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陵叹道:“师兄不必责怪猴儿,以师弟看来,倒是这畜生有情有义得多了。像我们官场中人,虽然不乏婢仆使唤,但此辈又有哪个不是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徒。似猴儿这般天真,倒真是难得。”
紫虚子微笑道:“师弟如今才知我道门极乐天真的好处了。贫道只因不欲将有为之身抛掷在那是非场里口舌丛中,殚精竭虑,劳神伤形,故才静闭深山专志修行。师弟你看我这日子倒也过得么?”
董陵极目四望,慨然道:“若是从前听师兄这话,我定以为是饰词藏拙,名为无为,实则无能。现在却只觉得师兄当年如此选择,倒也有自己的考虑。至少师兄的日子便比我自在得多。只是师弟仍以为,男儿一生该轰轰烈烈作些实事,怎可独善其身空老穷谷将有为之身置于无所作为之地呢?”
紫虚子笑道:“这是师弟受缚于儒家一偏之见,故对我道门有所误会。道门济世救人胸怀天下,非自今日而始。道门更非是闭门自守漠视尘世,恰恰相反,历来道门用世的地方多得很,说到安邦定国的功劳,或者要远胜于儒家。儒家迂腐过甚,只适于守成,绝不适于创业。故每逢朝代更替之时,儒教往往流于衰落,而我道门则为之一振。汉灵帝之时朝政荒乱,黄巾起义便是道门之一端,晋末群雄争霸,五斗米道亦是其中一端。可见人心思变之时,儒教那套墨守成规往往输于道家的灵活机变。我道门宗旨用之为医则是医,用之为武则是武,用之治国则无不定。其中包藏万象博大精深之处,又岂是凡人可以明白。”
董陵素知师兄辞锋极利,他自己虽然也是能言善辩,但总难及紫虚子雄辩滔滔汪洋之势,便道:“这些空话套话且不去管他。董陵敢问师兄,这些年来专作何务?你说乱世之时人心向道,那么当今皇上起兵伐无道征天下之时,怎不见你道门有甚作为?反倒是我这儒门弟子辛苦奔波,你这位神仙真人又怎不出来用世济民?”
紫虚子微笑道:“只因为道门中人行事低调,‘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大多功成身退不留痕迹,故才使你有此误会吧!你说起你辛苦奔波,无非是投机政治,蝇营狗苟钻营利禄罢了。你可曾打过一场仗?你可曾保过一方民?你可曾治过水?你可曾救过火?你可曾只身退雄师,片言联南北?”他句句均有所指,原来“治水”指的是当初黄河大水时,昏君曾派董陵治理,董陵情知此事讨不了好去,便趁机带着国库拨给治水的银两投奔了义军,后果得重用;“救火”指的是义军攻城之时旧朝将领抵抗顽固,攻下城后当时的义军首领,现今的皇帝便要一把火烧了全城,董陵当时在侧深得亲信却不敢劝阻,是永王部下右卫先锋大将聂擎天犯颜直谏,才得保住全城;而后昏君被诛,南北义军争执不下内乱将起之时,当今皇帝曾打算派董陵去谈判,却被董陵饰词谢绝,是平王部下左卫兼军师徐步天锐身自任,一席说词令对方欣然受了本朝封爵,甘愿拥戴本朝之主。此二人在武林中亦是大大有名之人,聂擎天在江湖上外号“银鞍照白马”,因他素喜白色,银剑银鞍,白衣如雪,风采慑人,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血不溅衣;徐步天在江湖上人称“黄衫飞白马”,因他常着黄衣,风度翩翩倜傥潇洒,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本来明黄为天子服色,擅用乃是杀头之罪,只因徐步天在本朝功勋卓著,忠贞更为人所共知,加之皇帝要笼络平王,故特许他衣着明黄,入朝不拜。此二人的座骑均是御赐大宛龙驹,浑身雪白没半根杂毛,又因二人的名字中均有个“天”字,故又合称“碧天双骑”。
董陵脸色微变,皆因他根本没料到师兄僻处深山,却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冷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董陵已经尽力而为。我决不会蠢得去做那等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举。再说聂擎天徐步天又算什么?如今我贵为太子太师,徐步天只是个白身,聂擎天依然永王手下一小卒,在我眼中他们不过是征伐天下的棋子罢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的好日子也不久了!再说,他们难道是你道门中人么?”
紫虚子微笑道:“‘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从这两人的为人行事的风度习惯难道你还看不出我道门的精神气质么?他们在本朝是功绩卓著,又已经急流勇退,我劝师弟最好不要去招惹这二人。”
董陵淡淡笑道:“‘碧天双骑’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么?我董陵什么阵仗没见过,难道还怕了这些后辈。不瞒师兄说,我已经向徐步天开刀,这亦是势在必行之举。你可知今上为何要封我为太子太师?”
紫虚子漫不经心道:“那是因为今上自知命不久长,又忌惮永王平王两股势力尾大不掉,故想以你的势力来辅助太子登基正位。”
董陵点头道:“正是如此。师兄可有以教我?”
紫虚子道:“惟有八字:镇之以静,化之以朴。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轻举妄动,自取其败。”
董陵冷笑道:“你道门或者真出了‘碧天双骑’一对人才,但也出了师兄你这么个只懂念经的书呆子。你就没听过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么?永王安王虽然拥兵自重,却也难成大气候。只要除去了‘碧天双骑’,这两支力量便要大打折扣了。本朝的心腹大患,实在此二人。”
紫虚子叹气道:“这话或者有对的地方。当初‘碧天双骑’一为常胜将军一为无敌统帅,为永王安王的军队树立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形象,如若这二王作反,这个的确是很重要的条件。但是你若不先动子,永王平王一时间未必会反,而‘碧天双骑’也决不会为他们造反所用,还会倒戈相助,这便会大大减少平叛的难度。师弟你居然先拿徐步天开刀,真是大错特错了。杀一人或者容易,但掌控大局却难。不过我却知你既然已因‘救火’二事对‘碧天双骑’生出了忌惮之心,以你的性子怕是不除这二人不罢休了。”
董陵冷笑道:“无论师兄怎样解释都好,总之是不能改变我的决心。此二人一除,天下可运于我掌。不过我奇怪的是,师兄又凭什么断定‘碧天双骑’绝不会为二王用来造反呢?你道门中人就果然都这么深明大义么?”
紫虚子恢复淡定潇洒的神态,把话岔开道:“师弟还是费神想想应付对付徐步天不成后的局面罢。‘碧天双骑’若是这么容易被摆平早就从江湖上除名了,哪里还劳驾师弟来对付他们。”
董陵哈哈笑道:“师兄太看低了我了罢。我早已将‘碧天双骑’的出身来历查得清清楚楚。这二人乃是同门师兄弟,只不知他们师承何人。以二人所学来看,徐步天精于驭将之道攻心之术,乃是帅才;聂擎天则擅长兵法,在军中极有号召力和凝聚力,乃是将才。只不知二人为何分事二王,否则合璧怕是所向披靡。不过能对付他们的人也不是没有,楚梦幽便是一个例外。”
紫虚子苦笑道:“师弟居然连楚梦幽和他们的关系都查出来了,实在是了不起。”
董陵得意道:“不敢。‘惊鸿一剑’楚梦幽乃是江湖上艳名轰传的第一号冷血刺客,人所共知。师弟只是很偶尔的机会更得知她正是‘碧天双骑’的同门师妹。巧的是楚梦幽目前正是我的属下,因此令她去行刺徐步天怕是万无一失罢?”
紫虚子道:“师弟为何先选中对徐步天开刀而不是聂擎天呢?是否师弟对他忌惮更过于聂擎天?”
董陵道:“徐步天狡猾如狐,难缠处犹胜聂擎天。先动聂擎天怕打草惊蛇。我为了知己知彼曾仔细研究过这两人的性格为人,发现聂擎天虽然深沉酷烈,高傲桀骜,个性却不难把握;徐步天实是心机深狠诡计多端之徒,怪的却是又有落拓洒脱真情真性的一面,这便是他的致命弱点。楚梦幽昔年曾与这二人同门学艺,甚或与这二人其中之一曾有过感情纠葛,我令她假借替平王送信请徐步天出山兴兵作反的名义到琴心谷去见他,徐步天重情重义,一则不疑平王,二则不疑师妹,定会中计。届时再嫁祸平王,说他请徐步天出山不成便设计杀害,势将激怒聂擎天出兵;到时候平王不反也只得反,我等坐看两王争斗,不亦乐乎?待两败俱伤,再除聂擎天,则天下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