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老屋
回到老家一切都在改变着,现在终将取代过往。就像在村口,遇见很多新鲜的小孩,他们不认识我这个异乡人,更不知道我和他们的父辈,曾经光着屁股在河滩山沟沟玩耍。可是我认识他们,他们就是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童年少年及青春。
出生的高坡上的老屋早没了,第二处老屋是在唐山地动山摇大地震后,举国哀痛的背景下(大概是76、77年)盖的。
村最里头柏树坡山脚下上坪一块地基被平整一新,刮去树皮白晃晃散发树香印着绳墨的柱子、大梁、檩条躺了一地,手握板斧推刨的舅舅忙前忙后。那一年上初中的我回到家一脸兴奋。后来听懂风水的村里人说,我家老宅风脉看得好,是龙椅穴,靠大山扶小山,东望旭日紫气,要出好几代秀才。感谢祖上荫蔽,高家才连出几代优秀儿女……
岁月伴着老屋一晃又一晃40多年过去了。而今老屋墙瓦虽经翻修,水泥路也铺到了院边,但因邻居们的相继搬走留下的断壁残垣,屋主人的愈走愈远(或辞世或进城),很是孤寂。
前几年夏天回去,站在院中,四周被核桃树婆娑的枝叶围住,没有人影狗吠,宛若隔世。
去年深秋回家,站在小院思绪万千。往年父母健在,兄弟三四个十几口人热闹过年,初一早早点起迎神柏笼火空气里弥漫着柏叶和爆竹香,现在只见满院青苔,门上几把锁子可怜的守护着忠诚。风和麻雀肆无忌惮地来回游荡,它们再也不用担心父亲的一声咳嗽,就被吓得飞到远远的枝头上。说起父亲,村里人都竖大拇指,说他一天也没进过学堂,常用木棍在地上学写字学成了乡里文化人,说他做过乡长做过药铺抓药师。别的我不太清楚,在那个贫寒年代,单就一心供我从小山村上学到一百里以外的县城重点高中这件事,我就佩服父亲的眼光见识和坚强。父亲九十岁离世,足见他的心大乐观。人如屋,屋如人。沧桑老人,身体再硬朗,大体也会门牙脱落,眼帘下垂,嘴唇干瘪,像极了这岁月风雨中的老宅。
门口的青槐还在,枝繁叶茂,记得在那贫穷的年代,我偷偷用鈎镰钩尚小的槐米晒干卖钱买书,但常等不到槐花开大也因此砍坏了 树枝,遭大人白眼。父亲在种他们的时候一定也会念叨“门前有槐代代发财”之类的老话儿吧。槐,木之鬼也,我这样理解。百年青槐,凝聚了一个家族的魂魄,守望在老屋的门前。槐树在,老屋在,几十年岁月和几代人生活的痕迹就在,睹物思人借此树碑凭吊。
每次回老家,都会凝望老宅。时间真的不会老去,记忆鲜活如初,春节的情景仿佛昨天。
每近腊月二十八九,瘦小的母亲仿佛有神力,爤满院飘香的臊子,泡胖几大盆磨豆腐的豆子,煮肉攒馍蒸馍,厨房里热气腾腾。被愚昧的年代裹成小脚的母亲蹬蹬蹬的前后奔忙着累着但快乐着。忙完了这些,还不忘给老大一大碗干拌面,给老二啃肉骨头,给老三做菜包、浆水面。年三十晚,一家人挤在火炕上,十八道凉热菜烘托着喜庆和踏实。吃隔壁叔家送来的火罐柿子,敬酒发压岁钱。
到了初二三喜鹊早早在院边桐树上嘀嘀喳喳叫,亲戚们陆续来拜年了。一碗热气腾腾油汪汪的葱花豆腐红辣子臊子汤,先敬丙丁宫里的土地爷、戊己宫里的灶王爷和各路神仙再招待亲戚,吃着家乡酸香臊子面,就着爽口的凉菜,敬着酒说着年景,气氛温馨,亲情暖暖……老家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如皮影戏般的剪影,又像如今的手机视频一幕幕,一张张鲜活地从眼前闪过。
少小离家,时间何曾改变?只不过是一代代人的更迭吧。老屋被渐渐冷落遗弃了,更老的父母被先后种到后山上,两座土坟等着春风化雨,等着火光和青草的纪念。我牵着她的手回来,我牵着她和女儿的手回来……老屋醒着,屋子里居住过的人都漂浮着,对抗时间的强迁。
老屋是所有异乡人的子宫,我们被乡村生养,然后再抛弃老屋,被命运的风吹到四面八方扎根。可是再漂亮的城市都是继母,再丰富的营养都比不上母亲的乳汁。乡愁是小时候接种的疫苗,伸出胳膊,总有能应对外边纷杂世界的勇气和底气,但也有一生无法揭去的伤疤。 每年大年初一,都是一个昨年的新梦罢了。但是,值得用鞭炮庆祝!
乡愁是一杯浓浓的酽茶,乡愁是一瓶醇厚的美酒,越品越滋味无穷。
虽然我的青春中年留在了另一个城,但那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嬉戏劳作教会我生存的那片山水,那个老屋仍然是我心中的家,不管我在何处枝繁叶茂,那个故乡的老屋就是根。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最愿意梦到的凈土,因为它那里有太多的回忆,亲情、温暖、眼泪、快乐、满满的人生幸福!不论走多远, 爱它就常回去看看吧,在院子里站一站,靠着老树闻闻它的味道,伸手摸一摸久别的门窗,虽然它已经老了,可是它才是我心中永远的家。
2017丁酉鸡年正月初一的黄昏,我孤寂地坐在远离老屋几百公里都市的家里,想起远方的故乡、老屋,远去的年味,想起老屋旁被时空隔断的两座孤零零的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