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教授走了。
自半夜接到电话至第二天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我神游了。恍惚坐回到十几二十年前教授家的琴凳上,安静听他讲述那些发生在更早一个时期(上世纪40年代)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学院的故事:
“那时候怕日本人打,音乐院的琴房都顺着山排开。重庆那地方,山多,音乐院后来决定把师生分散开来,其实也是为了躲日本飞机,大家分开,山南一窝子,山北一窝子。后来山南的一窝子去了北京,就是现在的中央音乐学院,山北的一窝子去了上海,成了上海音乐学院……”
“教授,你是哪个窝子的?”我迫不及待抢断教授的话。
“我是后来去北京那个窝子的。”教授眯笑着眼睛向我娓娓道来。
这样侃侃而谈的闲聊不断发生在一个七、八岁孩子和一个年近古稀的教授之间,前者是我,后者是我的启蒙老师,杨放先生。
大约在我刚6岁那年,杨教授散步散到我家,听完我乱弹琴后认真告诉爸妈:“这娃弹琴弹到野路子上了。”
话音刚落,爸妈脑子就懵了。
“不过”,幸好教授接着说:“她耳朵很灵,不介意的话我来教吧,乘年纪小赶紧顺过来。”
全家如释重负。
从此之后,我成了教授家的常客。每次上课挨骂,下课挨打。没过多久教授就赐了我一个雅号:糊涂虫。记得他经常在课后笑话我:“啥时候你才能开窍?”挨打挨骂的生活持续了两三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教授终于忘记了骂我。从那以后,上教授家听故事成了我童年生活的重要内容——无论音乐的故事还是关于音乐的故事。但,年幼如我并不是很明白为何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背景——重庆青木关:
"在重庆那种地方,热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但我们当年,一到晚上,你看那慢慢山坡上,星星点点的木头琴房里面,各个都露出煤油灯的光。通常晚饭一吃过,大家人手一只煤油灯就去找琴房了。我们这些学生都不说,当年我们的老师,那些教授都各个提着煤油灯进琴房练琴。一个小时过后,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黑的,教授们也不例外。"
所有这些鲜活的故事都不断插播于我整个学习过程中,教授也不再单给我上钢琴课,还教我视唱练耳,教我乐理,教我和声……后来有一天,他好严肃告诉我:“如果要继续学音乐,我想你应该读一些古典诗词。”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七年。终于有一天,杨教授告诉我:“你必须换老师了。虽说我的大学专业是钢琴和作曲,但此后的研究专长转向民族音乐学。我想,你需要到一位一直从事钢琴教育的先生那里,让他带你走下去。”于是,懵懂少年如我,兜里揣信,敲开了叶教授的家门。
初进门,我竟没看到教授坐在哪里,只觉眼前烟雾缭绕,依稀瞥见面积不大的客厅中放着两台钢琴,一台立式,一台三角。记得那年刚上初二,我成了叶门的学生,而后的日子,从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到普罗克菲耶夫;从基新,阿格里奇到齐默曼;从克莱斯克,海菲兹到科岗;从托斯卡尼尼,伯恩斯坦到祖宾.梅塔……我越来越喜欢上叶教授家,坐在客厅烟雾缭绕的灯光下,兴致盎然的听音乐,聊音乐,讲故事,听故事。
似乎一切都变了,却总感有些始终如一的东西存在——叶教授的故事中也有一个固定的背景:重庆青木关:
"那时候,晚饭过后去琴房练琴都要过抢,除了教授之外,其他人一耽误就抢不到琴房。有时候我们就总羡慕那些学声乐的。他们不用抢,直接找个山坡就练声了。重庆那地方反正山多,一练声,到处有回声。但你知道吗?只有某一些声音具有很强的辨识力,一听就知道,这是我们某位教授在练声了。"
后来终于晓得,叶教授是当年青木关去了上海那窝子的学生,算辈分,二人还是师兄弟。
原来,青木关,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关于大学的记忆。
听青木关的故事一直听到我离家到北京上大学那年,也从那时起,我不再是两位教授家常客,只每年放假归乡陪教授们叙叙家常。最终,我也没学音乐。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继续聊音乐,聊那些关于音乐的故事。永恒的是,故事中大多衬着同一个背景:重庆,青木关。
几年前,叶教授走了。
几天前,杨教授走了。
昨夜恍惚中,我似乎神游到了当年重庆的国立音乐学院。
山林间,琴房林立,乐音此起彼伏。
仿佛,梦回,青木关。
特此纪念我的老师:云南艺术学院叶俊松教授,云南艺术学院杨放教授
2014年12月 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