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情仇终有时尽,天长地久只在朝朝暮暮,相濡以沫
一、
苏妈妈正在逗王婆婆的孙女圆圆,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吆着老成都的儿歌。她抬头一见王婆婆提着一只刚杀完的鸡走进院坝子里,就提高了声音,还半念半唱着蓉城的童谣:
“王婆婆,在卖茶,
三个观音来豁(四川话发音,同“喝”)茶,
后花园,三匹马,
两个童儿打一打,
王婆婆,卖一卖,
隔壁子幺姑儿说闲话……”
苏妈妈说成都话的时候,“安”的音发的很重,有些拖腔,即使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有酥麻的感觉。小姑娘刚能口齿清楚也跟她学得有模有样,王婆婆刚回来汗流浃背,听着小孙儿尽学那些懒散不正经的音调,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教训几句,不过小姑娘咿呀的童音倒也让她哭笑不得。
“ 婆婆,回来啦!累到家了吧!”还没等王婆婆开口,小姑娘就一脸灿烂地迎了上去,这孩子也算个人精,倒是很会看人脸色。
“今天老师都教了啥子?有没有背诗?”王婆婆仍有些喘息,那口气还未完全缓过来,不过老人家也没去歇着,提着鸡直奔厨房,边嚷着:“老吴,过来帮我宰下鸡!”
没人应,王婆婆又对小孙女儿说:“圆儿,去叫你爷爷过来宰鸡。”小姑娘跑得快,歇口气的功夫,王婆婆就听见孙女儿佯装生气又带着撒娇地大喊,“爷爷,动作快点嘛,你再不来,婆婆就要毛了!”,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就像她自己当年,父亲还在的时候。
爷爷似乎被孙女打断他看书的行为很不满,但是又不能发作,于是火气就撒向王婆婆:“就晓得喊我,你自己不晓得宰呀!”,又剜了一眼孙女儿,“你就知道跟着洋人造反,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婆婆一拍桌子,顺了一口气:“我七岁就搭板凳煮饭了,嫁给你还那么辛苦,那我还不如不嫁呢!你到底宰不宰,孙娃子还等着吃呢嘛!”
爷爷虽说嘴上不悦,可还是提起一只鸡进了厨房,只听一阵宰杀与哀嚎。小姑娘幸灾乐祸地跟着婆婆进了房间,还没等王婆婆喝两口水,就迫不及待地问:“婆婆,你当年为什么要嫁给爷爷呀?”
王婆婆一听先是一怔,继而打趣说道:“为啥?瞎咯眼了吧!”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不过婆孙俩都呵呵笑开了去。
小孩子其实也很好打发的,于是当王婆婆说准许她吃饭前去院坝里和小朋友玩耍,小姑娘便像是架上风火轮一般没了影。
圆圆风跑的背影从门框穿出,那一瞬间斜阳映照得小身板有些恍惚迷茫,王婆婆微眯了眯眼,随着丝丝的余光,瞧见门栏外一个白灰褂子的少年身姿矫健,两三步便来到了厅堂内,一只手还握了一本线装书,不用看就知道是本《全唐诗》,待人到跟前便闻:“安和,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被你爹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你一个小孩子不要老往这种没人的地方乱跑,不然太太又要聒噪了。”少年问声细语,目光恳切,拉起坐在木凳的小女孩就要往外走,小女孩也顺从地把手给他任他牵着。
走到门栏处,小女孩停下来,拉着少年,拖着些哭腔央求道:“家北哥哥,我想妈……”
少年算起来是东北人,身材比一般南方孩子高大,听到那样的央求心不由紧了紧,蹲下身来宠溺地对她说:“乖,那我陪你好吗?”小女孩点了点头,少年便拉着小女孩坐在门槛上。
西边有红光,空气中有花香,小女孩靠在少年身上,偶尔有一两声鸟叫,仿佛是在呼唤同伴回家。
少年率先打破这样的安静,“安和,你今天是不是没好好听先生的课?”
“我有啊!”
“那你跟我说先生明天要干什么?”
“……”
少年摇摇头,把书翻到一页后递给小女孩,“明天我们要一个一个去老师面前背诵《长恨歌》,甫和、绪和都不在,你勇和哥哥费头子一个,老师可不得使劲盯着你么?”
“天哪,那首诗那么长,我连字都认不全咋办?”
“那我现在教你啊!”少年微微一笑,弧度正好露出一点白牙,小女孩看得有点懵了。
少年站起身,背着光,整个人只能看到轮廓,有些不真实,只听他沉了沉气,缓缓开口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你别到时背成’王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另一个声音接着少年诵读了起来,少年郎朗读书声听不到了,少年身影还在光落处,影落在王婆婆胸口。光不动了,少年不动了,空气消失了花香,王婆婆停滞了目光。王婆婆不禁想起身,却一步也动弹不得,伸手想去拉拉少年的白衫,却让夕阳蒸散了,随着喃喃两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两股热流沿着深深浅浅的纹路缓缓蜿蜒,眼眶湿润了才看清倚在门边的小丫头,王婆婆赶紧拭了拭眼角,抹去那一甲子的回忆,未待她收拾好情绪,就听得丫头小心翼翼地唤着婆婆。
“婆婆,刚刚念的是啥诗?”
“《长恨歌》”
“婆婆原来你普通话说那么好啊,你以为都跟爷爷说的四川呢!”
王婆婆苦笑道:“你爷爷一口川普啊,我也莫法(无法)啊!”
“那婆婆教我背这首《长恨歌》好不好嘛!”
“好,好得很。”记得很早以前有人和她说过,以后谁要是跟你背《长恨歌》就嫁给他吧……
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圆圆正在背诵古诗,看见王婆婆买菜回来,便大声吟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孙女儿已经上了小学,不过每周都回外婆家来,每次回来外婆总会问她有没有背诗,幸而他也不曾排斥,识字阅越多背的诗也越多,至于理解,王婆婆从未过问。
“这周我跟你婆婆要回乐山,你跟我们一起去。”跟在王婆婆身后的爷爷先开口。
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珠闪着研判的光芒:乐山对她来说不是乐山大佛,而是外婆的家乡,她也很想去看看,以前外婆住的地方。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问外婆:“我们去乐山干啥子?”
“去看你祖祖。”
“是你婆婆的妈。”爷爷在旁边解释道。
“我的后妈。”王婆婆又补充道,十分平静。圆圆瞪大眼镜,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
到了乐山以后,王婆婆和老爷子带着圆圆去看望这位老祖宗。
那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妪,细密的皱纹包裹住了她的喜怒忧伤,人们只看得见她的衰老,也看得见她时日无多了。
老太太见着王婆婆三人,眼睛里闪着微光,口齿不清,但依稀能听懂,“安和,你好久没回来了?!”
王婆婆应承着:“唉,是啊!我这儿不还是来了嘛。”曾经恨之入骨的女人,恨她取代了未见面的生母、恨她抽鸦片、恨她卖祖屋,恨她自私自利,害顾家北被抓走,可是这么多的恨好像从她去成都读书开始,在部队、在不顾一切去西藏探亲的时候一点一点消磨了,现在老伴儿在侧,孙女承欢膝下,而这个女人现在能得意地拿出来说的东西,只有三寸金莲了。
见大家陷入沉默,圆圆看见桌上的葡萄,于是嗲声问道:“祖祖,你吃不吃葡萄?”
老人笑弯了眼:“好!”
于是在所有人注视下,圆圆一个一个剥开葡萄皮儿,掏出葡萄籽,喂到老人嘴里。老人一边吃着,一边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着安和的孙女,也是她的曾孙女。
后来,老爷子带着圆圆走了,留下王婆婆,不想未过多久,老祖宗便去了。于是大家把房间简单布置了一番,就算是灵堂了。
王婆婆在灵堂,和她的两个兄长甫和、绪和,一直守到午夜,一开始无话,后来甫和说起了往事:“以前恨她,但是有一点要感谢她,好歹她还让我们读书识字,不然我后来只能被抓去当壮丁儿,哪当得了老师呢?”
王婆婆叹了口气:“那你这样说,没有她,我也不会才七岁就学会搭起板凳煮饭了。”当年一幕幕似乎又重演了:自己从没见过的母亲,家道中落,四岁时父亲续弦之后又添了弟弟,父亲为了治病开始抽起了鸦片,后妈跟着也染上了,父亲死后,后来白天都吃不饱却不敢说,晚上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煮些碎玉米馍馍,那时家北总是会醒然后帮她做吃的。一想起顾家北,王婆婆似乎又回到童年和少女时候的王安和----
光绪年间,王家出了个举人,后来在安岳县(50年代划归乐山)当了个县官儿,此后到辛亥革命前王家虽未再出举人,但也算是县里书香门第。王安和的父亲民国间也是个乡绅,早年武昌起义后去过湖北几次,为了一些买卖认识了顾家北的父亲。顾家北和父亲是一路从东北逃到了湖北,本欲在湖北安定,可随着日军侵华向内陆蔓延,他们为躲避战乱南下入蜀,那时四川相对安全,而那时的王家老宅还在,还有一些面门可以收租,于是顾父带着家北投奔了王家。就在那时,王安和第一次见着了顾家北。
顾家北的父亲帮着王家经营着门面,顾家北自然和王安和走得亲近,直到王家父亲病重,药石无医之际,顾家父子也未曾离去,后来后妈不知从哪弄到鸦片给王父,说是能缓解疼痛,其实后妈也是想蹭着吸鸦片。顾家父子来到王家不到一年,王家父亲便去了,那时正是清明时节,不到七岁的王安和不是哭着找爹,就是喊着要妈,哥哥都没法子诓她,只有顾家北有办法。大家都很奇怪他用什么办法哄孩子,其实他只是跟她念诗。王家父亲下葬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顾家北牵着安和跟在人群后,小声念着杜牧那首“清明时节雨纷纷”,安和却问:“牧童指的杏花村在哪呢?”
“杏花村就在彩虹下面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雨下完了就会有彩虹啊!”
几十年过去了,安和不再因为父亲离世而伤心,可终究会因为“清明时节”的那个少年而感怀。
此后几年顾家北待王安和如同亲妹,爱护有加。
父亲去世之后,年长王安和多岁的哥哥们有的出去当兵,有的去了厂里做事,留下才十三岁的王安和,那时她想,只要顾家北在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三、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多年以后,圆圆已经离开外公外婆,去了很远的地方求学。每次圣诞放假的时候,因为时间不长,她都没有回家,可是看着别人一家老小在超市采购圣诞节的物品,就想起小时候外婆带着自己去采购年货。同样是阴沉的冬日,可是人一长大,放在心里秘而不宣的情绪就多了。晚上回到宿舍,她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外婆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想起了在大洋彼岸的外婆。
“喂…”圆圆有些声怯。
“喂……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十几年前那么响亮了。
“婆婆,是我!”
那头愣了好几秒:“啊!我的乖孙儿!” 不过终究只是殷切切地问,“一个人过得好吗?”
“好,我很好!”
寒暄问候一阵后,似要陷入沉默的时候,王婆婆忽然说,“你还记得《长恨歌》不?”
圆圆有些意外,中文都不怎么说了,古诗就更加生疏了,不过还是答道:“差不多吧…”不待王婆婆再说话,白长庆的诗句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电话那头的外婆也用四川话跟着诵了起来,婆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朗诵着,电话两头牵着时光,流转回到曾经那无数个王婆婆教孙女背诗的午后。“惊破霓裳羽衣曲”之后圆圆后面也渐渐噤了声,默默听着外婆不疾不徐吐出每一个字,直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在那头流出了眼泪,也许是怀念的,也许思乡的,也许是想起了那个故事。
无需圆圆开口问,外婆好像知道一样,终于告诉了孙女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教她背这些诗词的原因:“我们家以前有个帮忙的,他儿子叫顾家北。”
“嗯,之前听你提到过。”
“我一出生没了妈,爹又去的早,只剩个后妈,还吸鸦片,最后还败光了王家的老屋。那个后妈就是你小时候喂她葡萄的人。那个时候,我七岁就自己搭起板凳煮饭吃了。我爹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上学堂,先生罚我的时候都是他替我挨板子,我后妈生了小弟弟,爹都不管哥哥和我了,我那时候总是晚上哭着找爹妈,每次都是幸好都有顾家北陪我,他对我比我亲哥哥对我都还要好。爹走的时候,家里面已经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那些清朝的瓶瓶罐罐早就被后妈抽成烟了。大哥出去教书,二哥去当兵,三哥去矿上做工,但是顾家北和他爹感激我爹在打仗期间留他们做事,所以留了下来,幸好有他们,王家仅存的两个铺子才保住了。后来打跑了日本人,我以为顾家北会回东北老家,没想到他愿意为了我留下来,白天县里小学教书,同时还得顾着铺子、他生病的父亲、后妈和我。解放战争前,国民党抓壮丁,明明是要求王家出一个人,但因为哥哥都不在,后妈又把弟弟藏起来,然后带人去铺子上逮住了顾家北,说他是她继子。在那个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年代,顾家北就被带走了,我也不晓得带去哪里了。”王婆婆平静地叙述着,说到这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人活八十岁了,如何悲伤也不过如此了罢。圆圆心想,外婆一定恨极了祖祖,而自己居然小时候给她剥葡萄,还喂她吃,不知那时外婆作何感想。
“之后,等到解放胜利了,我也解放了,我本来考上了大学,但是莫爹莫妈,只有二哥二嫂供我,他自己也有家,所以我最后选择去成都读卫校,因为读卫校国家每个月给钱,完了还包分配。”
“婆婆,你之后再也没有联系顾家北啦?”
“其实在解放后不久,顾家北托人给我捎过纸条,看得出字迹很匆忙,上面只写了:‘安好,勿念。’ 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没有消息,即生死未卜,圆圆想问婆婆,当年是以怎样的心态度过失去顾家北消息的那几年?不过终究不忍。
“婆婆,你就没想过要找顾家北吗?”
顿了很长时间,王婆婆疲惫地说:“想过啊。但是中国这么大,我当年读卫校才17岁,我上哪找?那个时候太多的无奈了,而且一个姑娘家在那个年代哪像你现在这么潇洒。”
之后的事情,圆圆也就知道了,几年后,外婆和外公结婚,外公是驻藏部队医生,结婚以后头几年川藏两地分居,后来外婆自己去坐着拖拉机翻过大雪山去林芝探亲,一时还被传为佳话。至于问起为什么毅然只身进藏探亲,外婆笑笑说,“试问高原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圆圆很庆幸外婆没有为了顾家北终身不嫁,而且嫁给外公后,显然也是很幸福的。年少时的浪漫与幻想不如相互搀扶走过的几十个秋冬来得踏实。
再后来,圆圆才知道,爷爷在卫校追外婆的时候,也是化用《长恨歌》写情书,全校都知道了“王家有女初长成”。
其实,恩怨情仇终有时尽,天长地久只在朝朝暮暮,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