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旅程

赵老四和汤姆一样,平常是个农民,闲下来的时候是个科学家。大约是在公元后的某一年夏天,赵老四攒够了钱,带着他六岁的儿子坐拖拉机从城里买回了一台望远镜。他在自家屋子后面的山包上支起了这台高科技的设备,村里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吃完了晚饭,他和儿子一人搬了一把小竹椅,坐在这个眼前世界的制高点上,赵老四跟儿子说:“儿子。你眼睛好,你等会儿用这望远镜盯紧了,要是有道光穿过去。你就告诉我。”

“那要没有呢?”

“没有就回家。”

儿子丝毫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买了一台望远镜,而且要用这东西去看一道光。不过他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对小孩子来讲,一切带着零件的东西都属于玩具。

他透过望远镜看去,看到了密密匝匝的星星,好像是一个盒子里闪着光的硬币。

“儿子,你知道那道光意味着什么吗?”

他才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儿子没回话,看样子也不会回话。赵老四便自己跟自己说:“那就意味着,我解决了一个存在上千年的疑问。”

这些话一个人讲太无聊,儿子始终没有回答,赵老四没办法,只有沉默。他一边盯着儿子怎样去摆弄望远镜,一边自己又用肉眼看着天空。他们坐在两棵巨大的松树中间,好像是被筷子夹住的米粒,这是古人早有的慨叹。他们常常以为自己之于宇宙实在渺小,古月今人,玉轮金乌,赵老四同样认为自己之于宇宙太过渺小。可渺小同渺小,是不可能相同的。宋仁宗时期,有位史官记了一笔“荧惑犯于紫薇”,他以为这象征着国家的混乱,而元人把这句留下,因为元人以为这就证明了宋德薄,国祚将终。对于汤姆来说,古老中国的历史和中国人的想法还有什么传统之类,他通通不明白,靠着看几本史景迁等人的著作也不能让他豁然开朗。他认为要是有这一束光的话,只能证明一件事:

“oh。我的上帝。外星人在跟我们开战。”

当晚,落基山脉的一个纯种日耳曼美国人如此惊呼,随后他因为闯进了军事禁地被美军逮捕。

“嘿!听我说,整件事都是民主党的骗局!听着!我要给总统打电话,我们正在跟外星人开战!”

鉴于汤姆被抓捕时地上一堆的伏特加酒瓶,他被认为有俄罗斯间谍的嫌疑。美国军人一向严谨,这从他们率先在军队里推广避孕套就可以看出来。汤姆在通往基地的路上起码被揍了十八下,按照一人两下的频率计算,汤姆猜测这里驻扎了一个班。

“oh。shit。”诚实的美国人如此想道:“这么想岂不是真的证明了我是一个间谍?”于是他决定不想,他看见队长真的拨打了电话,这让他心生希望。电话那头的声音传了过来:

“儿子。有吗?”

“没有。爸爸。”

“你确定没有吗?”

“我不确定。”

“你想一下,到底有没有?”

听爸爸说让他想一下,儿子就真的想了一下。想了一下之后,他就更加不确定有没有了,倘若仅仅看着天空,天空蓝洼洼的,那就是没有,可要是看着爸爸那张脸回答,光线仿佛正正从脑子中央穿过去,那就是有。小孩子在这时候并不是根据科学的记录来验证一个猜想,而是依据他爸爸渴望的脸色到底有多深。

“有。爸爸。”

他说,心想这样明天就可以看自己想看的动画片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那道光真的从头顶飞越而过了。

赵杰克在手底飞快地记录下数据,那是一张表格,表格最上头的数据,其时间是公元前,最下端,则是现在。记录的内容有一块尤为引人注目,因为新近的几条被添上了大大的红圈。

“师傅。等下有个记者要采访你。”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

“哦。”

徒弟从窗前走过,赵杰克的倒影被让进了窗外的宇宙,那忽然的一刻使他有些头晕,从梦里跌醒的那种头晕。

“你们把剩下的数据处理一下吧。我先出去了,啊。”

赵杰克交代完实验室的事务就拿着外套出门去了。出了门是一道永远也不会到头的走廊,而走廊的外边是亘古不变的星星。不,星星从来不是亘古不变的。赵杰克想,这些老词,怎么都不能适应新的时代。他的实验室是A9085,A说明上头很给他面子,在飞船局的规划里,局政府和局党委等等重要机关才是A字开头。而见面的咖啡吧是Z1277,这不能说明飞船局不重视人民的日常休闲,这顶多说明局领导们不喜欢喝咖啡。因此茶馆的编号大多是A字头的。

咖啡馆里没什么人,这也许说明,它之所以是Z字头,是因为飞船上没什么人爱喝咖啡。快速扫过咖啡馆里的四个人,他立时就确定了记者的位置,那人朝他举起手打了个招呼,赵杰克便一步步走过去。

“《探索发现》?”

赵杰克瞥了一眼记者的屏幕,接着说道:“你不认为媒体总是言过其实吗?”

记者收起她的屏幕,又摘下眼镜,赵杰克只奇怪她为什么要摘眼镜,那没必要。

“这就是我参与的节目。丽娜。”她站起来,弯腰伸手,赵杰克以为她要自己那杯咖啡,就递到她手上。丽娜只好接过来,又放回去,她坐下,重新戴上眼镜。

“我这回找到您,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您的研究。”

“啊。”

赵杰克蹬着地,使自己的椅子向后倾倒,他屈伸着腿,像在坐摇椅。对丽娜的话,他似乎听到了,似乎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我们飞了多久了?”

赵杰克随手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干完,之后他咬着铁勺子,看着窗户。

“我从睡眠中苏醒之后,一直在问别人这个问题。可是没人回答我,也可能是大家都忘记了?”

“不。是你没有留意而已,我们已经在太空航行,九十九年了。而且再有几天是农历新年,特别春晚都在筹备了。”

“两个无聊的人在台上感叹我们已经在太空飞了一百年?很有意思的节目。你叫什么?”

“丽娜。赵博士。”

“哦。你想问什么来着?”

“您是第一个发现毁灭危机的人,我想要和您了解一下这个发现的过程。”

“这都过了一百年了,地球都炸了,发现的过程还需要了解?不应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吗?”赵杰克带了些戏谑,同时也笑出来,而丽娜没有发觉笑点。她解释说:“对于飞船上出生的人来说,过去的历史就是个神话。”

“对于地球上出生的人来说,过去的历史。就像是个梦。”

赵杰克用勺子敲着杯子,从他坐下后,他一直在弄出声音。

“告诉我,你们失眠吗?”

“我从不失眠。”

“这里这么安静,我的卧室也是一样。听不到任何声音,很难睡着,我每晚都失眠。所以我只有一个梦,这个梦是我的前半生。可能那也不是前半生,我不知道我还会活多久。既然你们想要听听那个梦,我就说一说好了。”

“请稍等。”

记者拿出她的录音设备,同时拿出笔来记录。

“首先有个错误要纠正你们,但这个真相可能不会发表出来。一直以来,发现毁灭危机的人都是我,那是宣传需要。实际上,那个人应该是我爸爸。他是一个农民,但是他喜欢天文学,也喜欢历史。他没上过大学,因此发现这个危机只是运气好而已。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大学是什么情况,嗯……科学嘛,要证据的。他不懂怎么去证明,就是一个巧合。”赵杰克说到这,换了个语气对丽娜说:“可是媒体一宣传,就变成我了。”

“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在农村,他还算是个读书人。到城里,大家就知道,他就初中水平。所以他就一辈子都不怎么进城。我记得有一回他带着我去城里买了一架望远镜,他说那是天文望远镜,其实是个假货,别人欺负他不知道而已。他跟我说天上会有一道光芒经过,让我去看,如果有,就告诉他。我那时候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他也是后来很久才跟我说,说宋朝有个人笔记上说到了白光。再往后的朝代,都有这样的记录。我去问了很多历史学家,都说没有我爸提到的记录。”

“那么是假的?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是你父亲过于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他产生了妄想?”

丽娜打断赵杰克,说了自己的判断,赵杰克停下叙述,想了想说:“可能吧。我长大后,从事天文学的研究。有一天,我的老师跟我说,有这么一道光经过地球上空。我就又想起这件事,这是一件很不科学的事,因为我没什么证据,就直接猜想这是一场战争,那道光就是外星人打来的子弹。”

“现在这几乎就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了。”

“后来就发现离我们近的几个星座,每隔段时间就有行星消失,一开始以为是天文望远镜坏了。又或者是个巧合。但是天文望远镜不可能隔三十年就坏一次。”

“所以就判断是一场战争?”

丽娜问道。赵杰克努着嘴,没回答。丽娜发现他总是深深地望着自己已习惯的星空,赵杰克的灵魂像是漂浮着。

“这颗子弹到达地球已经是它发射几百年之后了,你知道吗?我想起我们小时候拿弹弓打鸟的事情,作为孩子我那时觉得有趣,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只觉得无聊。因为我们没有目的,而且我们打不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射,纯粹是因为无聊。如果说这能和什么本能联系在一起,那我想和野兽一而再再而三地射精有点像。你觉得野兽繁殖是有目的的吗?他们想:我决定要养育一个幼崽,所以我要生孩子。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没见过野兽。飞船上没有野兽。”她说完发觉气氛又尴尬了,遂翻了一页纸,假咳一声,说道:“所以我们之所以幸存下来,是因为外星人打不准?”

赵杰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个国家研究出导弹,为了威胁它的敌国,它说这枚导弹可以直接打到敌国总统府的总统办公室窗口。你相信吗?”

“那可能就是个威胁,口头的。”丽娜耸了耸肩。

“那为什么要认为外星人无所不能?”

“可我们毕竟不知道外星人是怎样的。”

“是啊。不知道,就可以觉得它无所不能了。说实话,这很草率,但这种夸大的草率常常被当做谨慎而称为美德。只要是迎合群体意识的。”赵杰克说完,笑了笑,又说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吧,这艘飞船的目的地是哪?”

丽娜听完这问题愣在当场,她出生后这艘飞船就在漂流,她也就以为这艘飞船是要一直漂流宇宙中的。假如它原来有一个目的地,那这个目的地已经是一百年前的目的地了。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挡生活的惯性呢?在丽娜的教科书上仍然有那一句话:“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可丽娜从未想象过在百年前的地球上,无数人和她一样认为生活就是本来如此,生活就是一种习惯的延续。

赵杰克站起身来,用手指沾着还剩下一点的咖啡,在舷窗上磨了一个点。浩瀚的星空,只有一颗淡淡的蓝对准了那块污渍。

“我想要借你们的望远镜,观测一颗星球。”

“做节目吗?又发现了什么真相啊?”

“还没有发现,不过如果你借了我,我就可以发现了。”

“那你过来吧。我现在就在,刚送走了一批小学生,设备正好都没关。”

“所以我是接下来那个小学生是吗?”

丽娜说着话,走进了代步器,说是代步器,其实是个功能稍强的电梯,她按下B8406,电梯门关上,接着传来机器刮擦的声音。丽娜不由得闭上眼,头昏昏的,等到电梯骤然停止,她因为惯性险些摔倒时,丽娜才发觉,自己似乎睡了一觉。这真是神奇的事情,她和飞船上所有的人一样,深受失眠的苦恼,只不过她从不对外人说起。B8406是本艘飞船上的观测室,飞船局在宣传时总会说:“在理论上,这个观测室的设备可以观测到宇宙任何一个角落。”尽管从理论上,这句话是不可能的。但这间观测室还是能实现一些基本的功能,比如观察那颗定时向他们开炮的星球。

在采访完赵杰克之后,丽娜有好多时刻都在沿着这个人的想法思考:说不定,这不过是一个无聊的外星小孩在扔石子;说不定,看起来无敌的外星人不过是连炮都打不准的憨货。可是她最挂怀的还是赵杰克点在舷窗上的那个点,她记住了那一点蓝色。即使在飞船上出生,从未见过海洋,她也还是对那蓝色感觉熟悉而亲密。而当她离开咖啡馆后,每一次远望,蓝色都鲜明透亮。原来那蓝色一直在那里。

猜想就此诞生,就只剩下验证。

“你说的那颗星球,我知道。可它并不存在。”

“既然你知道。它怎么可能不存在。”

管理这个观测室的叫大坚,和丽娜是大学的同学,他们那一届大学一共二十来个人,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大坚是最懒的一个,还喜欢吃薯片,他放下自己的零食,掏出了一本册子。

“我们给观测到的每个星星都编了号。只有你说的那颗,肉眼看得到,望远镜观测不到。我也很好奇,我也很无聊。我看着它不知道多少回了,也试着观测好多回了。就是看不到。”

丽娜翻着那些星星,应道:“那你就不报告?”

“我报告了啊。检查也检查了好几回,还是一样。”

大坚说完就看见丽娜直直盯着自己,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想表白等我吃完薯片再说。”

可是丽娜并没有说什么深情的话,她只问道:“你失眠吗?”

“紧急报道:昨日,一记者因失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声音供应系统建设已刻不容缓。飞船局系统建设委员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发言人李鹤仙表示:新系统将在半年内投入使用。据悉,该死者名叫丽娜,是本月内第四位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的人员。具体情况,请继续关注本台后续报道。”

屏幕里放着自己的死亡报道,画面不断切换,给到自己的遗体,给到桌上的安眠药,给到自己的日记。丽娜喝了一杯咖啡,打开墙上的开关,屋顶的中央广播传来鸟鸣声和流水声,她仿佛窒息后一样喘了一口气,接着咳嗽起来。

主编的通话进来了,居然还是全息的,丽娜把这个风骚老男人投到卫生间的马桶盖上。接通后,那个穿着花衬衫黑西服的人就坐在了马桶上,虽然实际上他的屁股可能位于单位什么凳子上。丽娜始终认为,马桶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主编一边梳着头,一边对丽娜说:“你这个小傻子,你知道吗?我可伤心死了。虽然知道那不是你,可我呀,还是伤心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你就说吧,有什么事?”

“哎呀。你呀,就是不肯接受别人的关心。”

“我还有点事,你不说我忙去了。”

“别啊。A39,最好的餐厅,咱们边吃边聊。我可是有好东西要给你,怎么样?”

“行。八点吧。”

丽娜就没打算拒绝,领导很讨人厌,可是领导毕竟还是领导。丽娜平生唯一习得的恶习就是羡慕,一旦羡慕一个人,就算只有一点,也很难拒绝他。丽娜不断地会产生想象,自己也坐在领导的办公室里,可以独自工作,可以不被打扰。不会拒绝,于是她就来到了约定的餐厅。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他想搞婚外情。

编号为o53的行星是一颗赤红色的巨大行星,一年前它的身影出现在飞船的右舷,从此就成为这艘飞船的优质景点。不少餐厅因此增加了客人,而电视台专门为这颗行星制作了一个爱情连续剧。客人们喜欢在渺小的窗前眺望着苍穹一般的赤红,一边想象早已失去的天空和海洋,一边延续百年前的爱情之于永恒的比喻,在这颗巨大的死寂的行星下,浪漫使人颤耸。主编眼下就在这颗行星的身影之前,丽娜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径直问道:“有什么好东西?”

“不先喝点东西吗?”

他招呼来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丽娜不想喝,可她也没有拒绝。等到咖啡摆在面前时,她又觉得这强加来的饮料令人不快。要是一开始拒绝就好了,她这样埋怨当初的自己。

“你穿裙子最好看。”主编这么说,丽娜知道他指的是作为主编为办公室的同事们定做的工作服。那条裙子不怎么样,丽娜只在上班时间穿,可主编觉得自己的眼光上佳。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接着主编又说起了丽娜自杀那条新闻,他说他一听到人都吓懵了,后来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朝歌之镜号上的事情。”他望了望那颗赤红的巨大行星,说道:“就在那颗行星背面,我们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正在发生。”他的胡须笑了起来,眼睛瞄了一眼丽娜,“也许本不在一起的人,正在相爱。”

“可那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就好像那个丽娜死了,我还活着。”

“你的想法太过狭隘了。”主编摇摇头,“一百年前人类走进了死胡同。一方面他们因为科技空前的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因为科技他们不断地远离彼此。人与人之间是相互感知的,缺少了这一点,就不叫作人类。每个人的行为都对这个世界上毫不相干的人有着巨大的影响,在渺茫的远古时代,一个人得是英雄,才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而现在不需要,一个操作员小小的失误,这艘飞船就会在太空解体,接着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你应该这么理解:因为她死了,我们才活着。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当你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也就知道了和他同样的弱点。”他抿了一口咖啡,说:“这才是朝歌之镜的意义,是必须做出的牺牲。”

主编的话实在太长,丽娜根本没有听完,除了偶尔溜进耳朵的几个字。她大部分时间在看着那个行星,她想看到那艘飞船。模模糊糊的,也会想起赵杰克,想起那一面舷窗上的蓝色星球。接着丽娜打了个冷颤,她仿佛此时才从梦中醒来:那些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而已。根本不存在赵杰克这个人,也不存在那面舷窗和其上的蓝色星球。她叫丽娜,她是在飞船上降生的婴儿,她是一家报社的记者。

“你说的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哦。这可是正事。”主编说道:“我们有一个传奇人物。还记得学校里的历史教科书吗?我永远记得,近代史的第一章:毁灭危机的发现。常考考点:危机的发现者,汤姆。来,考考你,汤姆是怎样发现毁灭危机的?”

主编翻着他投出的全息屏幕,脸上带着细微的笑,在背面看着屏幕也能认出那上头的象形文字:“汤姆于20xx年的夏天发现了毁灭危机,自此,人类的历史来到了新的纪元。”丽娜上过学,可照她所知,无论是飞船上的哪本书,发现毁灭危机的人只有一个:“赵杰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看着荧光闪耀的主编的笑脸,愈发地感到混沌,难道这还是一个梦吗?赵杰克在舷窗上点下一点的画面突然在她脑中闪过,宛如乍惊的冷风,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我以为你历史学得很好。”主编收起了投影,说:“我们准备让你对他做一个采访。采访的主题呢,大概就是毁灭危机发现的过程。”他见丽娜无动于衷,以为她不想接这个活,便起身凑到丽娜耳边说:“你不要小看这个采访。这不是我们报社主导的,是飞船宣传部主导的。而且宣传部老是说缺人,我看你不错。你把这个事情做好,交稿的时候我们一起陪雷部长吃个饭。”

丽娜来到Z1277,来到那个似乎深存记忆的地方,她坐在赵杰克坐过的位置上,在舷窗上寻找那个蓝色的点。那是徒然的,代表了浪漫爱情的巨大孤寂星球覆盖了一切视野。丽娜决定,就在这里和汤姆见面。

当她在独自等待时,便又陷入了对过往迷梦的追索当中,她想知道,那个梦里的自己,为什么要约赵杰克在这个地方见面呢?因为有了今天的遭遇,她不由得怀疑那个梦暗藏了某种神谕。可如果那不是梦呢?如果航行在赤红色行星背后的飞船上,也就是那面镜子里真的发生了和自己的梦一样的事情呢?这时丽娜感受到了恐惧,这时她感到另一个自己对自己无比重要。

外头来的一个人站在门口打量着里面的人,丽娜正出着神,他便走过来打了招呼。

“我是汤姆。你好。”

丽娜松了口气,来的人明显不是赵杰克的模样,而且他说他叫汤姆。丽娜介绍了自己,两人也就正式进入话题。汤姆不像赵杰克那样难以沟通,他话很多,却看着不像是个科学家了。他如此介绍自己发现白光的过程:“在毁灭危机之前,我生活在一个叫作美国的国家。生活每天都是一样。一样的难熬。对我这样的人说,大学是比天堂还要遥远的事情,所以我从来没有学过什么天文学物理学,管他呢。可是特朗普上过大学吗?嘿!你知道特朗普吗?他比华盛顿还要伟大。据我所知,他们两个都没有上过大学。”

丽娜没有反驳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那道白光。说起来奇怪,那道光明明肉眼就能看见,可是我却是第一个发现它的。我相信一定是政府给那些先前看到的人做了洗脑。那时候我本来是去山里野营,可是听到了直升机的旋翼转动的声音,跟着那声音,我摸到了一个军方的基地。那个基地里面,满满都是捕捉来的外星人,我们让他们陷入沉睡。”汤姆说到这,忽然卡顿住,似乎酒喝的多了,影响了他的正常思维。丽娜问道:“你说的基地里的景象,是你潜入之后亲眼所见的吗?”

“我记不清了。该死。”努力思考片刻后,他锤了一下脑袋,同时喝进去一口酒,“就像一个刚醒的梦。你明明才经历过,却只记得几个情节了。细节全都丢失了。对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总是有人看见UFO,总是有人消失。我记得,因为这两件有明显的联系,那些失踪的人就是因为UFO的来到失踪的!对!就是这样。”

“那么白光呢?”

“白光?可能是我走出那个基地之后发现的,我记不大清了。我好像被抓住过,我好像被关起来过。也许现在我还没被放出去,也许。记忆就是靠不住的东西。”

“然后你就确定那是外星人和我们发动战争?”

“战争?不。”老汤姆抹了一把大胡子,那把大胡子应该在产品说明书上写明:此胡子由正宗德国啤酒滋养而成。

“那不是战争。绝对不是。”老汤姆摇了摇头,“那是一种信号,一种告知我们将有某种危险的信号。”

“什么危险?”

“凡是白光到达的星球,都碎成了粉末。”

“哇哦。”丽娜故作惊讶道:“这还不是战争吗?”

“当然不是。我们不知道打碎行星的是不是发射白光的人;即使是,那也不能说明白光不代表着危险信号。起码他们还是想让我们知道,给了我们时间躲开的是吧?”

老汤姆说说笑笑,又从口袋里摸出酒瓶来。他喝酒的时候,丽娜却在赵杰克和汤姆的两个说法里晕头转向。她有记忆,可今天的记忆就不能让自己确信,她记得自己学过的历史,她记得自己经历的事情,但这些记得通通随着梦的回忆淡墨一般消溶。

“你失眠吗?”丽娜问汤姆。

“我从不失眠。”汤姆说,“实际上,我才醒。我是在近一百年前沉睡的。不过我很奇怪,这艘飞船为什么在睡觉的时候播放声音,各种声音。”

“那你对现在的情况就不感到疑惑吗?你不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吗?也许你还在地球上?危机也并没有来?”丽娜并没回答汤姆的疑问。

汤姆边喝酒边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我也确实很疑惑。可是我的记忆实在太混乱了,我连不成一条线。”他拿手指在桌子上比划着,“从这,到这。从地球,到飞船。包括这中间的什么什么原因。我怀疑我也被洗脑了,我的记忆就是因此而混乱的。”他哈哈大笑着,“你肯定以为我疯了,对吧?嘿,说真的,记忆是什么样根本无关紧要。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怎么样,对我们那时候的人来说,一百年前,过去是什么样完全无所谓。”或许因为喝了太多酒,或许因为刚刚苏醒,他的口水不是很受控制,汤姆不得不时时用手擦拭,“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不。”

丽娜摇摇头,可汤姆不相信,他说:“你肯定以为我疯了。我总是这样认为,因为我脑子里存在一些可怕的记忆,记忆的碎片。但那些一定是假的,我可能被政府弄去做了什么实验,他们一向如此对待异见者。假如你生活在一个国家里头,你就不要相信自己的记忆。每一件东西都会被篡改掉。嘿,女孩,我们来做一件事,我们来做。我想到一个问题,你相信自己是个人吗?是上帝在第六天造的人吗?”

“额。”丽娜苦笑,“我当然相信我是人。可我并不相信我是上帝所造。”

“当然。当然。”汤姆挥舞了一下手臂,他的酒劲似乎刚上来,“那么证明一下。证明给我看你就是个人,你就是书上所记载的人类,你就是历史里存在过的人类。你该不会以为你和书上所写的人一样有着一双手,你和书上所写的人一样有个脑子,你也和书上所写的人一样思考着,然后你就是个人?这可不能算证据。任何人都有可能跟书上所写的人一样。”

这下子丽娜可回答不上来了,她觉得汤姆是真的有些不正常了,可能真的有人拿他做了什么疯狂的实验,改变了这个可怜人的大脑。

“你看。你完全有可能不是个人,但拥有人的记忆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我可不吃这一套,我只在意今天能喝多少酒。喝醉了我就睡过去,一直到这艘飞船到达地球。”

“汤姆先生,这艘船是从地球出发的。”

丽娜不禁笑出声来,汤姆拍了下脑袋,站起来朝窗外瞭望,好像在看他出发的地点,他说:“这么说也是。啊,我可不管这些了。丽娜小姐,你还有事吗?要是没有,我就要回去了。”

“大坚。你有最近我找你的记忆吗?”

“有啊。最近是四个月以前,你借我的观测室大舷窗拍个人写真。”

丽娜早知不该问这个问题,大坚总是要提起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你记得你最近找过我吗?”

“我没有。”大坚慌忙否认,“我只是路过你的舱室。那天我想找那个谁来着。”

丽娜站在观测室巨大的舷窗前,面对着浩渺的星空,她又在寻找那颗蓝色的星星,她又在回味那梦一样的记忆。她记得和赵杰克的对话,她记得和大坚的对话,可这之后的事情却空白了。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自己死亡的消息。本来梦是虚渺的,可怕的是她现在分不开这梦和另一种现实的联系。仿佛是因为梦里忘掉的事情,导致了那个自己的死亡。那么梦就不再是梦,或者现实根本不是现实。

“大坚你们这里有一颗蓝色星球的记录吗?”

“蓝色啊。”大坚咬着拿过薯片的食指,“我记得有一个。我记得我在哪里看到过。我给你找找。”

他调出了大量的数据开始查询,丽娜在旁边等着,只觉得这是一项永远完结不了的工作,试想,把星星数完要多少时间呢?

“你要不先回去?我在这查着,查完了我告诉你。”

“你查吧。查吧。”丽娜说着,在观测室里走了几圈,回头她又问大坚说:“你知道朝歌之镜号上的事情吗?”

“知道啊。每天新闻都会播报。”

“那你记得那艘飞船上的你的事吗?”

大坚放下手里的活,抓了一把薯片,“没有。这么说你倒是走运了,我估计你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另一个自己的结局的人。我可能还是在观测室值班吧。”

“那你认识一个叫赵杰克的人吗?”

“不认识。飞船上有这人吗?”

“没有。”丽娜摇摇头。

“我有一个问题。”

“你问。”

“你怎么证明自己是个人呢?是在地球生活过的人类后代,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人类?”

“我们有资料。”大坚抬了下头又低下,随即又抬起来,他在屏幕上翻出了存储在电脑中的人类历史。

“大坚。你就没怀疑过这些资料吗?你就没怀疑过你的所知所识吗?比方说书上说一百年前人类用一种叫飞机的飞行器飞行,书上说这种飞行器是受鸟类飞行启发而发明的。可是谁又见过鸟类呢?这整艘飞船上都是外形一样的生物,没有鸟没有兽没有鱼。”

“啊。对啊。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看过一个神话故事,说是神某一天要降下洪水,有一个人造了一艘大船,他把世上所有生物都带了一对上船。我原来还以为是为了繁殖,听你说完我觉得这个人简直太聪明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那是你早没遇见我啊。”

“不会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我会编一点代码,就是不会编故事。你等一下。”

大坚又埋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把一本书投在了丽娜面前。

“畅销书。《世界的真相》。”大坚说,“作者以阴谋论著名,他完全解构了飞船局所构建的近现代史。更为惊奇的是,这个人是一个古代人。就是那种在地球冰冻,在太空苏醒的人。”

“飞船的意义。”

丽娜念了其中一个章节名,大坚便应声说:“嗯。我们都以为这艘飞船是为了逃离毁灭危机。可是书里给出了另外一个解释,我们只是一支殖民队。地球根本没有毁灭,我们只是被派出来殖民别的星球。这个过程极为漫长,也许是几十代人我们才能到达目的地。所以根本没有志愿者愿意做这件事,于是真正的目的就被掩盖了。我们的祖辈在踏上飞船时以为地球马上就要爆炸,实际并非如此。”

“你觉得这是真的?”

“而且有证据表明这艘飞船上发生过暴动。曾经有一大批人被清洗,尸体被扔进太空。因为他们发现了真相,他们想要把飞船开回地球。”

“什么证据?”

“我不知道。书里是这么说的。”

丽娜翻到相关的章节,她浏览一番,确实没提到什么可信的证据,只是作者自己信誓旦旦地写道:“有证据表明:发动暴动的人们遭到了极为残酷的镇压,尸体被当作垃圾抛进太空。”像这样的书竟也能受人追捧,丽娜关掉了阅读的页面,又问大坚:“你找到了吗?”

“没呢。你先回吧。我找到了就告诉你。”

无可奈何,也就不得不如此了。

“紧急报道:昨日,一记者因失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声音供应系统建设已刻不容缓。据悉:该死者名为丽娜,系丰镐之镜号上记者……”

丽娜醒过来,关掉了新闻,随后关掉了声音供应系统。她熄灭所有灯光,躺在了床上。一切都正常,她摸着自己的脉搏,并未有起伏。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在寂静的宇宙里,声音的失去就是生命的失去。而丽娜没有疯掉,没有感到焦躁,没有失眠,她只是很平静地醒着,无所谓睡意和失眠。

她肯定自己得到了另外两个自己的记忆,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朝歌之镜和丰镐之镜在哪里呢?巨大的红色星球边缘隐隐透出光芒,也许就在星球的背面。虚幻。本来大家应该互不相扰地生活着,即使大家都是同一个名字,同一个职业,同一个轨迹。然而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所以所有链条不可逆转地断裂,现在这链条断到了自己这一环。感叹。那么自己也该和那些自己一样断开吧,毕竟是所有人的选择,看似藏着命运的谕旨,没有理由让自己成为意外。但那意味着死亡啊。不该让这崩坏在自己身上结束吗?别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也是别人的镜子。艰难。

真相是什么?

她想。

在这艘飞船上她无法知道发生在另外的世界的真相,另外两个人死了,她们是因为想要知道真相而死去的。如果自己再一次踏上这条路,也就是重复同样的事情,真相不会被知道,而自己会死去。然后,下一个链条断裂。

她不由得想象下一个自己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渴求知道真相,亦或是那个她只想平凡度日。她希望与那个她对话,假如知道她的态度,起码死亡不是无意义的,追求不是无意义的。

记忆啊记忆。假如不是自己继承这记忆,也就不必思考前途和命运了。命运常常像是轮回,但它重来不重复。如果不能从过去得到对未来有益的指引,那么历史有何意义?太空中的人类应当是新的人类,新的人类应当以更坚强更理性的方式思考。这一个丽娜问自己,在前两个丽娜死去过后,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理性了吗?

假如。可以确保一个人绝不会犯错,她便可以说自己绝对坚强绝对理性了。

可是,偶然,情感,心理的活动依旧在丽娜的灵魂深处画出一道道穿越星空的弧线,她已经思考过了。决定依旧是做不出。

敢于抛弃自己生命的人面对的问题是:我怎么能决定他人的生命?

绝不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决心:我尽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丽娜痛恨自己的软弱,但无法解决,她决定照常去上班。同样,办公室里的人在讨论丰镐之镜号上的新闻,他们总是从他人的故事中得到有益的教训。有人说,曾经有个科学家因为酗酒而死,因此他们这艘飞船的飞船局禁酒真是个英明的决定。有人说,曾经有个人擅自篡改了飞船的导航导致了飞船撞上陨石,那可真是个教训。有人说,曾经有个人发明了一种阴谋论而赚了大钱,咱们都是写文章的,我们为何不能也发明一个?

“怀疑是合理的。我们应当质疑一切根深蒂固的,所谓的意义。”

那人说。

“你们以为飞船局里都是什么好人吗?那你们可就想得太浅了。我们被告知的所有都是假的,我们是被诓骗着走上这条不知去向的道路的。我敢打赌地球一定没有毁灭,现在肯定一堆权贵在地球上享着福,而我们在太空流浪。迟早有一天,我们这艘船也会暴动,也会要求开回地球的。”

“可是我们这艘飞船本来就是逃离计划的一部分啊。地球联合政府用了近一百年的时间来执行这个计划,无数人为这个计划吐出了心脏流干了血液。我们的先辈是那么无私的将自己奉献给这个计划,其目的,就是为了人类的延续啊。这怎么会有假呢?因为照你那么说,地球没有毁灭,那计划就是假的了。”

有人反驳他。

“按照你的说法,就是全人类一种心脏一种道德喽?这么多人类为了同一个目的努力,你信吗?我才不信。人类这么理性是疯了吗?”

这就是丽娜的一种痛苦所在,她将永远不得不处在这种杂音之中。为什么人类都已经进入太空了,还是这样无聊呢?她刚进来时她的师傅告诉她说:“你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我们办公室的规矩呢,从来最早来的就是最年轻的。你反正年轻,也没什么事对吧。你就早早来,整理整理,大家看你勤快心里舒服,对你以后都有好处。”这是多么无聊的想法,在通往星辰大海的征程上,居然还要考虑这些事情吗?可这确确实实就是对的,丽娜照着师傅说的去做,她认为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后来她找到机会匿名举报师傅贿赂当局,事情搞得很大,进去不少人蹲牢。

等到再新来的人进办公室时,便没人再提这个潜规则了,只不过这新来的慢慢成为旧人的过程中习得了这条潜规则。大家沉默不言,这时丽娜就对这条规则观感好多了。

主编来的时候,因为所有人正讨论到主编的婚外情进展,所以大家都一齐沉默了。主编走到丽娜的桌子边,对她说:“最近有本畅销书,叫《漫长的战争》。你去采访一下那个作者,他正好在B区做演讲。也不一定现在去……要么你现在不忙就现在去好了。”而对于丽娜,并不是基于她现在忙或不忙,而是基于她现在很烦,于是她毫不犹豫决定去做这项工作。

“你失眠吗?”

丽娜没来得及问出问题,反而是那位作者先问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栗色的坎肩,戴着金边的眼镜。按着最近的流行来说,这是较时尚的复古风格了。他说他叫廖觉华,丽娜却觉得这名字不大可信。他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接着自己又回答了这问题:“你会说会的。我问了好多人,都是一样的答案。似乎我是这艘飞船上唯一的不失眠的人了,因为我知道睡眠就是个骗局。可是你们害怕承认。”他拿出烟盒,接着掏出一盒火柴,“你知道火柴吗?我打赌你没见过,事实上这盒火柴是我按照百科书里的内容复制的。”他盯着燃起的火焰,点着烟卷,随着烟圈飘出,他接着说道:“但这丝毫没有帮助。人类需要睡眠,而我们不需要。”

作家摇灭了火柴,嗅了一下余烟的硝磺味。

“我想可能是您作为一个作家太敏感了。”

“我知道什么是作家的敏感。你呢?你是个记者,你一样是作家。”

是的,办公室的生活太过无聊,办公室的聊天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可是廖觉华这样的人又常常让丽娜感到不可思议和疯狂,她不可理解的不可思议和疯狂。这是折磨人的工作,她本该尽可能去理解这种疯子,为他们说话,找出他们的合理之处。但那又和身边庸庸碌碌的人所作所为一样了,她不能投入进去,所以工作总是很失败。

她不想谈到自己,不能在工作中谈到自己,她想着办法规避那个自己出现。

“您是个成功的作家。我怎么好意思在您面前谈写作呢?我的特长也许就是记录,我适合干这个。”

“是嘛。一般这么说的人,多半是因为大学学的是这个专业。对吧?我猜你们现在的大学老师,一定会给你们说毕业之后要选择什么什么职业。我知道。我活着那时候,还没毕业就已经一半同学找到工作了。”

“您现在也还活着。”

“嚯。”他头仰天笑了一声,“我是不知道怎么样叫活着了。一个不会睡眠的人能是活人吗?这是个问题。”他深吸自己吐出的烟气,“我抽了无数的烟。我很想知道烟是什么味道,按照书里的记载,这东西很提神,抽烟是一种享受。但我越是想知道它的味道,越觉得这玩意儿索然无味。可是我还是坚持抽着。也许这就是活着。对一个不会睡着的人来说,这样没有味道的抽烟就是活着。我试着去找和我一样的人,不,这不够准确,实际上,我是想让和我一样的人承认他们是和我一样的。比如你。你肯定不会睡着的,你不需要睡眠。”

“抱歉,我需要睡眠。廖先生。”她笑着开玩笑,“我可不会抽烟。”

廖觉华报以一笑,他熄了烟头,点燃另一支。

“你问问题吧。”

“哦。”这时丽娜才想起来她是来采访的,不过她那一刻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她看见自己点燃了香烟,坐在燃烧的巨大恒星前头。她问道:“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廖觉华给她点上烟,丽娜一样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卷凑近嘴唇,她深吸了一口,随即咳出来。

“跟你说的一样。没什么味道。”她又试了一次,她吐出一柱烟气,随后她继续吐出去,这是一种叹息。

“我不想干什么记者的工作了。但我又没事可以做。”

“一样。”廖觉华举起香烟致意,于是两个人碰杯似的,烟卷轻轻一碰,各自吐息,各自在星星的燃烧殆尽中沉迷,“我大学毕业找了一个工作,具体就是帮人家做表格。我们的工作是每天按照自己的遐想把许多不可能的数据塞进单元格里去,然后他们拿着这些单元格去证明他们可以造钢筋,可以造机械,可以造飞船。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们这艘也是一样掺杂这样富有创造力的数据上头。后来我想,我干嘛不自己想象去呢。我就辞职了。”

“这本书是你第一本书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另一个我已经写了出来了。”

他没说更多的话,丽娜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她问道:“廖先生你记得另一个自己的事吗?很模糊的一点记忆?”

“我得说你的话有语病,可我是个作家,我永远相信另一种可能性,当然,也包括语言的另一种可能性。不过当你选择相信有更多的时候,就像人们选择相信希望的时候,就常常因为可能性的太多陷入虚无,因为希望的不可预知陷入虚无。与其说是相信希望,不如说是不承认绝望。与其说是相信更多的可能,不如说是执拗地排斥唯一的现实。我相信真的有另外的廖觉华存在,可是我不记得他的事,他没告诉我。可能有一天会告诉我的,如果他死了,如果他和我一样,那我就会记起他来。然后我也会死掉,这样下一个我便记起我们。于是我一个一个被记住,看起来就像一直活着一样。嗯。这么说,你是记得另外的你的事喽?你记得什么?好玩吗?”

廖觉华可能无心的话语却隐隐符合丽娜的猜测,是的,自己有很多个,当上一个死了,她所继承的记忆就传承给下一个。那廖觉华真的不记得吗?怎么可能只有丽娜一个人记得呢?她愈发地怀疑,所有人都记得,所有人都隐藏起来。可既然大家都一样,又为何要隐藏呢?她不敢和廖觉华说真话。

“只是新闻会报道丰镐之镜上的事。我听到了我自己的死讯,但是不知道细节。”

“那你挺幸运,我就没有这样的新闻。我只记得地球上事,那很遥远,那可能也是另一个我吧。”

“嗯。下一个问题。”她说完这句看见廖觉华耸着肩膀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直来直去。一点额外的天也不聊啊。”

廖觉华是在打趣,丽娜却接不住,她拿出十分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们是在工作,廖先生。您应该正式一些。”

“行吧。你工作吧。”

廖觉华抽完烟,扔了烟头,起身走掉。丽娜以为他是去上厕所,于是她等了一会儿,等待时她也抽着烟。她吐着烟圈,看着灯光在烟气里迷离,久久的时空在无垠的宇宙里辗转,星辰重又沉默,她觉得灵魂仿佛析出来,由某一种化学物中产生,要去参与某一种反应。这时候,极其的无聊。廖觉华什么时候回来呢?她盼着他快回来,她可以有点事做。她可以被一块扔出太空的石头带着,永远飞行,永远脱离引力。

过了很久很久,廖觉华才重新回到她面前来。他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去那么长时间,他嘲笑着问道:“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严肃一点。”他笑着问的,同时把脚架在桌子上,他又开始抽烟,他说:“我这回什么都不想回答了。我喜欢诉说,喜欢倾听,不喜欢回答,更不喜欢工作。所以如果有一份工作是让我不停回答,那我就抽烟。抽烟是一种象征。”他拿出自己自制的火柴盒摆弄着,“象征着过往的历史,烟一样,梦一样的古老时代。抽烟会使一个人的肺逐渐坏死,他会患上哮喘,呼吸困难,有可能肺癌。古时候有这么一句话:吸烟就是慢性自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廖觉华很不友好,丽娜这么想。她不是那些大记者,那些有名气的记者,这样的三流作家会跪着求他们来采访。她也不是那些老练的记者,那些老练的记者会戴上眼镜笑眯眯地把廖觉华问到哭。她只是很倒霉,一不小心猜中了这只猴子生了疮的尾巴,于是他愤怒了。丽娜想。于是她还想要再踩一次。

“你觉得自己很睿智?你在模仿古老时代的人吗?”

“吸烟,和生活是一样的。慢性自杀而已。不同的人会选不同的自杀方法,我自以为,我的方法不错。起码,这艘飞船上,没人比得上我的创意。看看这盒火柴。”他拿手晃了一下,“哗啦”一声,“这一个小盒子里一共有三十二根火柴。我一天时间就能把它们全用完,可我做它们花了三天。我就只能做这个事了,在这飞船上。你想问书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你想问。那是另一个我,另一个辈子里的事,我现在不写书了。飞船上,我只会做火柴和抽烟。以前我靠想象生活,现在我靠火柴想象。”

“您没有考虑新的消遣吗?”

丽娜问道。廖觉华压根没搭理她的问话,他可能是出去喝了酒,他胡乱地说话。他也可能没喝酒,他嘴里没有酒气。

“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机器人的。我常常想着在地球的日子,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听过的声音,我看过的云。我想机器人不会有这些东西,不会有记忆。但是不承认只是为了坚持一种习惯,一个东西动起来,就别让它停下。没人愿意停下来。开始在一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其实离我们很遥远,离我们一百年?两百年?谁说的好,也许是百万年。第一个意识诞生时,第一颗子弹击出,几百万年后,第一颗子弹才被看到。于是我们踏上远征,我们将用另一段历史来向空无的宇宙还击。几百万年后,最后一个意识灭亡,而我们的子弹到达敌人的星球。猜猜看,丽娜小姐,那颗子弹在哪里?”

“你说我们?”

廖觉华挑了一下眉头,这一次他终于觉得面前的人聪明起来了。

“以前地球上有个原住民的种族,后来殖民者来了。原住民的毁灭便开始,不是灭于子弹。是细菌,是疾病。殖民者把传染病人用过的毯子作为礼物送出,接受的人就死掉。”

“那么我们是这个毯子?”

“不。我们是细菌。”

“请问您说的是实话吗?”

廖觉华擦亮火柴,说道:“要有光。我是个机器人,我的话不可信。”

“那其他人呢?”

丽娜尝试顺着他奇怪的前提往下问,不去在意廖觉华到底是不是一个机器人了。

“我不代表其他人。”

“那您提到以前飞船发生过暴乱,暴徒的尸体都被扔进了太空。请问有什么根据吗?”

“我没有写过这件事情。”

廖觉华努了嘴,丽娜立时反应过来,那是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她想着要怎么解释,廖觉华却说:“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他再一次点上烟,说:“我以前,在飞船上见过一个人。年纪不大,比你还小,可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多大,可能比我还活得长。因为他对我说,他记得他经历过一次暴乱,他自己就是暴徒之一。他们失败后都被扔进太空。这当然不可思议,我问他既然被扔进太空,为什么会在飞船上。他回答得很有意思,他说那就像是一场梦。我问他为什么要暴乱,可他又不记得了。我也就想,可能这就真的是一场梦。不过话说回来,这又不合我的推测,机器人是不会做梦的。所以,也许那场暴乱就是真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迷,很多解释不清的事情。唯一确定的是自我,我是个机器人,就是一定是。我梦到了,就一定梦到了。我经历过,就一定经历过。”

“如果我有几百万个呢?”丽娜忽然问。她截断了廖觉华的思考,打乱了他的思路。他没经历过丽娜的故事,他依然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他并不知道那次暴乱的真相,他也不认可那个讲述故事的人。可丽娜知道,她知道那是真的,在一个个梦里,一个个古老的人的呓语里,代代相传的故事。一个故事会变成神话,可它终归有历史。

“你说什么?”

“我和那个人一样。我梦见过我,另一个我,甚至另一个另一个我。我梦见过另一艘飞船,甚至另一艘另一艘飞船。总有相同的故事,总有类似的人,总有类似的轨迹。看起来,一切都是在轮回。可我学过历史,我的老师告诉我,历史绝不轮回。我知道你为什么猜测自己是个机器人,我也一样。我们是一大批批量制造的机器人,可能是这样。有无数个我,有无数艘飞船,有无数个命运,互不交互。但是一个偶然,一个我死了,一个机器人死了,于是她的机器传递给了另一个机器人,一直到我。我只是不知道,那些我的死因是什么。你说的那个人,他也不知道暴乱的原因是什么。”

“哈。”廖觉华笑了一声,接着连续地笑起来,他停不住了。

“绝妙的设计,一个游戏。他们想要花几百万年的时间去到一个几百万年以外的地方,他们需要子弹,他们不想自己冒险。而我们就是子弹。我们是机器人吗?之前我一直对自己是个机器人深信不疑,但现在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叫做机器人。不用怀疑了,每一艘飞船的每一个人都是机器人,地球在我们身后好好的,几百万年以后,我们到达另一个星球。这是一段渺小的旅程。”

“也不见得每个人都是机器人。其实我看你挺像个自然人。我以前还见过几个。”

“他们都是怎样的?”

“自称在地球上出生,怀念地球的一切,怀疑现实的一切,又并不担心现实的虚幻。也许吧,真正做过梦的人从来不怕梦的虚假。但我不行,我分不清梦和现实,我记得什么,就是什么。”

“做梦吧。梦醒了,就到了目的地了。”

廖觉华最后说道,他站起来,走出了采访的房间。

“紧急报道:昨日,本飞船一位观测员因失眠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声音供应系统建设已刻不容缓……”

大坚翻出床外,撞在墙上,他关了新闻,揉着胸口爬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他翻出笔记本,用笔开始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可我大概还是我。我记得我遇见了你五次,每次你都问了相同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我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我这艘飞船的目的地是哪。我记得有一颗蓝色的星球你曾经指给我看过,那就是飞船导航设置好的目的地。这是第几次我也有点模糊,每一次都会醒过来,然后忘掉一些东西。我猜测是死亡。那几艘飞船的名字大致是这些:朝歌之镜,丰镐之镜,洛阳之镜,咸阳之镜,长安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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