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微风吹过,繁花洒落一地,如同谁人跌落在路上的笑脸,一任时光践踏。空气中浓郁的青草味道,湿润了路旁几株枣树干枯的心腔。远处有招魂的短笛扬起,青山寂寂,笛声悠长,吹碎了一路行人的脚步,昨夜流星不知坠落谁家新冢,坟上泥脉犹湿,如刚哭过的一道道新痕。
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不能自己,抛下红尘万丈的羁绊,来到故土难离的你的家园,奔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呼唤你的名字,将沉睡了一千三百年的你寻觅?昌谷的风,吹着地上的纸钱,引领我步向你,步向未知的世界。吹开经年的面纱,隔着冰冷的墓碑,翻阅你通眉的脸,轻触你修长的指,我怎么也参不透,悟不出,年幼的你,何以心境如此虚无缥缈,如此幻影重重,笔尖写尽人间神鬼事,却写不完自己生老病死的完整一生。
是谁在半空一声呜咽,将流落人间的精灵赫然提走,将还想生花的妙笔收起,不管你如何苦苦哀求,抛下从此孤苦伶仃的老母。不是说天上住的都是仁爱的神仙吗?不是说佛祖都热爱世人慈悲为怀吗?为何他们如此绝情,如此横蛮?以一个要撰文书志的理由将你掳去,强行将你的花季变成雨季,在苍茫的天涯路上,落满泪眼滂沱的大雨?
谁把年迈带走,谁将新生种下,谁能相思抛却,谁在天涯思家,谁于欢笑中到来,谁让哭泣声羽化?
叹息在我的笔尖滑过,胸中万千郁结,却不能倾泄而出。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要唤醒沉睡的你,看来只能以酒作墨,以诗作引,方可点通你的一点灵光,邀得你前来鉴领。清明时节,我把思念定格在你的身上,一个只有先祖,没有后代的落泊王孙——李贺。
李贺的春天是一幅没有尽头的伤春画卷,走进去容易,走出来却难。盛唐风流人物那么多,我偏爱你多愁多病身,盛唐山水那么翠,我偏爱你青黛暗幽卷。他们都笑你,没有子嗣延续你的才华,没有后裔遗传你的俊秀,其实他们都错了,你娶诗为妻,并一生忠贞于她,你育诗为子,且百代流芳。
站在李贺的画卷中,我呆立良久,始终不敢伸出手去,触摸一下他那一千三百年仍然没有愈合的伤口。
这天,李贺和往常一样,一袭青衣,一头小驴,一个书僮,然后和母亲挥手告别,继续上路寻找他生命的诗篇。
这是一条每天必经的道路,这是一条一生必行的道路,这是一条他至爱的道路。人世间的路有千千万万,他只爱这一条。寻诗——摘诗——成诗。
在他的生命旅途中,进入他眼睑的,打动他内心的,引起他共鸣的,牵动他暇思的,焕发他激情的,必将都会倾注到他的手上,灌溉到他的草稿纸中,收入他随身而带——人生唯一的行李里。而这一切,为的是酿成醉人的百花蜜,让他前行的旅途充满芬芳,有朝一日,他年少的梦,在京城开花,人们踏着花香,寻觅而来,一睹他的风流俊逸。
所以,他丝毫感觉不到母亲的变化,他的心早已游离到另一个境地。只是,在他轻而易举的挥手之间,母亲的手臂是那样沉重,甚至是不舍,她混浊的眼睛,似乎清晰地看到,每一次挥手,是她的儿子向死亡又跨进一步。
而他是不知道的。
他沿途的步伐是轻快的,意态闲雅,蹄声答答,代替他推敲的指头弹动。他的创作灵感总在路上,大自然的风声或鹤鸣,芰荷或晓月,都是他创作的源泉。风声中,他微微仰起头,书僮也微微仰起头,他看着天空的时候,书僮在看他的脸,他在天空寻找诗的足迹,书僮在他的脸上寻找诗的印记。
然而这一次书僮猜错了。独独这一次李贺的天空里没有任何诗的轨迹,满天都是思忆的往事,白云朵朵,一个个影像成活,向他走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合上眼睛,合上寻诗的锦囊,把往事的门打开。
他的思绪一路向着前尘往事狂奔,停留在六年前的一次进京考试。那时的他,也不过是几年前而已啊,是多么年轻,不管是年龄还是心态。他的诗就像他的年龄和心怀,充满欢乐和激昂,在前方为他作先锋,搭桥铺路,一直畅通无阻,直达韩愈的卧室。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仅此开头两句,多变的光华已将欲睡的韩愈刺醒,来不及更衣,忙乱中穿上木屐,也不管地位是否悬殊,也不理身份是否合适,也不想辈份是否般配,权倾朝野的他,兴冲冲地疾出接见李贺。
韩愈打量眼前这一少年,他无法把他和如此老辣厚重的诗挂上钩。塞上燕脂,角声满天,他能目睹过?玉轮轧露,鸾佩相逢,他如何得知?无论怎样总得一试:“说说,你的志气。”
素衣并不素色,肩上的锦囊虽已色褪布旧,那是历经岁月沉淀的色泽,更显主人的沉实底气,囊中满是诗稿,益见主人的满腹锦绣: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他把一挥而就的《高轩过》交给韩愈,然后大踏步走出他的官邸。尽管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应到韩愈期许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温暖他那纤瘦的背影。
韩愈但觉眼前这把玉龙剑,光芒万丈,定可一扫满朝的颓气,爱才如命的他,焉会放过这个提携机会?
试题发了下来,考场一片静寂。李贺心无旁骛,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的挥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面带微笑,在宣纸上描绘他美好的将来,多年的耕种,在这一天即将收获。他似已看到满纸金黄色的希望,随风飘舞,苍白的宣纸在他那微红的脸庞映衬之下,也有了几许温情。
那枝故乡的灵山秀水浸淫过磨砺过吸纳过的笔,玉锋霍霍。他一直深信,天子上空的云彩,自当裁下作梦的衣裳,任由他诡奇多幻的笔,涂上炫丽的色彩,书写他的雄心壮志。为父亲,为自己,为曾经衰落的家道;为恩师,为良友,为那些一路无理的阻挠。
走动的笔,犹如走动在喧嚷的京城。幻想一夜之后,他驾着骏马,披着红花,戴着状元帽,满载荣耀而回,旌旗卷起风与云。他将名动洛阳,成为新晋的金粉阶层。从此,所到之处,所经之路,迎接他的尽是笑声和掌声。
他的名字将撑起洛阳的一片天空。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一种无可实现的假象,因为他无法进入那扇改变他的命运之门,幸福就在眼前,但他却没有获得通向幸福的那张珍贵无比的通行证。
“倒杯酒给我。”他对书僮说。书僮原以为叫他拿出纸笔墨,他的创作灵感随时来到,这一次他又猜错了。
李贺端起酒杯,跳下毛驴,眼前是一座新坟。新坟没有碑,只立一块长条木板,上书“五岁爱儿之墓”。多少少年亡,不到老来死,有些人的一生仅几个字就已完全概括。
李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有迷魂,却不知向何处招引,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祖籍何方?纵使费尽心思,亦只是把流光耽误。雨线飘飘,滴湿了他的发,滴湿了他的心事,单薄的身子更显嶙峋。他不知道究竟他是在祭奠这个夭折的亡灵还是自己。难道我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是巧合还是宿命?他自言自语。
谁可为他指点迷津,走出这人生的八阵图?遥遥望去,迷茫的前路,不知要再拐几个弯,再经多少崎岖路,才能与美好的未来相遇。他已经很努力,而且为了走好这条路,他几乎将所有的光阴都用来磨墨,用来铺路,难道一切皆是错误?他还能回头吗?他知道他是无法回头了,因为他除了写诗,已经是别无所长。
犹记起当日,得不到支持,只好独自坚持,一个人守在夜里,守在世态的角落里,守在章节的起伏里,守在故事的结局里,为的是,把每天在路上寻得的残章断句,续成琉璃与龙笛。他相信,总能在寂寞的时间里,找到活得精彩的记忆,找到未来热闹的证据。
而今,故事的角色恐怕仍是没有他走过的痕迹,寂寞又徐徐的回到他的世界里,寂寞地。
这时他才知道,没有任何东西你志在就会必得,也没有任何事情尽在你的掌握之中,特别是在自己年少轻狂和无知的时候。
铜雀春情,一早跃上他人的金枝,美艳他人的前路,金人秋泪,时刻滴落遗憾的心头,此恨凭谁雪?心中纵有汉月常照,但人世间早已江山易换,斜阳拉着他长长的影子,犹如他那长长的忧郁,人生的路上,越走越长。
咸阳道上,空自长满萋萋向晚的芳草。
是什么令自己飞不起飞不高飞不远?思虑太重,还是回忆太沉?不停的积累,使他无法起飞,还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他越想就越想不明白,为什么幽冥的世界离自己是那么近?近到就在眼前,可以伸手触摸,可以进入他们的地带,可以与之一一对话。在他们的面前,他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备与恐惧,大胆将他们来描摹。他甚至觉得与他们的相处更较之与人泰然,起码他们不会骗他,嘲笑他,嘲笑他父亲的名字和他的牵连。
他甚至想他就是那个让天与地相衔让阴与阳相接让生与死相连的唯一据点。
刘郎尚是秋风客,何必泪眼洗伤感?要洗,就将这一辈子的不得志都洗去,将贫穷都洗去,将一身的晦气都洗去,让生命化作池中那朵莲花,绽放第二世的清香与高洁。
不是说有三生三世吗?我仍有两世的资本作赌注,未必我就是输的命。伫足许久的他,看来有了新的转机。
“走吧,我们回去吧。”李贺对书僮说。书僮看着空空的锦囊,觉得主人今天很反常,没有任何收获就空手而归?这不像他的个性。
书僮并不知道,李贺今天的收获比所有往日都多。这次,他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轨道,他将心遗留在这片荒凉的烟雨下,和新坟中的新鬼,等待一雷鸣电闪之夜,石破天惊,鬼泣神号,破土而出,重获新生。这次他潇洒决绝地带回的仅是母亲渴望一见的一干孱躯,
他无法拒绝母亲那双浑浊等待的眼睛,失去了他,母亲的余生还有什么值得期待?日落之前,他必须归去。
昏暗的灯光下他睁着圆圆的眼眸,入定似的看着灯影,他把重重心事,重叠到灯影里,不让母亲瞧见,任凭母亲在旁喜孜孜的张罗饭菜,他则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她的话语。母亲拿过他的锦囊,锦囊轻轻的,没有任何重量似的,好像眼前李贺那快没有了重量的身体一样。她欲言,又止,她不敢,如何忍心再加片言只语来伤他,伤他那敏感的心,伤他那脆弱的心,伤他那伤痕累累的心?看着他那空空的锦囊,目光不知是喜是悲。从前总是揪心他写得太多,可是现在,一整天的来回,只有空荡荡的行囊,是否表示他的身心早已经被掏空?
饭后他依然枯坐灯下,在灯影里坐深了年岁坐深了夜,看自己如何把繁华尝尽将年华饮尽看灯花落尽一夜将长安街走尽再一骑青驴回故乡。
落榜后的他,去拜见老师韩愈。韩老师的目光中充满叹息,无言以对。他不知也找不到话语安慰李贺,他要说的都在《讳辨》中说了,但世人就是这样,你愈正直愈说你偏袒,你越是怜才,他偏说你私交。力排众议,他排得了民间的口水,排得了朝野的异议,却排不了历史的既定。谁说名字只是一个呼唤,一个记忆,一个符号?一个人的名字,足以将另一个人的一生彻底摧毁。父业子当承,父错也是子当承吗?而且要用自己原本一生的锦绣前程来担承吗?那么他的下一代呢,他的下一代的下一代呢?
幸好他的下一代不用再受他所要承受的苦难,因为他没有下一代!
三年奉礼郎的生涯,他的脑海里只有马,在朝庭祭祀,百官跪拜时,他将百官看成是他厩下的马,在他的呼来唤去中不敢稍作顶逆,为此,他一连作了二十三首《马诗》。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满朝的英雄,想不到也有被我气指颐使的时候。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他是不想只做一个寻章摘句而终老的雕虫,年年在辽海上,用文字去凭吊秋风。他修长的手,除了可以写诗,还可以握剑,到前方杀敌,把名字书到至高无上的凌烟阁上。
母亲已经睡去,书僮也在桌旁睡熟,他和孤灯相对而坐,思忆的白鹭,凌波伫立。
如今,沙场他是没机会上的了,他最大的沙场在梦里。每晚灯下,他整装待发,腰佩吴钩剑,骑着金络脑,前去收取关山五十州。
我的地盘我作主。李贺挥动手中的笔,如同挥动手中的剑,挥斥方遒谈笑间,用剑指点着江山。原来排兵布阵,如同文章的起承转合,一篇文章的时间,书就一场战役,快意恩仇,是此等的快意!
夜雨敲窗,夹杂呼呼风声,他猛然在梦中惊醒。刹那间电闪雷鸣,远山似有秋鬼在唱歌,为他作人生最后的绝唱,又似为他作新生路上的牵引。
他的心中跳出一句诗“雨冷香魂吊书客”。真是应景啊!他想。生命被招魂的前夕,他的诗也在回光返照,佳句不断。他决定将这首诗写完,为生命写一完美的句号。
我该上路了,母亲。尘缘廿七载,于他人是短暂的,于我却是漫长的。而今我要换另一种方式生活,到另一个国度去应试,续写我不朽的诗句,无悔的青春。
据说,那里没有年龄的限制,没有名字的影响,没有世俗的干预,一切都在洞察的法眼中公平进行。
你的牵挂,我捎上,我把诗留下,希望她能温暖你的一生。
黑暗中,他看见窗外有一绯衣人骑着赤虬,向他招手,他追出门外,纵身跃到他的身后,飘然而去。
父亲的名字就是一堵墙,将他的幸福全部堵上,雄鸡一声天下白。天亮的时候,他却在黎明前止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守候到自己黎明的到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等到自己春天的到来,冬日的尽头,是他的脚步终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