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是我的小姑,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女儿,是个高挑漂亮的姑娘,这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可是叫桃花的姑姑却是个苦命的女人。
我们村是个号称天下第一村的大堡子,所以我的两个姑姑都嫁在了本村,大姑在村子的西边,小姑在村子的东边,因为我们村还有个约定俗成的传统“豆村的好女不出村”,所以我们村的婚嫁基本上都在本村完成。世世代代的姻亲关系,让我们这个上万人的村子里,几乎每一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大姑家跟着表哥表姐疯玩或者是给小姑家干活中渡过的。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大姑家,有三个好学上进的表哥和一个心灵手巧的表姐,最喜欢钻进他们的房间,看他们的语文书和各种杂志,让小小的我有了同龄孩子少有的梦想。最难过的是给小姑家干活,累倒不怕,怕的是看见小姑恓慌的生活,小姑父是个赌徒,是农村人眼里的二杆子。他们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每逢开学,四个孩子就来找我父亲要学费。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冬天和春天,小姑家就断了粮,于是我的记忆里,每到冬天或者春天,小姑父就会拿着长长的布口袋来我家装粮食,我家水泥柜里的麦子就下去了一大截。经常小姑父来要粮食都是我帮他撑着口袋,他会一边装一边说“哈,还多着呢,装不完”,听到这句话我小小的人儿也觉得很生气,因为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麦子从阴历九月底种下去,到阴历五月收割,这期间的辛苦农村孩子都知道。春天一遍一遍的锄草,拔燕麦,天旱了浇地,到晌午天割麦子,我们的脸都会晒的掉一层皮。这都不算什么,最害怕的是父母亲在地里正割麦子,场上还摊着一场的麦子,准备等着碾场,场边上还晒着干净的麦粒,我和弟弟妹妹在场边架子车下看场,忽然乌云翻滚,暴风雨说到就到,我们手足无措,眼睁睁的看着麦粒被暴雨冲进河里,我记得这样的时候,我哭过,可是这样的时候,没有人能帮了别人,一年的收成,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让我在少年时候就懂得什么是绝望。可是这些他都不在意,心安理得的拿走我们的口粮。
那个年代,我们也只是能吃饱,大多时候是吃的黑面馍,白面馍只有每年割麦子和逢年过节的时候吃。所以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小姑父,他不下地干活,我们家在二队,他家在三队,两个队是连畦种地的,经常有人告诉爷爷“你家桃花家地荒了”,爷爷和父亲就感觉很羞愧,那个年代一个好把势庄稼汉是受人尊敬的,他这种二流子在农村没人看得起。这样的对待庄稼,庄稼当然也不会给他好好结果,他就来祸害我们家。
不好好干活也就罢了,他还赌钱,天天在外面赌,赢钱了,小姑没得到一分钱,输了,回家就拿小姑和四个孩子撒气。我上初一暑假的时候,小姑因为常年干活累的腰椎间盘突出,躺在硬板床上不能动弹,我每天去给她和四个孩子做饭,小姑父不知道跑去哪里找不见人,我也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那时候也没有卖面条,买馍的。在大铁锅里我给她们烙锅盔,摊煎饼,那时候我不会摊煎饼,摊出来大部分都烂了,可是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姑姑躺在门口的门板上,跟前就是锅灶,锅灶后面就是练锅的炕,四个孩子挤在一起睡在小炕上,姑姑只有一间半低矮的厦房。大表弟那时候不到十岁,最小值小表妹二三岁。看着姑姑过着这样的日子,我们都恨那个不负责任的小姑父。可是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办法,父亲是乡村医生,也不太会干农活,只是凭着一把子力气才能勉强种好我家的地,只能是尽量帮着他这个最小的妹妹。
爷爷活着的时候,小姑是三天两头来我家,一来就坐在爷爷炕头大哭,怨爷爷没给她挑个好人家。后来爷爷不在了,小姑就给父亲哭诉,父亲去找小姑父谈了很多次,一次据说小姑父赢了一万多块钱,父亲得到消息,就赶快去找他,想劝他别赌了,那时候一万元,在农村可以盖三间楼房的。可是等父亲找到他,他根本不听,还讥笑父亲只会给人看病,父亲劝不动他,天明他又把那一万元输光了,反倒怪父亲影响了他的手气。
在嘈嘈杂杂的农村生活里,几个表弟表妹慢慢长大了,小姑父也慢慢收心了,就在我们都觉得姑姑快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命运却还是不肯放过可怜的桃花姑姑。先是大表弟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一去几年杳无音讯,我那时上高中,姑姑围着头巾,顶着雪花,找到我的教室,说她听人说表弟在浙江一个地方打工,他找到了地址,让我帮她给表弟写一封信,我永远忘不了她焦急哭泣的样子。后来一直到小姑去世大表弟都没有回家。1998年我结婚,这时候二表弟也已经是辍学到西安打工了,但却因为交友不慎,几个人抢出租车被关进了监狱。小姑和小姑父求告无门,父亲也到处找人,可是却根本没办法保他出来。于是小姑两口子每天就来找父亲吵架,让他想办法把表弟弄出来,他们不是求父亲,而是胡搅蛮缠的威胁,有一天妈妈实在忍不住说了几句,小姑父竟然打了我的母亲,父亲生气了把他们赶出去。从此,这个二杆子小姑父在也不准小姑上我家门了,小姑从此也不敢回娘家了。她的眼泪只有自己流进肚子里了。
这个期间我恨过小姑,觉得她太绝情,直到父亲病了,她提着一盘鸡蛋找到病房去看父亲,我看见她哭了,那一刻我们冰释前嫌,她说她想回娘家,但是她不敢,回去就会挨打。
后来两个表妹相继出嫁,大表弟音讯全无,二表弟被判了刑,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时候小姑父可能才明白自己害了一家人,两个表弟一直到初中都被老师认为是数学天才,可是都是初中就辍学了。他开始和姑姑一块下地干活,我们的心里稍感安慰。可是姑姑的命太苦,每逢看到一点希望,尝到一点生活的甜头,更残酷的命运就会接踵而来。2016 年刚过完年,他们的小儿子刚刚出狱,在南方挣到一点钱,姑姑却因为脑淤血住院了,后来转到咸阳215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姑父为了给姑姑治病,卖掉了一院庄基地,可是姑姑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开颅的头盖骨还没来得及缝上。一直到她下葬都没有等到她失踪二十几年的大儿子。她去世后两个月,南方的一家收容所把电话打给了村干部,她的大儿子已经变成了重度残疾。回到家里不到一个月,那个祸害了一家人的姑父也中风瘫痪在床上了。小儿子不堪重负,每天打骂大儿子,他又出去流浪了,至此再无消息。唉!值得庆幸的是姑姑已经去世,否则这一切的苦痛都要她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