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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汉文帝四年。三月,阴雨,等晴。淳于府。
一家人偎在火炉边,一妇人,正指点着做女红的三女、四女。只有小女托着腮帮子,对着煋红的火苗发呆。妇人拿这个不爱女红的女儿着实没办法,寻思着要怎样才能让她像姐姐们一样做一个像样的女孩子。她看着这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孩,不明白她那小脑瓜子到底在想着什么?
女孩,小名媞萦,是淳于夫人最小的女儿。她还在琢磨父亲不经意对她说过的话,这些话让她似懂非懂:“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她突然起身,抓起母亲的手腕就要替她把脉。淳于夫人执拗不过,只得坐下,配合着。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淳于夫人命嬷嬷去开门。只见来人冲冲下马,说道:“淳于先生在吗?我家老爷病危,请速去救诊!”
“我家老爷游历在外,近日均不在府中。请回吧!”嬷嬷回道。
来人见是个仆人便没好气地嘀咕道:“所谓医者仁心,看来不过是言过其实!”说完便欲转身。
淳于夫人走了出来,叫住了来者,道:“烦请小哥回你家主人,我家老爷确实不在家,请另寻良医吧!”只见那人对着淳于夫人鞠了个躬,牵马离开了。
2
那人走后没多久又有两人来敲门,对于身受疾病折磨的患者,淳于夫人感同身受,都一一亲自解释。
为避免误会,她只好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先生云游在外,谢绝问诊。
这一天,晴空万里,一架架色彩缤纷、形状各异的纸鸢乘着和煦的春风飞上了碧蓝的天空。临淄城里的小孩,都在自家院子里抬头观看着。只见一架锦鲤纸鸢,从县令刘府大院中缓缓腾空而起。
突然一声惨叫声传来,一个小男孩从高墙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动弹不得,痛苦地呻吟着。仆人全吓坏了,赶紧跑出屋外,却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一妇人连忙抱起孩子,大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摇晃着。
“放下孩子!请勿摇晃!”只见一女孩连忙跑过来,大声说道。
来人正是媞萦,从小耳濡目染,倒也学会些急救方法。
只见她抬起男孩右手,轻轻一掰,又在男孩背后轻拍几下,孩子吐了一口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妇人见孩子吐血,也惊慌地跟着哭了起来。
媞萦劝说道:“幸好弟弟右手先着地,虽致手腕骨折,却承托了身体大部分重量,内脏才免受伤害。现在他体内淤血已吐出,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妇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感激不迭。忙命仆人回屋去拿礼物答谢。媞萦婉拒后,离开了。
3
一个月后,在外云游的淳于先生终于回来了。只是这次回来不像以往那样高谈阔论,而是神色凝重。
淳于夫人把一众书籍行囊收进书房,又将这个月有不少人求诊的事告诉了他。
“老爷可是有心事?”淳于夫人把书籍放到书架上,问道。
“去年冬天救诊的李大人,夫人可记得?”淳于先生拿起嬷嬷送进来的茶,抿了一口,问道。
“就是那个半身不遂的李大人?怎么了?”淳于夫人追问道。
淳于先生喝了口茶,说道:“行医数年,唯独那次违背规律。败逆者不可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自找麻烦。”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李大人后来不是还能下床走动一月有余。”淳于夫人道。
淳于先生放下茶杯,说道:“那不过是老夫的缓兵之计。气当上下出入邪正逆顺,冬石之脉却呈夏洪之象,实乃气不过三关,气滞则血淤,能活至半年乃奇迹!”
“那他能多活半年也算是老爷为他续命了!”淳于夫人宽慰道。
“倘若不加治疗,他也能活过半年!勉强走动实则与卧床不起无异!当初真不该畏惧权贵而违背原则。只怕以后再拒诊就难了!”淳于先生起身,走出书房。
4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打门声将淳于府一家人吵醒。
嬷嬷打开门,只见一个衣着邋遢褴褛的男人大声央求道:“家母病危,求求淳于大人救救家母!”
“此刻是我家老爷休息时间,正午后再来吧。”嬷嬷回道。
男人还要说什么,却被迎面走来的路人劝说道:“小弟想必是外地人吧,淳于先生面诊时间早就是城里人尽皆知的事了。”
男人只得离开。
媞萦对父亲这一制度,一直不解,今天她说什么也要劝说一下。于是便走进父亲书房,说道:“父亲为何对病人问诊时间作此要求?”
淳于先生放下手中的《药论》,看着这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沉思:小女自幼聪慧好学,倘若她是个男儿该多好,自己的凭生所学就能衣砵相承,可惜自己福薄,五女虽孝顺,却无儿光耀门楣。
“父亲有没有听我在说话?”媞萦看着心不在焉的父亲,走到他的身后,替他揉着肩膀,说道。
“大人的事,小孩不懂!”淳于先生严肃地说道。
“父亲此言差矣!老子年十三出门求学,干罗十二岁拜上卿,父亲年少时不也开始行医治病了。”媞萦不服地说道。
淳于先生无言以对,媞萦接着说道:“医者父母心,这是父亲的格言,人食五谷而生百病,生老病死难道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吗?父亲为何要规定病人问诊时辰,小女实在找不出父亲制定这一规则的理由。”
淳于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再次陷入沉思。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忧虑,每次的出诊都是关乎病人生死存亡的问题,容不得半点差池。近年来随着自己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病人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不容片刻休息又接着去面诊下一家,而自己的年纪渐长,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心神和一方能明辨病理,自己制定这一规则看似无情,实则是对病人负责。特别是一些达官显贵,更是无理,医者怎能趋炎附势?
只是他无法把自己内心的这一真实想法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家人。
午时刚到,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5
嬷嬷打开门,发现还是早上敲门的男子。于是进屋禀告淳于先生。
淳于先生拿着药箱,跟随男子前往城外家中。
来到男子家中,破烂的木房内,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淳于先生放下药箱,看了看老人,又拿起老妇人右手号起脉来。
“老夫人昨日吃了什么食物?”淳于先生问道。
“昨日,我在村里田头抓得几条泥鳅,想着母亲近日身体不适,烹饪后给她老人家补身子,没曾想,晚饭后,母亲竟上吐下泻起来,今早就卧床不起了。”男子回道。
“老夫人,偶感风热多日,阳气亏虚,加之脾胃虚弱,泥鳅乃大补之物,健康人食之驱湿补血,阴虚火旺者食之则无异于服毒。”淳于先生放下老妇人右手,打开药箱,取出几味药,叮嘱男子道,“此药需分三次煎煮,期间宜食清淡软食,切不可乱食,七日后便可痊愈。”
男子拿着药方,一一答应,对淳于先生感激不跌。淳于先生背起药箱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
嬷嬷打开门,只见一帮官兵火速冲进淳于府中,带头一人大声说道:“县爷有令,命疑犯淳于意,速随我等前往县衙听候发落!”
淳于先生一家人对此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法度也需明世人!请问大人,家父所犯何罪?”媞萦站了出来,问道。
“前日淳于先生医治的一妇人,吃了先生开的药方后,昨日后半夜死了!”带头那人回道。
一家人难以相信,老爷一生行医从未出现如此大的失误。
只见官兵将淳于先生戴上木枷,押着他走出。
淳于夫人急得哭起来,三女、四女也跟着哭了起来。
媞萦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思索着,突然跑了出去,跟在父亲身后。
6
来到县衙,只见那日求诊的男子,哭诉着:“请刘大人为小人做主啊,小人母亲,因风热不适,昨日吃了淳于先生开的药方后就死了!”
刘县令将惊堂木重重一拍,说道:“大胆淳于意,你乃医工,本应救死扶伤却医治不当,害人性命,该当何罪!”
“老夫人卧床不起,确是风热所致,老夫所开药方不过是普通驱湿热药材,又怎会送人性命?”淳于先生解释道。
“来人,验药方!”县令一声令下,只见一士兵将淳于先生昨日所开药方药渣倒出。一医官,用银针在药渣里翻找,突然他挑起一物,送到县令面前,道:“刘大人,此乃黄连,治病当以驱邪抚正,而黄连是苦寒之物,如此虎狼之药,对于青壮年不失为良药,而对于垂垂老者,无异于一道索命符,本官推断当是此药使老妇命亡。”
淳于先生看着这些药渣,想着自己行医已数十载,难道不知黄连的功效,对于每一味药材功效他自有安排。他想辩解却被县令呵止。
“家父一生行医,所医患者无数,不说妙手回春,却也帮助过不少患者解除病痛。君臣相佐,对于每种药材的功效与用量早就了然于胸。怕是患者没有遵从医嘱,才至此!”媞萦辩解道。
“大胆!你是在指责刘大人冤枉好人!”一旁的师爷呵斥道。
媞萦还欲辩解,却被一人使眼色,她会意,便不在说话。
县令命人把淳于先生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7
退堂后,媞萦被一士兵带进后堂厢房。
只见一妇人正坐在屋内,此妇人正是那日所救男孩的母亲。见媞萦到,她连忙拉着她坐下,对她悄声说道:“我家老爷,近日收到多封文书,均为控告淳于先生无医者道德,怠慢病人。有两封直接指责是因延误时机至病人死亡,甚至都上奏到皇上那儿了!”
媞萦没想到父亲一生谨慎却遭此横祸。她虽明白近些年父亲那不成文的规矩的不合理之处,却坚信父亲自有理由。于是对刘夫人说道:“家父已年过花甲,精力已大不如前,都说他怠慢病人,延误治疗时机,可谁又知道他的不易呢?为了更好地医治病患,他不顾路途遥远,四处研学。专研的药方,一直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别人插手,这份艰辛别人又怎会知道!”说完流下了眼泪。
刘夫人拉着媞萦的手,替她擦干了眼泪,说道:“如今之际,恐怕唯有向皇上上书,方能为淳于先生求得一线生机。”
“上书皇上?”媞萦追问道。
“按大汉律法,淳于先生罪当肉刑。”刘夫人道。
媞萦大惊,如此酷刑父亲怎能承受,便问道:“我不过是一卑微的民间女子,如何能当面上书?”
“秋后皇上要西去祭祀黄河,妹妹可以前去进谏,求皇上开恩,减轻先生罪行。”刘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孝顺女孩心生怜爱,接着说道,“只是此计凶险,惊扰圣驾可是死罪。妹妹还是别去了,肉刑至多身残,却不至死啊。”
能够为父亲排忧解难,她义不容辞,更不愿看到父亲遭受刑罚。所以她坚定地说道:“哪怕有一线机会,我也当争取。若能替父赎罪,就算卖身为婢,我也愿意!”说完告别了刘夫人。
媞萦回到家,向母亲汇报了父亲的情况,并说明了自己的决定,母亲虽疼爱女儿,不忍她冒险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默许。
8
七日后,淳于先生被关进囚车,押往长安。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有感激先生大恩的,有指责先生傲慢偏见的。
淳于先生一家人跟在囚车后,哭哭啼啼。
“生子不生男,关键时刻却没人派上用场!”淳于先生看着哭泣的五个女儿悲哀地说道!
媞萦对父亲之言悲伤不已,她对父亲说道:“父亲,请允许我随你西行!”
淳于先生呵斥道:“胡闹!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岂是你女儿家可以做的事情?快回去!”
媞萦并未听从父亲安排,而是一路跟随。所幸,得到刘县令和刘夫人的暗助,淳于先生和媞萦并未受到狱吏为难,还被他们友善对待。
媞萦一路思索着该如何上书皇上?怎样才能让皇上减免父亲的罪行?她相信皇上是位明君,他一定能体谅为人子女的孝心。她更相信皇上是个明理之人,法度的用意是惩恶扬善,但是却不能让处死的人复生,受刑制残的肢体也不能再长出新的肢体来,这样,就是犯人想改过自新,也没有机会了。她坚信公理在人心。
山长水阔,走过严峻的高山低谷,也走过无人的戈壁荒漠。挨过炎热的日头,也淋过瓢泼的大雨。
一个月后,一行人终于来到长安城。
媞萦按着刘夫人的建议,每天都守在途经黄河的路边。一天天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皇帝圣驾的到来。汉文帝念其孝心,并未处罚她。
于是,她向汉文帝上书。文帝悲悯她的心意,赦免了淳于先生的罪行,并在这一年废除了肉刑。
……
媞萦上书救父就这样传为后世佳话!
——完——
淳于意,西汉初年名医,曾师承名医公乘庆阳,学习皇帝、扁鹊脉书。创作出的《诊籍》,为后世医学做出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