去,瞬间又摆了回来。黑色胸毛好像也跟着抖动几下。

这不是贼吗?

我又是一惊,没敢接腔,也不敢看他。

我随手捋了一把柳叶,甩手向月牙湖扔去。柳叶在风中哆嗦着,一片一片地落在水面。水面起了皱,一个又一个涟漪在徐徐扩散。对面的亭台里,有两个小孩正挥舞着柳条知了聒噪般地唱着歌。

好冷,虽然酷暑之气正盛。

“哥——这——这不好吧?”我牙关打颤,浑身发抖,回看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事,有我呢!”也许是我的反问正中他意,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给了他力量,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最终搭在上面,使劲捏了一下,狡黠一笑,公鸭嗓又叫起来:“以后每晚六点半,就这,月牙湖,哥等你!”

他说得自然流畅清晰,就像一个老演员,演练过多次,面对不同的人,轻车熟路。

说完,他双手又斜插进裤兜里,噙着烟,哼着小曲,扬长而去,留下一身冷汗的我呆愣在那里。

理智催促我要追上他,拒绝他。可鬼迷了心窍,我一动不动,任汗滴从发梢滚下,从脸庞淌下,灌进脖颈里。

叮铃铃——预备铃声响起,清脆中带着急促,玩命地催人奔起。

云里雾里一下午,老师也好像专捡我听不懂的讲,脑袋蒙蒙,记不起一句。笔记本上乱糟糟,密密麻麻一片黑色,好像都是个“钱”字。

一只饥肠辘辘的瘦黑熊在四处觅食,绝望之际,天上掉下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鲟鱼。

黑熊欣喜若狂。

我遇到了传说中的黑社会大哥,而我就是那个初出世道不谙世事毛手毛脚提着大哥大紧随左右的小马仔。我恐惧着兴奋着,大哥要给我传经布道。

我遥想着米老鼠小书包,期待着放学。

终于,下课铃声响起,声振寰宇。

我抓起饭碗,箭一般飞出。

食堂是个简易棚子,楼板并列两排,中间是宽敞的过道,人来人往。饭香扑鼻,缠绕着味蕾,勾引着饥肠,咕噜咕噜声来回翻滚,干涩的口腔早已湿润,前方不远,有一顿大餐在等着我。

人上的很快,黑压压一片,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我加入了涛子的窗口前排着的队伍,故作镇静地伸头张望,盘算着轮到我的时间。前面的人不断减少,从这个窗口奔向另一个窗口。我的脚步随时跟进前移,他离我越来越近。

马上轮到我时,突然一阵莫名慌张。手心紧攥的五元钱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汗渍渍。

我装模作样地深呼吸,压一压狂躁的小心脏,努力保持与平常一样。可它跳得太快了,猛烈地几乎要撑破胸腔喷涌而出。脸颊发烫。汗滴流淌。脊背湿漉漉。

终于到我了。

“一份这个,一份那个——”我捏着那张五元钱的一角,在空中摇晃,用拿碗的左手在菜盆上点着土豆肉片和炖豆腐。

涛子满头大汗,湿润的脸庞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小眼睛依旧眯着,肩膀一高一低,随着勺子的移动而不停抖动。

“好勒——”他拉着长腔,早已夺过我的钱,低头在面前的铝制钱盒里扒拉,果敢利索,专捡面值较大的纸币,攥在一起,迅速塞给我,公鸭嗓念叨着,“土豆肉片一份——炖豆腐一份——”

他每样菜都多给了我一勺。

我害怕和他对视,也不敢再看他的脸,目光紧跟着他的手移动,接钱和离开几乎同步。前后十几秒,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我转身疾步在人流缝隙间穿梭,在出口处要了两个馒头,一路小跑,到月牙湖边老柳树旁蹲下,大口大口地吞食。

那一把钱,被我深藏进了裤子口袋,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纸团就压在上面。我敏感地觉察到它对肌肉的压迫,不由原地伸了伸腿,拍了拍,又摸进裤兜抓了抓。

它们还在!

我不敢和旁边的朋友说话,好似一张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在犯罪。脑子有个画面在不停地旋转:钞票在涛子手里乱飞,公鸭嗓在嘎嘎叫。我是一个贼,不劳而获,做着肮脏的勾当。压抑的恐惧向我袭来,使我不寒而栗。

我低着头吞馍咽菜,却食而无味,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勿以恶小而为之。”好像有人在我耳边低语。我环顾四周,没有谁和我说话,只有柳枝轻摇。

这顿饭不属于我。这是一场交易,它有关尊严,吃了它,我会看不清方向。

我不由得头涔涔泪潸潸了。

我起身把饭菜倒在不远处的垃圾桶里,简单洗刷后,拔腿朝教室跑去,沉重的脚步逐渐轻快起来。

我点了点数,八十五块。

透过教室明亮的玻璃窗向外望,天边挂着片片云朵,霞光璀璨。

我想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庄稼人的腰杆弯了,是劳动累的,歇歇还是挺直的脊梁。

我想起了摆摊卖对子的母亲。母亲呵一口热气,小心地揉搓着我冻僵的小手。她的手掌粗糙厚实。她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紧紧地拥我入怀。

那个丑书包就在眼前的桌面上,曾经那么讨厌,现在却顺眼多了。

我铺开一张纸,工工整整地给涛子写了一封信,然后把八十五块全部卷在里面,攥在手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六点三十分的到来。

自此,我再没靠近过涛子的窗口。

后来,听说学校食堂有个人被警察带走了,不知道是谁,还听说一起带走的还有一个学弟,也不知道是谁。

而此时的我,刚刚离校,正要踏上开往远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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