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 纽约时报中文网 撰稿人 小鹿姐
导语:罗伯特•麦基鼓励他的中国学生写出有野心的故事,但左手圣经右手现实的中国编剧们却受制于现实的撕扯。这位好莱坞编剧大师是否来得太早了?
朝圣者占领了什刹海剧场。十月的最后一天,为期四天的“2013中国电影故事创作讲习班”在北京开讲了。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的头像做成波普效果印在剧场入口的海报上,十几部广为人知的好莱坞影片构成了背景。一行文字这样介绍他的身份:“好莱坞著名编剧大师,他的著作《故事》(Story)是所有编剧的必读教材”。
这是罗伯特•麦基第三次来中国开班,与2010年有700人到场的第一次中国之行相比,这次显得稍稍有些冷清。什刹海剧场是一栋传统中国建筑,十根对称的红色柱子缠绕着中国龙。这个能容纳300多人的小剧场,上座率不到三分之二。下午两点,课程即将开始。罗伯特•麦基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续进场的学员说,“似乎所有人都迟到了”。入口随即关闭,晚到的学员只能钻进二楼的走廊听课。罗伯特•麦基站在讲台左侧,72岁的他满头银发,穿一件蓝色西装、银灰色西裤,看上去不怒而威。一叠讲义搁在他面前的黑色支架上,讲课时他习惯于把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挥洒自如像一位交响乐团总指挥。
罗伯特•麦基在美国创办故事创作讲习班时,已经四十岁。他前半生的艺术生涯并不耀眼,当过演员、导演过16部戏剧、卖出过几个剧本,却没有一部搬上大银幕的作品。1983年,当洛杉矶一家私立电影学校邀请他周末去讲座时,他正在南加利福利亚大学的电影电视学院任教。此前两年,他创作并出版了《故事》一书,并在校园里开设了一门名叫“故事结构”的课程。那次周末讲座意外地受到欢迎。“第一次只有25个学生,等第二次开课时来了100多人,大家口耳相传”,罗伯特•麦基回忆说。不久,一个名为“女性电影”的机构邀请他去纽约办一个为期两个月的创作讲习班。这家机构还把他的讲习班带到了法国巴黎。
那是好莱坞电影工作室高速成长以及导演影响力随之崛起的繁荣期,出现了乔•埃泽特哈斯(Joe Eszterhas)、沙恩•布莱克(ShaneBlack)等酬劳高达数百万美元的明星编剧。纽约客记者伊恩•帕克(Ian Parker)如此描述成为编剧的吸引力,“编剧离导演仅一步之遥,而导演的地位几近上帝”。麦基和他的故事创作讲习班生逢其时,他最早的一批学生就是想要进入电影业的新人。1994年,约翰•雷斯特(John Lasseter)、皮特•道格特(Pete Docter)参加了故事讲习班,他们给麦基看了一个短小的动画,主角是一盏台灯。麦基称赞了这个奇妙的故事,鼓励他们“保持轻松,一定能做好”。这几个年轻人随后创办了皮克斯动画工作室,那部短片正是《玩具总动员1》的雏形。
尽管如此,争议从未远离过麦基。编剧乔•埃泽特哈斯曾批评他,作为一个传授剧本创作的老师,麦基本人却没有一个剧本被成功地搬上大银幕。在查理•考夫曼2002年的电影《改编剧本》中,麦基的故事讲习班被嘲弄为某种陈词滥调,以至于尼古拉斯凯奇扮演的那个歇斯底里的编剧压根不愿去听。对于这类批评,麦基说,“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传授知识但自己却做不到的人”。
这位并不成功的创作者,此后因为帮助许多学生走上成功的巅峰,也成为一名蜚声全球的创作导师。三年前第一次来北京授课时,麦基的著作《故事》一书已经翻译成24种语言出版。他的故事创作讲习班在美国、欧洲、非洲和南美巡讲,他的学员也从编剧、导演拓展到白领、企业家。人们都想从这本“好莱坞编剧圣经”中找到讲故事的秘籍。
但麦基却否认这是一本说明书或方法论。他说:“我阅读了300多本书,不是为了学习如何讲故事,而是为了解答‘什么才是真正的故事’。”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故事”?他给出了一个简短的答案:“(因为某种原因)主人公失去了生活的平衡,他希望做点什么以找回生活的平衡。在做的过程中,他们充满欲望、向目标冲击,努力对抗哪些毁坏他生活平衡的力量。最终,他们的挣扎有了结果。”
如果说主人公个人的期望与外部现实之间的鸿沟是故事的灵魂,那么,麦基也体验着他与中国之间的鸿沟。去年,他在上海为三名年轻编剧小班授课。他吃惊地发现,这三个中国学生笔下的主角永远是公主、王子和龙。他说:“我简直无法形容他们写的故事有多卑微,全都是幻想题材。他们写出了最空洞、最孩子气的东西,没有起码的成熟和对人类的兴趣。当时我就在想,难道他们就代表了中国?这些年轻人需要真正的震动。”他皱起双眉,为这些对职业写作生涯的残酷性毫无认知的年轻人感到悲哀,“这些人没有意识到,除非你够幸运、够努力、够有才华,才有可能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努力掌握这种艺术形式,写出一部人们喜欢的作品。”
他也常常感受到中国媒体对他的好奇中夹杂的怀疑。今年10月底,他在北京香格里拉酒店接受几家中国媒体的采访。当一名女记者问道,“我们知道你的许多学生很成功,但更多的人默默无闻……”时,麦基像个拳击手似地忽然打断对方,“为什么你总是问侮辱性的问题?”他尤其憎恨被称为“大师”。他说:“在现代概念中,大师是指那些拥有白痴级追随者的人,这些追随者们支付大量金钱,听到的都是陈词滥调。我的学生们不是白痴,他们有很高的智商,是一些深入思考的人。他们创造讲故事的模式,并且努力工作。我认为这个词冒犯了那些处于学习中的人”。他反问道,“为什么不称我老师、作者呢?我就是这一类人。”
今年的中国之行,麦基带来了几个月前在洛杉矶开发的一门新课程“商业的故事”。他希望中国的企业领袖具有小说家那样完整、充分、多层次的视野,用讲故事的方法思考未来、表达自己。罗伯特麦基说:“这个班的学员都很精英,他们的职位以‘首席’开始,以‘某某官’结束。比如,首席执行官、首席财务官、首席运营官。”他在中国的商业伙伴德稻教育为这门新课程取了一个中国式的名称“商业总裁班”,并把麦基的课程归类为“大师系列”。德稻教育是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教育机构,2010年以来,他们以“大师课程”的形式将世界各地的学者、获奖者带来中国,覆盖了建筑设计、影视动漫、新媒体等30多个行业。德稻教育国际交流部经理于澜涛说:“这一期总裁班招募的中国学员人数在50-100名之间,既有政界人物也有商界精英,其中有两位房地产业的大佬慕名而来。但培训的效果并不理想,中美文化的差异很大”。
麦基试图用“我已经习惯了”的态度去面对一切,但内在的敏感令他不由自主地用愤怒回击。在故事创作讲习班下午四个小时的课程中,他停下来三次。第一次,他提醒一名学员,“这位年轻人请不要拍照,闪光会让我分心”;第二次,他似乎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我的幻觉,这里怎么可能让抽烟的人进来”;第三次,谈到剧本创作应当避免“糟糕的陈词滥调”时,他忍不住批评中国编剧,“你们倾向于抄袭、懒惰,不愿意走出去寻找那些独一无二的故事,你们害怕那些反对你的人,这让你们缺少原创性”。对懒汉、业余选手、漫不经心者的驱逐,让麦基的讲习班染上一种强调纪律、自我训练的色彩。
午间休息时,手拿香烟的学员们三五成群站在一起闲聊。“麦基呀,大师嘛!书都看过,今天是来朝圣一下,见见真人”,程炳锋说。他是上海一家创意产业的总经理,一天前专程从上海赶来。“这是编剧必修课,我认识的很多年轻编剧床头都放着一本,天天看都翻烂了。遗憾的是,虽然大家都在看,但用的时候能做到的很少”,导演李明航说。十五年前,李明航在加州大学学习电影时就被同学拉去听过麦基的讲习班,今天是他第二次见到麦基本人。只有一名因“搜狐微剧本特等奖”获得赠票的年轻女孩肖冰从未听说过麦基,她说,“来之前搜索了一下才知道,除了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好莱坞导演都是他的学生”。
李明航的名片上用英文写着“独立电影奖获奖导演”,他皮肤黝黑,粗犷的大块头塞在一件格子衬衣里,斜跨着一个红蜻蜓牌的背包。他正在报批一部黑色喜剧,为了避免审查风险最近刚刚把项目名称从《麻局》修改为《局中局》。他说:“大家都愿意花钱来跟他学,但是能学到什么不好说”。他眼中的中国影视创作都在讲卖点、找噱头,编剧们拼命地把情节点往上堆,堆出来一个故事就是剧本。老板的要求、资金的压力和编剧在整个产业链条中的弱势地位,让中国编剧们一边读着麦基关于构造故事的结构,一边创作出来的还是“最低档次的剧本”。
“麦基来了,对于改变中国的编剧行业不会有任何帮助。”中国编剧宁财神说,他是一位商业上非常成功的编剧,曾创作过风靡中国的电视剧《武林外传》。
在开始编剧生涯之前,宁财神也是麦基的读者,但直到写过许多个剧本之后,他才看懂那本书。宁财神也指导过一些年轻编剧,他发现戏文专业的毕业生过不了语言关,缺少人生体验,只能依靠同门师兄弟的关系接活儿。“如果一个行业里类型化的剧本已经很多了,大家在想怎样把很商业、很类型的剧本变得更扎实的时候才需要他。我们现在的戏剧文学基础教育差到不能想象,就连好莱坞最基本的三段式类型片写作结构都搞不清楚。”他补充说。
不过,这一切无损于麦基的商业价值。麦基在中国的合作方德稻教育,正在计划以麦基为品牌创办一所“故事学院”。于澜涛说:“这所学院将从中国高校讲师中招募学员,分期培训创作导师。那些由麦基授予合格证书的创作导师,将拥有独立授课资格。”目前,德稻教育已经与上海的几家高校达成合作,通过大学选修课程挖掘编剧人才。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收获一批高质量的剧本,以剧本版权方的身份参与中国影视业的投资。
在结束采访时,我问麦基为何来到中国?他说:“我唯一在乎的是真正好的作品,人们能写出足够好的故事,真正美好的、充满野心的东西。我并不在乎他们来自哪里。”不知道他的目标与他在中国的商业伙伴是否会再一次南辕北辙。
以下是对罗伯特•麦基访谈实录,经过编辑和删节,未经罗伯特•麦基本人审阅。
纽约时报中文网:请谈谈在美国编剧职业化的过程。
罗伯特•麦基:通常你去上大学,努力学习文学、心理学或社会学,你不仅学会了专业知识,还阅读了其他作家的作品。毕业后,你找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工作或者在一家酒店里当服务生。总之你做着一份不太需要创造性的职业以养活自己。你用接下来十年时间,创作一个剧本、一本小说、一幕戏剧,无论是什么。在这十年中,你要找到一些值得表达的主题。如果你足够幸运,足够努力,足够有天分,你会写出一些人们真正喜欢的故事。但是你必须去冒险,因为写作不是一个爱好,写作是一种艺术形式,是一种职业生涯。在美国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充满风险,因为你很有可能用去了十年、二十年还没有成功。然后你发现自己已经40岁了,不仅没有生活,也没有职业。
在中国,年轻人并不懂得、写作的残酷性。我为他们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注定会悲惨地被现实打败。因为中国的年轻创作者充满了不切实际的预期。他们把写作视为卡通、幻想。去年我在上海为三名年轻的编剧小班授课。我简直无法形容他们写的故事有多卑微,全都是幻想题材,主角永远是公主、王子和龙。都是写孩子气、毫无意义的东西,没有起码的成熟,对人类的兴趣,对其他人的兴趣。他们写出了最空洞、最孩子气的东西。当时我就在想,难道他们就代表了中国?这些年轻人需要真正的震动。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的故事讲习班是否帮助了许多美国的年轻人,进而推动了美国的编剧职业化?
罗伯特•麦基:我的学生们非常成功。人们告诉我,我有很多影响力,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少了我不行。即使没有我,好莱坞、文学界、戏剧界的车轮也会滚滚向前,谢谢。我阅读的300本书,让我能够成为一名老师。我用了一生的时间,经历了从一名儿童演员,到四十岁时已经导演了16部戏剧,我有过数百次作为演员、导演的经验。我自己研究过这一切。
在欧洲讲课时,曾经有人问我,你怎么能把秘密告诉大家?这里没有秘密。只要图书馆就开在大街上,关于讲故事就没有秘密可言。如果你想要了解秘诀,站起来,去借阅那些我曾经读过的书。不要仅仅目瞪口呆地看完一部电影丝毫不动脑筋。看一部电影,享受它,然后拿出笔记本再看一遍。研究这部电影,怎样开始,怎样停止,一个场景如何进入,这些情节的顺序是如何连接的,为何连接得如此自然?如果你真的想要学习这些,你就能学到它。那些努力工作的人们通过阅读一页页地学习。那些懒惰的家伙都是空想家。人们认为我有所帮助,这让我很开心。
纽约时报中文网:什么样的想法让你来到中国做故事讲习班?
罗伯特•麦基: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行。我去那些人们邀请我的地方。我认为中国正在制作精彩的电影。我在非洲、南美等地讲过课,我唯一在乎的是真正好的作品,人们能写出足够好的故事,真正美好的、充满野心的东西。我并不在乎他们来自哪里。他们需要学习,我会尽我所能。我希望他们能写出精彩的电视剧,精彩的电影剧本。所有我在意的都是好的编剧。我没有政治观点,也没有国家主义倾向。这些对我都毫无意义。当我是个男孩,密歇根州唯一一个放艺术电影的剧院,距离我家只有两个街区。从1941年开始,剧院经常上映欧洲和亚洲影片。我从后门溜进去,看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无与伦比的影片。一晚又一晚,这个电影院每周放映六部电影,一年放映300部。
纽约时报中文网:与其他地区相比,你的中国学生有哪些特点?
罗伯特•麦基:很难说,他们是混合体。我在北京讲第一堂课时,现场来了700人。他们属于不同年龄段,有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中有些人是世界级电影奖项的获奖者,但彼此之间没有共通之处。在我开始一堂课时,会用一个小时讲述文化差异,然后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意识到,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同一条船上。我们都在努力从生活中寻找意义,无论年轻人还是年长者,职业编剧或业余写手,都在向同一扇窗户眺望。我不得不说,我在中国面对的学生,与我在法国面对的学生差别不大。不论是在好莱坞、纽约、伦敦,他们都是人类,都想从生活中寻找意义。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认为讲故事的经典方法,随着18世纪法国理论的输入逐渐消失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罗伯特•麦基:是的,我曾经谈论过这个话题,关于从外到内与从内到外的差别。法国学院派的理论是由外到内。他们建立在这样一种基础上,与艺术有关的计划、动作和工作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阐释艺术作品。我认为这是一种嫉妒心理,他们将艺术创作贬低到商品的水准,因此那些艺术批评家才能用耀眼的理论来解释艺术。他们能够理解艺术作品,但他们变得比艺术作品本身更重要了。我们今天遭遇的困难之一,就是学生们在大学受到这样的教育,即严肃地、努力地创作艺术作品并不重要,艺术只是一种职业选择,就像任何赚钱谋生的职业一样。我对此感到悲哀。
纽约时报中文网:如果你把写作视为一门艺术和一门手艺,你是否认为写作是难以通过课堂传授的?
罗伯特•麦基:什么?难道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吗?让我们试着从这个角度理解问题。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你坐在写字桌前。你进入想象,为你的主人公想象出一个场景并把它写下来。接下来你做什么?你阅读自己刚刚写下的文字,开始在心中评估它:这样写有效吗?它真是吗?女主人公会这样做吗?这是讲述故事的最佳顺序吗?从另一处开始是否会更好?你评估它的水准将影响你写出来的第二个段落。这就需要你对艺术形式的知识,你对手艺的理解,你的技巧和运用技巧的能力。这是创造性和批评能力,写作和修改,想象和分析,右脑和左脑。反反复复,一个人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手艺和艺术都很重要,缺一不可。在过去十年中,世界上到处流传着写作是某种自然而然流露的浪漫主义概念,认为作者不过是将文字记录下来。但是任何职业作家都知道,除非你花费10倍的精力在手艺的锻造上,你才能创造出作品来。所以我的答案是,没有手艺就没有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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