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为专题联动文章,作者为多人,均收录在《一笑江湖》专题之中
正是秋意浓艳,暖阳高照。偌大的宫殿却被层层黑布包裹,透不进一丝光线。幽暗的烛火静静地燃着,没有一丝摇曳。
黑暗仿佛随时吞噬这幽弱的光,光晕笼着王朝最尊贵无上的帝王。此时他正斜靠在龙椅上,双眼迷离,手中慢慢抚摸着一件已经有些旧了的水蓝色舞衣。
多久没进这座宫殿了啊,一桌一椅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窗边的妆台一尘不染,梳子就放在右手边,仿佛那个婀娜的身影随时都会坐下来梳整那如瀑的长发。
可是殿里是那么冷,每一寸地砖每一尺墙都是那么凄凉,寒意直渗心底。
“陛下?”黑暗中还默默站着一个人,觑着白承阴晴不定的脸色。
白承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手中的舞衣,点头道:“开始吧。”
悠然的香气氤氲开来,海充中指系一红绳,下坠一枚晶彩夺目的玛瑙,他慢慢念动咒语。
随着玛瑙左右有规律的摆动,白承的眼光逐渐变得悠远,黑暗中有一抹水蓝色身影窈窕而来,水袖软软的抚起,朱唇轻唤道:“陛下…”
“爱妃,爱妃,是你吗?”白承瞪大了眼睛,撑起身子,伸出手想要拥抱这个幻影,然而终究阴阳两隔。“十年了,你还是那么美,朕却…”白承的眼眶有些湿润,刘妃还如十年前那般风华绝代,仿佛昨日重现。
“陛下在臣妾心中永远是英姿威武的陛下。”刘妃的手抚摸着白承的脸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
“朕还在你心中吗?爱妃,你好狠的心,十年了,你都不曾托梦给朕。”
“臣妾,臣妾…”刘妃欲言又止,两行清泪爬上脸庞,楚楚可怜,“臣妾有苦衷。”
“有朕在,何惧?”
“太子…太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刘妃绞着袖子说道,“太子认定臣妾蛊惑陛下,毒鸩臣妾,魂魄被阴诡术士拘在这殿内,逃脱不得。”
白承惊诧地半晌冷哼道,难怪。
难怪当年刘妃身体每况日下,药石无医,难怪盛传此殿闹鬼,半夜总有声声啼哭,难怪太子白据一再针对海充,阻拦自己与刘妃相见,原来背地里竟干下如此勾当。
“陛下…陛下…”刘妃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身影入水中月般渐渐淡开,“臣妾走了,陛下珍重…”
“爱妃…爱妃!”白承站起身子,向前扑去,身体带动的风吹灭了微弱的烛火,刘妃的身影早已匿进黑暗再没有半分,“你又一次抛下了朕…”白承喃喃坐回龙座,湿眼眶再汲不住眼泪。
十年生死两茫茫,阴阳相聚终有时。
白承擦了擦眼角老泪:“爱卿诚不欺朕,还需再接再厉,让朕时时与爱妃相见。”
“陛下恕罪。”海充突然撩襟下拜,额头紧贴地面,“近日星相有异,恐难再施招魂之术。”
撤下黑布,殿门大开,冷冽的夜风扑面而来,令人一个寒颤。阴阳相连不觉时间流逝,转眼已入夜。
夜暗如墨,唯有一个不圆不弯的月晕着淡红色光芒。空中一颗黯星骤亮一刹,飞速坠下,似落在不远处,映出隐隐红光。
“爱卿,那是什么,是陨星吗?”无光之月,天堕陨星,莫非天谴?
白承连夜召占师入宫。
占师宿晏,自幼承袭宿巫一脉,于星相占卜造诣颇深。他仔细掐指细算着天象,眉头皱的颇紧,又散箸一地逐个推演。
“宿卿,何象?”白承见宿晏面色有难,批准道:“但说无妨。”
“群星晦暗,破军大耀,预示战事发生。”宿晏此言正与蛮族骚扰、白据领兵契合,白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然有星陨堕,其迹如奔,恐近日将有灾祸降临,是为不详。”
“宿卿之言,是太子此战不利?”白承有些担忧,忙问身侧侍官,“季光身体可好了?着其点兵备将,随时北上支援。”
“陛下,”宿晏拱了拱手,“太子身边似有精于法术之人,为其改运避祸。”
白承联想起方才刘妃之言,确有高深术士辅佐,松了一口气。
“然而陛下,天降灾祸,必有所应,若逆天改运,此祸当有血亲之脉承之。”宿晏冷静的不带有一丝感情的解道,“太微南移,紫微星黯,此为侵势,大凶。”
此言之意大不敬,若非占师职位超然,需直述天象,何人敢如此影射紧张的朝局?
白承双眼一眯,似在揣测此言真伪,但手中御笔骤然折断,划破掌心而不觉,早已泄露滔天怒意。
殿上众人慌忙跪地,惶恐不已。
“陛下息怒,是臣妄言了。”宿晏以额触地,久久匐地不敢起身。
平素里一副谦谦和善的风度,背地里却鸩杀邪术不断,白承突然不知哪一副才是太子真实的面孔。圣意难测,大殿落针可闻。
良久,白承终究没有说话,犹自捧着刘妃遗下的那身水蓝色衣裳不语。侍官会意,请众人退去。
更深露重,夜风吹着一身冷汗显得格外料峭。海充见宿晏笔直地走在前方,追上道:“宿大人于星相之道果真精深。”
宿晏睨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无端的赞美,如实道:“天象如此,在下不过就事论事。”他向来不涉党争,依象解析,至于是天象还是人为,他没有戳穿。
宿巫一脉世袭占师之职,始终恪守解读天象的职责。只不过一代代传下来,并不是每一代都如同先祖那般恪尽职守。
“螭纹双蝶璧和隐香珠如今已躺在贵府书桌之上。”海充压低声音,这个世上只要是人,都有欲望,只要有欲望,就有切入的缝隙。哪怕是醉心于占术的宿晏,听闻修缘难见的法术至宝,也难免动心。
“海大人好大手笔。”宿晏停下脚步,忽然看向海充双眼,可惜他盯了许久,终究没有探究出什么,“逆天改动星运,塑造巨大幻象,想必付出的代价更大吧。”宿晏不愧浸淫星相多年,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跷。
“宿大人说笑了,海某哪有那通天之能啊。”海充谦和地摇摇头,“更深露重,大人早些安歇吧。”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海充揖了揖手,先行离去。
宿晏眯起眼睛望着远去的背影,能够包过天的幻术消耗巨大,妄动星运更是禁术,付出的代价极大。本以为不过是江湖招摇撞骗之人,眼下看来是低估了他的来路。只是这样一个能人异士,究竟为何要搅弄这朝局?
海充并没有直接回到府邸,朦胧的夜色把身影隐匿在城东。说来巧合,太子一党的人不约而同居住在了城东,若是白天他出现在这里,不知会招致多少嫉恨的目光。
“海大人,将军已恭候多时。”季府的值夜门房一直警醒,见到海充前来,便直接引他进了内堂。海充见到眼前景象,眼睛微微一眯,谁能想到手握重兵、刚正不阿的季光竟是这样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季将军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内堂歌舞不停,都是一群不着寸缕的豆蔻少女,雪白的肌肤配上曼妙的身姿格外赏心悦目。一见有客前来,少女娇羞的的递上酒盏,柔软的身体倒在海充怀里。
海充也不推辞,微笑着一饮而尽。
“海大人果然爽快,有大将之风。”季光见海充入室后既不瞻前顾后,也不犹疑作态,不觉朗笑,也痛饮一杯。
“既与虎谋皮,当不疑有他。”海充笑吟吟举杯示意,再饮。
季光此时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当初皇上有疾,御医束手无策,礼王府遍寻民间所得一神医,这个人便是海充。从一个江湖郎中,一步步治好皇上旧疾,揣摩皇上心意,圣恩不倦,不仅加官进爵,更是迅速买官鬻爵构建人脉,渐渐集结出一个足以与太子抗衡的党派。动摇东宫,本是各位皇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在海充手中实现了。
“海大人为哪位皇子所谋,不妨实言相告。”
“在下并不为任何人谋划,与将军的目标毫无任何冲突。”难怪隆宠不断,海充揣测心意的能力非他人所比。季光与太子乃是表亲,人人皆知他在太子阵营手握兵力。天下人,包括太子,包括皇上,都没有疑惑过季光是否真心辅佐太子,而海充却一眼看透。“季家乃皇后母家,季将军又是皇后亲甥,按说荣耀无上。但是历朝历代外戚要用也要防,季家已走到巅峰,就算当今皇上不下手,未来太子登基,岂容季家功高震主?”
季光直起身体,他原以为重新审视了海充,却发觉远远看不透这个人,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他早有所预料,可是这个计划一直在他心里,除了家族德高望重的族长,就连亲密的妻子,他都不曾吐露过一字。
“将军想必是为九殿下图谋吧?九殿下乃皇后亲妹容妃之子,只可惜容妃早逝,皇后把季家的力量一门心思扑到太子身上。只不过太子的才能品性皆差强人意,远不如九殿下冷静沉稳,所以季家表面上支持太子,让他揽下所有明枪暗箭,暗里为九殿下韬光养晦,他日一朝崛起,季将军,海某说的对吗?”
海充云淡风轻的将这么多年来季家背后的秘密娓娓道来,分毫不差,季光面色一沉,眼里闪过一丝杀机,现在还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候,知道的多一人危险就多一分。
“海大人又是为了谁,你来找我什么目的?”
“海某说过,海某不为任何人图谋。请将军相信,海某与将军目标一致。”海充仍旧微笑着,这样的笑意在季光看来有一丝邪魅的气息,“太子此番北上,多半是谎报军情吧。”
“海大人这么认为?”季光一挑眉,没有承认,反问道,“那海大人为什么不当庭揭穿呢?”
“太子骗取虎符,假意挥军北上抗敌,实则是想造反吧?”海充能感受到季光杀意更重,拿起酒杯,一旁娇妾赶忙添酒,他轻呷一口继续说道,“东宫机关算尽,太子骗取兵符,趁天高皇帝远鼓动士军,内联季将军回京勤王,顺势逼宫。只不过以太子看似冲动实则优柔寡断的性子,究竟能不能反,还是未知数。”
构陷东宫造反,此等大事,且不说子虚乌有,就算真的有,也不敢公然妄议。而海充却当着一屋子美婢娇妾明目张胆的讲了出来,此等胆量和魄力两人若非对立,季光心底是佩服的。更何况海充之言,与事实没有丝毫出入,他一言不发,等同默认。
“其实太子究竟会不会反,就算季将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倒不如海某助你一臂之力。”
“你想怎样?”
“明日朝上自有分断。今日海某只想要季将军一个立场而已。”
季光冷笑一声,多年以来,顶着尊贵荣耀的国舅头衔,姑母从来都只看到对太子的有利,至于这份有利要母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牺牲季家多少族人,她却从不在意。而他,不过是一身金玉外表的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会因没有适时的摇摇尾巴,招来一顿训斥。今日将军之位,明明是靠他风里雨里、一刀一剑拼得的,可是姑母乃至天下都认为他是靠着裙带关系。其实哪怕当一条狗也好,能够安稳的度过一生,可是偏偏太子冲动刚强,还多次表露出对外戚干预的不满,令他不得不自危。压抑在心里多年的困顿与怨念阖族上下没有几人能够理解,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的如此之透彻。季光内心飞快地权衡,眼下与这样一个人合作,也许不失为一个选择。
走出季府,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彻夜未眠,海充依旧神采奕奕。早朝白承心不在焉,眼下乌青,想必昨夜彻夜难眠,众事奏毕,门外忽有军报呈上。
“太子边关战事如何?”白承的语气有些冷淡,想是昨夜天象之解内心存着隔阂。
“禀陛下,太子边关集结,以奸佞小人蒙蔽圣听为由,挥军直指宇阳城,距京城还有六城。”
“什么?”白承猛的站起身子,眼前一黑,双手急忙撑住眼前的龙案,才不至栽倒,颤声道:“你再说一次?”
“太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挥军……”呈送军报的士兵从未见过龙颜大怒,一时间口齿难分,还还没说完,就被一方砚台砸了过来。
“逆子,逆子!”白承大发雷霆,龙案上的物件全部被拂到地上,满朝文武乌压压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丞相,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太子,欺君罔上,大逆不道!”
“陛下息怒,事关重大,不能只听片面之言,还需彻查。”丞相刘启膝行至殿中,一再叩首,然而白承根本不听:“狼子野心,骗取朕的兵符,拥兵自立,这是要造反啊!”
此言一出,太子阵营竟无一敢反驳,稍有不慎就是杀头的大罪。
“陛下息怒。”此时正是海充上前,他温和劝慰,竟真的令人怒火稍平,“太子所言奸佞小人正是臣,太子一直认为臣蛊惑陛下,是以师出有名,臣不忍百姓蒙受战事,更不忍陛下日夜忧虑,请陛下赐臣死罪,以抚太子。”
方才太子一党无人敢求情,竟是海充率先站出来,此番言论情真意切、高风亮节,竟无一人能反驳。
“陛下不可啊。”海充党羽看向海充,得到微微点头示意后纷纷请言阻止,“海大人不过为陛下分忧就招致祸事,冤枉啊。”“将来若是太子看谁不顺眼,都兴兵清之,岂不国无宁日?”
朝臣见白承怒意微收,大着胆子你一眼我一语进言。
皇后白芷流苏闻讯赶到,火红朝服曳地盈盈下拜:“请陛下彻查,太子不致如此糊涂。”
“军报还能有假?”白承原本渐平的怒火在流苏到来之际一下子燃烧到了顶点,“他是要清君侧还是清君?这个位置他觊觎许久了吧。”
“您是太子的父皇,您该了解太子忠孝之心。他生性善良正直,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了解?从他事事与海充唱反调开始,朕就不了解他了,他巴不得搅的这朝堂永无宁日,想必是对朕有所不满吧。”白承冷笑一声。
“陛下,海充巫术蛊惑,结党营私,弄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太子秉公执度,怎么成了唱反调了。”流苏瞪着海充,这个将朝阳搅乱的罪魁祸首。
“秉公执度?”白承哂笑着斜睨了流苏一眼,“是怕当年鸩杀刘妃的真相败露吧,太子为你这个母妃真是尽心尽力。”当年刘妃隆宠正盛,后宫皇后与其两相争斗,以刘妃突患重病身亡而告终,而这离奇的重病,眼下看来并非无缘无故。
流苏脸色一白,当年知晓此事之人全数处理,这个秘密应该永不见天日。白承看着她的反应,心下一凉,知刘妃托梦非虚。他扼住流苏下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朕该了解的,太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这个母后少不了推波助澜。太子混账,就在于听多了你这个母后的胡言乱语。”
“陛下当年宠幸妖妃,如今偏信奸臣,却唯独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流苏双目噙满泪水,她的心已经凉了,现在只剩孤注一掷。
“满口胡言。”白承甩开她,端坐中央,“季光何在?”
“臣在。”
“命你率军平叛,即刻出发。”
“臣遵旨。”
“皇后失言,禁足中宫;太子失德,家眷软禁东宫。其他容后再义。”
宣旨太监领旨退出,袁荣领禁军包围东宫。流苏默默吁了一口气,像是全身力气抽尽,瘫在地上,任由几个太监架扶着回中宫。她默默地看着季光的背影,逐渐在一片日光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