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春联、年夜饭,压岁钱,无疑是过年的重头戏。
从懵懂记事起到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家过年从未贴过春联。一来买红纸的几毛钱在当时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打从心底里觉得没有必要;二来村子里没有几个文化人敢于现场挥毫书写。
直到堂叔入赘我满叔公家,他既出钱又出力买了来红纸写好春联,甚至帮我家逐扇门张贴好,我家过年贴春联才由此而步入“正轨”。
堂叔是公社初中的教导干事,很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他的行书临得颜体精髓,又自成一体,我非常喜欢。
因为喜欢,平时就刻意模仿他字的框架结构、笔划运行走势、起笔收尾的样子,天长日久,我书写的钢笔字竟有些许他的字体风格,这是后话。
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水平虽然不高,但人心振奋,国家建设蒸蒸日️上,社会风清气正,这些都可以在春联中彰显出未。
常见的有“爆竹声声除旧岁,锣鼓喧天迎新年”、“祖国建设一日千里,人民生活万载幸福”等等。
后来,毛主席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词句,诸如:“春风扬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也成了春联的常见内容。
门框上沿的喜帖多为迎春祈福四个字的词句。什么春回大地啦,紫气东来啦,奋发图强啦,前程似锦啦……
每年大年日午饭之前,大多数人家的春联都已经张贴好了。老家村子是一古老圩镇,虽然几十年前已经已衰落,但数百间房子一间连着一间,构成一个巨大的㰐圆形格局,颇具规模和气派。
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门被春联张点,一阵微风吹来,门框上沿的喜帖随风飘动,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红色海洋之中,呈现一派祥和喜庆气氛。
你还不要说,这贴春联有时也会闹出笑话来。在全然没有文化,没有一人识字的人家,将春联的上、下句、左右对杖张贴错误是常有的事情。
有的人把应该贴在猪圈上的“六畜兴旺”“日长千斤”,“夜长八百”,厕所上的“多积肥料”、“和顺畅通”等一鼓脑儿贴在了大门上,令人忍俊不禁,进而引发稍有文化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主人对此不但没有脑怒,反而谦逊地在旁人指点之下,小心翼翼揭下该揭下的,换上该换上的,之后,又满脸笑容向指点人作揖致谢,围观人群纷纷散去…
年夜饭是大人们最为看重的饕餮大餐。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好似只奔此餐而来。因此,所有人家都会不舍血本倾其所有,精心准备用心烹饪这长长一年中久盼的一餐。
要说年夜饭很“像”(即好的意思),也“像”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鸡、魚、猪肉外加豆腐四大项。所谓的山珍海味,只是在课本上见过的词语,年夜饭上根本不可能出现。
贤惠能干工于持家的母亲,在半年前就将红头绿尾毛色漂亮,剦过的公鸡圈在厅堂楼上翻转的旧萝筐中,天天喂给米糠伴红薯,让它充分长膘增肥。
大年日一大早,父亲磨刀霍霍,两把菜刀整得明晃锋利。日上两杆时今,他便登楼从萝筐中搜出一最大最肥的公鸡,用稻草将鸡腿牢牢缚住。站在一旁心领神会的我,连忙从父亲手中将鸡接了过来,下意识紧紧抓住,生怕它挣脱跑掉。
大年日上午,在祖宗牌位前点燃香烛,宰鸡祭祀家族先人,是每年过年的必定程式,每一回都由父亲亲自操作完成。
祖宗牌位挂于离我家只有百步之遥满叔公家厅堂侧向墙上。父亲在牌位上点上香烛、拜️三拜,然后将长条状草纸呈扇形摊放地上,摆上盛血碗,
父亲使一个眼色我便走近他身边,他伸手拿起鸡头,将鸡脖下紧靠鸡头处的绒毛轻轻扯掉,又嘬起嘴巴将绒毛吹拂干净。
父亲左手(父亲是左撇子)提起菜刀,面对着盛血碗欲蹲下身子,我便走上两步面对着父亲,,一只手抓着鸡的双脚,,另一只手抓着鸡的肢膀,鸡肚朝父亲方向,鸡背朝自己方向。
父亲用右手将鸡脖表皮捏紧,菜刀在紧绷处一抹,又来回几下,鸡血霎那间喷射而出滴入碗中。紧接着父亲放下菜刀,左手捏着鸡头,右手拿竹筷快速搅动装于碗中伴有盐水的鸡血。
见鸡血即将滴尽时,父亲放下手中的竹筷,接过鸡,一手拿鸡头,一手握鸡脚,将最后几滴鸡血直接滴落在草纸条上。
这时,只见血碗中隆满了泡沫,鸡身子在抽搐,接着翅膀微微扇动了几下,便气数己尽。这祭祀仪式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献熟”了。
将刚刚杀好鸡快速侍弄干净父亲有一手绝活。从退毛、开膛,直到将内脏全部清洗干净总共不会超过十分钟。
他的秘诀就那么几点:退毛前要将整个鸡用冷水充分浸透;烫鸡的热水八、九十度即可;退毛时先撸去嘴衣爪衣,然后从头部开始按住鸡身使阴劲往下揉搓,不可往上拉扯;挑肠的篦片须削成刀刃状便以快速剔洗鸡肠。
自己虽得父亲真传,宰鸡、杀鸭的速度自然要比身边的人快上许多,但无论怎么总结改进,总也不能达到父亲环环紧扣一气呵成之佳境。
转眼间,光鸡在大铁锅里煮熟了。抬头缩颈,双肢紧夹,双脚蹬得笔直,厚实丰满油光发亮,形态可掬的光鸡被父亲装进了硕大的菜碗中。
这“献熟”环节虽没有我什么事,但双腿却不自由主遁着装在提篮里散发出的诱人鸡香味,跟在父亲身后,又跨进满叔公家的大门。
父亲先把装着鸡的大碗端出,鸡头朝着牌位摆放端正,又将提篮中的酒壶、酒杯,装着米饭的碗等器皿悉数拿出,整整齐齐摆放在鸡碗背后。斟上酒,点燃蜡烛挿在沙钵上,再将香火在蜡烛上点燃,又磕头三拜,礼毕,燃放单响炮子三个,接着,再燃放连响炮子数百。
大人们说,这三短一长的炮子声响,意在告诉远在天国的亲人,要他们回家与阳上的亲人们团聚过年了!
在完成杀鸡、祭祀仪式,将需要用力气剖、斩、刴的鱼、肉、馅弄好之后,这满桌年夜饭的菜肴制作、烹饪,就全部归由母亲负责,父亲就全然不管了,他这一“恶习”年年如此,不曾有絲毫改变。
打从十一、二岁开始,我便会主动帮衬忙得团团转母亲预先备好“萝卜煲猪脚、”“什锦菜,”这每年年夜饭必不可少的两道菜肴相关准备事宜。
这“猪脚煲萝卜”做起来很简单,但烹煮的工具关乎菜肴的口味。我家楼上藏着一相传几代人的生铁砂煲,砂煲浑身锈迹斑斑,四个提手耳朵断了三个,不得以用铁丝梱绑固定着。尽管样貌非常不堪,但年夜晚的“煲猪脚”非用它莫属。
我的任务先要用竹爪,再用丝瓜囊,将砂堡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找上两个土砖头,在后院支个临时炉灶,升起柴火,把砂煲搁于砖头之上,加入清水、投入猪脚、香菇、墨鱼(仅半个巴掌大的两只)、大骨、猪肉皮(后两项是刴猪肉馅的下脚料)用莆扇扇起火势,砂煲中的尤物便在烟雾缭绕中开始炼狱…
大约过个把小时,砂锅中的猪脚已近疏烂,白生生滚刀块的萝卜下锅,半个钟头过后,再投入一小把大蒜头,盖上盖,改小火再煲十来分钟,一砂锅浓香扑鼻,既荤又素,亦菜亦汤的佳肴就制作完成了。
天空已经转暗,还没用上电的农村大年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偶尔闪现几点燃放鞭炮时的亮光。
父亲提前点亮了高高挂在楼板下擦得锃亮的“洋灯”。灯光下,白切鸡、干炸鱼、炒魚片、冬笋藠仔炒猪肉、酿白豆腐、酿油煎豆腐、什锦菜,外加煲猪脚八个大菜,在八仙桌上冒着热气,等待主人入席开吃。
没等父亲示意,我们兄弟几个就已各就各位稳坐在大板櫈上,目光急切的看着父亲,盼望他赶紧下达开吃的“指令”…
开吃不过十来分钟,父母亲俩人还未将所有菜肴品牌尝一遍,我们兄弟几个在一阵狼吞虎之后,就已经退下餐桌,分别坐在几张竹椅上,静候下一个“节目”隆重登场——发压岁钱!
老家过年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没有像书本上说的电影里演的那样看重,那么舍爽。一是给的线不管是多是少,从来没有用红纸包过,二是给的钱数额不多,会给的人数量更少。
那个时候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做什么比较,反正觉得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父母亲、亲戚才会无缘无故的给你钱,尽管数额很小,但阔地扫尘积少成多,左凑右凑合起来就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孩子们固然都喜欢吃,但钱的诱惑却远远比食物大️得多。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孩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一年仅此一次的收钱机会。
父亲终于吃好了。但他又操起水烟筒,手拿纸稔子,慢腾腾吸起烟来。吸了一锅又一锅,过足了烟瘾,这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按照年龄大小,五块三块两块分发给我和弟妹几个。
膝下无儿女儿外嫁的二叔婆,每年的年夜饭都在我们家吃。她也从客家妇女装的斜衣袋中索索悉悉掏出几张零票子,三毛五毛逐个意思了一下。
母亲没有经济权,她像是河中捕鱼的鲈鰦一样,有吃没吞,全家所有的收入都由父亲掌管着。但我们都知道,她多少有一点点私房钱,在父亲眼皮底下她是𣎴敢给的,待父亲转眼或者离开时,便会偷偷地给每人赏上一份。
家里的“节目”出演完了,兄弟几个不约而同夺门而出,轻手轻脚推开门走进满叔公家,不同往常亲切地跟他全家所有大人逐个问候,便统统站在一旁不言不语了。
满叔公、满叔婆、堂叔、堂婶都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们也似乎早有准备,没让我们等得太久,便将数额不等叠在一起的毛票子分发到我们手上。记不得道谢便鱼贯而出,即刻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令人又喜又忧的压岁钱,着实要折磨人好几天。我们刚从满叔公家回来甫进大门,母亲就开始叮嘱压岁钱相关事项了。
母亲说,压岁钱一定要放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带着钱睡觉,这才叫压岁,钱才会保护你们。说完又补充道,千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钱,别人知道了会趁你们不注意时把钱悄悄偷走了你。
好不容易待她唠叨完,刚想走开,她又大声把我们叫住,“还有,不要用压钱钱乱买东西,让你爸知道了,会打死你们”!她一时也忘记了几天对我们反复叮嘱,过年期间莫说不吉利的话,想不到她一时性起,自己竞然在大年夜就犯忌了,我们止不住向母亲作着鬼脸。
第二天还未起床,我们便把母亲的叮嘱抛于脑后,坐在床上把钱掏出来数了又数,反复几次后才把钱一张一张重新叠起来,放在新衣服上面的口袋里。这数钱的动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道重复多少次!
到了大年初三、初四日,年前父亲买的、姑丈送的、大年初一凌晨捡拾的鞭炮全都燃放光了,看到小伙伴们喜滋滋燃放鞭炮子的诱人模样,我把母亲莫要乱花压岁钱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撒开腿向村里代销店跑去,心里大声喊道,“去买鞭炮啰”!
庚子年腊月廿️九·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