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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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二十四岁,我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每次杀了人后,我把他们的尸体塞进漆黑的棺材里,然后半夜埋到我家荒芜的后院里。

我叫李春年,高中毕业,在村里摆了个摊,干一些配钥匙卖锁开锁之类的事情。我爹小学毕业,能认得到大概几百个字,在家里种田。我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身体里藏了一个闹钟,一到点它就自动地在我脑子里嗡嗡地叫起来。起床之后我便会习惯性地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上好一会儿的时间,仅仅是坐着,不会特意地去看什么,也不会在脑子里特意地想些什么。

然后准时在八点出门,骑着一辆三轮自行车到不远的镇上去。三轮车上装着我卖的锁具以及一系列配钥匙的工具,那些东西灰黑灰黑的,像是一些亮色的金属被乱七八糟地抹上了一层黑泥。三轮车遇到些颠簸的路段,它们便又在里面稀里哗啦地叫个不停。有时候我走在路上,觉得我像是个捡破烂或是收废品的。

到了镇上,摆好我的摊位后,我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等待顾客。遇上赶集的日子,街道上的人会很多。这些人带着不同的脸,脸上变换着不同的情绪来来往往。在没有人上前的时候,我便使劲地朝着四处张望。却又不是那种大胆的张望,而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挪动我的头,但是眼睛瞟向周围的各个角落。左边看上好一阵,右边看上好一阵,像是一只正在偷食的老鼠。

我总是觉得害怕,或者更贴切地说是恐惧。我有时候觉得我自己、我的身体、我的生命就像是一大块海绵,你只要挤一挤,你就会发现全部都是漆黑色的液体,这种叫做恐惧的漆黑色液体。

我杀了人,而且杀了很多人。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这里面的很多人,我甚至于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于记不清他们的脸庞,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只记得我把他们杀了,然后把他们塞进一个个棺材里半夜埋到我家荒芜的后院里。

我觉得我的脑子有时候乱得像是一大团浆糊,很多东西都记得不太清楚,但是我还是能清晰地知道我杀了人。这念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像是一种疾病般折磨着我。

其实大部分杀人的事情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因为脑子处于一种模模糊糊的状态,但有的事情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我记得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被杀的人是我的同桌,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头发很少,而且很短,像是长错了地方的胡子一样。他的脸很大,大得像是我用来洗脚的水盆一样。但他的眼睛很小,像是两粒芝麻粘在一张大饼上。他脸上的肉很多,不,应该说他的脑袋全是肉,又圆乎乎的,简直就是个肉球,只是上面被随意地凿了几个眼,才稍微地有了些人的模样。在夏天的时候他总是出汗,一个脑袋像是被榨油似的总有液体往外冒。

他总笑,笑起来的时候哈哈哈哈个不停,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那时候我刚从初中升上去,中考成绩很好,在整个年级都是前几名。其实,从我小学开始读书以来,我的成绩便是很好,一般都是前一两名。这种状态一直保持着,我不允许自己分数太低,不允许自己排名落后,我觉得我有时候我像是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钢丝绳上,不过在别人看来,甚至于在我自己客观并且理性地看来,这倒不像是一条钢丝绳,而是一条康庄大道。

那个时候的我沉默寡言,眼神涣散。一般上课不会主动发言,只是待在下面听着。而下课的时候则是倒头就睡。从我的小学到我的初中,再升至高中,长久以往,一直都没有变过。

那个时候的胖子脑子似乎一直都不太正常,他那肥硕脑袋里的脑髓和血管什么的大概像是麻花似的挤在一团然后导致某个地方被挤压地出了问题。他在上课的时候经常自顾自地嘿嘿地笑起来,而大部分上课的时间里,他都在睡觉。脑袋枕着手,嘴巴张得很开,流下一大滩的涎水。而一到下课,他便似乎是触电般地惊醒,然后晃晃悠悠地在教室里转两圈,调戏调戏班里的小姑娘或是跟一堆傻逼在那里扯淡。

我基本上没有搭理过他,也不愿意搭理他。他做了我两个月的同桌,最后我把他误杀了。

那一天天气怎么样我忘了,我只知道下课后我并没有往窗外看上一眼,还是一如既往地睡觉。而不知道为什么的,胖子开始拍起桌子来,使劲地拍。而且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脸享受的样子,跟捡着钱一般。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像个傻子一样。我不会理会,继续靠在桌子上睡觉。心里想着他也许立马就消停了。结果他还是傻了般地拍着桌子,那姿势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在拍着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一样。

“砰、砰、砰、砰。”

我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桌子上,不过内心里开始数数。

“一……二……”

我想着,如果我数到十他还依旧拍桌子的话,我就得和他吵上一架了。

“八……九……十。”

我抬头看着他,他还是依旧拍着桌子。我噌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他,却不说话。他见我这副模样只是斜斜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像是带着一种不屑。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某种底线受到了侵犯,全身的肌肉开始绷起来,紧咬着牙齿,然后脑子里嗡地一下。我伸手狠狠地把他往前一推。

他那大概有两百斤的体重被我这一推下仿佛被踢出去的球一般蹭蹭蹭地往后退,然后便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堵墙上。那个时候的我还在气头上,牙齿紧咬着,脑子里哄哄地一片,仿佛会在嘴巴里冒出旧时的小火车蒸汽来。似乎是没有意识的,我抓起了桌子上的一支笔直直地向他的脸上丢去。

那只笔仿佛具有某种灵异而诡异的魔力般居然落在了他的额心,而且深入进去一半的长度,还像是一只虫子般往里面钻。胖子睁大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脸上一副及其生气的样子,额头处流出艳红色的血液。

他死了,被我杀死的!

我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恐惧,我像是给吓傻了地先是愣了好一会,而后开始四处张望着,我知道班上应该有绝大部分人看到了这些。可我望向四周,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像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一部分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一部分人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还有三三两两地在相互交谈聊天,一脸开心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变得怪怪的。

我的脑子里嗡嗡地乱想,却是莫名其妙地,我决定把胖子的尸体拉回他自己的桌位上。我的心脏砰砰地乱跳,胖子很重,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拖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在拖他的时候,我的眼睛向四周瞅着,我知道总是会有人回头看着我,然后猛然地尖叫起来。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依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说说笑笑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胖子的血从他的额头冒出来,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我的心脏使劲地跳着,我知道等会儿老师就会进来,他会环视全班,会看到脑袋靠着桌子的胖子,然后叫他的名字,但胖子不回应。老师诧异并且带着些许怒气地走过来,推他的脑袋。最终看见他额头上插着一只沾了血的笔。

我知道随后会有很多事情,我会被带到警察局里接受各种审判,他们给我拷上手铐问各种问题。我低着头,目无表情,唯唯诺诺地说嗯说是。再然后我会被关进监狱里,待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几年、十几年、或是几十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很长很长。我见不着亲人,见不着朋友,每天得待在一个笼子一样的房间里,我人生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光将没有校园,没有幻想中的大学与爱情,没有自由的阳光。

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的头顶冒着热气,脑袋突然变得特别重,像是灌了莫名的重金属液体一般。浑身上下开始拼命地往外冒汗,我觉得我此时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大海绵似的,被恐惧一挤,开始有完没完地渗出水来。

这时候老师已经进来了,他站在讲台上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教室,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东西,然后开始讲课。整节课上,他絮絮叨叨地在上面说着,眼睛瞥向教室里的各个角落,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可是他却丝毫注意不到任何胖子身上不对的地方。

一节课结束,然后又一节课结束,再然后这一下午的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仿佛这里所有的人都盲了双眼。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吃饭,一直埋着脑袋佯装做写作业的样子。胖子还是那副姿势,像是一直在睡觉般靠在桌子上。没有人上前来说话,所有人都仿佛活在自己的一丁点儿空间里。

晚自习的时候,大家都在低头写着作业。教室里只有沙沙沙地笔尖接触纸张的声音,像是电影里的背景音乐。我没办法沉下心去做任何事情,总是时不时地抬抬头,向四处扫视一番,我总觉得会有人将目光投来,总有人会发现这个安静教室的角落里存在着一副没有生气的尸体。

可是,直到晚自习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家,还是没有任何人发觉。

当所有人都走光的时候,我决定要把胖子抬回家里。不知道为什么胖子的体重居然变得特别轻,仿佛那之前的两百多斤肉全部都长出了翅膀,扑腾了几下哗啦啦地飞走了。我并没有花什么力气就把他背了起来,那张肥硕的脸庞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没有呼出的热气。

到学校到家的路并没有很远,但是因为没有路灯,很黑。我背着胖子行走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眼睛小心地向四处张望,生怕周围冒出个人来用着奇怪的目光斜瞥着我并且怀疑什么似的质问我。我胆战心惊,事后一度地认为自己的心脏自那次以后变得更快,而眼睛也因长时间绷紧似的张望而更加膨胀突出。

还好,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每到了夜晚,大家就把自己锁进屋子里睡觉。

我在远远的地方就看见家里还亮着一盏灯,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塑料薄膜窗纸流出来。我没有直接走进屋子里,绕到后面荒芜了的院子里。

我把胖子放下来,他额头上的那支铅笔已经被我拔了下来,现在像是松了的水龙头漏水似的往外渗出血液。我看着觉得一阵恐惧,喉咙里咽了一口吐沫,有模有样地朝着胖子拜了拜,而后转身又是饶了一圈从正门进了屋子。

我爹还没有睡觉,就着一小叠地里刚刨来的花生喝着一瓶地瓜烧,眼睛盯着家里的那台并不清晰时时沙沙作响的黑白电视。他见我回来,扭过头来说了一句:“回来了。”

“嗯。”我回道。眼睛却不看着他,往自己的屋里走,他也不多说什么,关上了黑白电视,也回屋,大概是去睡觉了。

自从我记事以来,我爹便不太喜欢说话,听村里其他人说,他以前还是很愿意说话的。只是在我三岁时我娘没了以后整个人便也死了一般,没有什么生气,也说不了几句话,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像是六十岁一样,每天在地里干完活就喜欢喝点酒。大概是觉得喝着酒没有声音难受,每次都开着电视,任他响着,其实他也不太爱看。

日子也一直过得不好,他每天就是闷声地在地里种种庄稼。收成好一点便挑一些去镇上卖,换点钱。但大部分还是靠领政府的低保。在别户人家都用上彩电的时候,我家里还只有一台爹娘结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我从小学读到初中,当时因为成绩好村里人都说我以后读下去肯定会有出息,于是我爹便是东借西凑地弄出一笔学费让我继续读高中。也是因为这样,家里一直欠着一笔不少的债。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外面扭得乱七八糟的树影想来想去。

明天大家都会知道胖子消失了,然后他的爹娘来找,所有人跑过来问我。我可以死不承认,就说不知道。但这瞒不了多久,很快的,他们就会报警。然后我就被抓了,他们给我戴上手铐,然后把我关在牢里面。我并不知道杀了人会被关多久,也许我未成年,再加上不是故意的,也许会少判几年,但还是一样要坐牢呀,而且起码要坐个几年的牢。

坐几年牢后出来还能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大概一辈子就这样毁了。我成绩这么好,原本可以好好地读完这个高中,没准还能考上大学的,可是,因为这件事,一切都完了。我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杀人犯在这样的世界里能活出什么样子呢?

我爹还指望我能出人头地呢,他还指望着我能以后有出息还清那家里欠的一大堆钱呢。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我以前是那么好,每次都能考到前几名。不出意外就能上大学的,可是现在我杀了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我觉得无比地恐惧,我觉得我可以逃跑,跑到一座山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杀过人。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遗忘,我可以像孤岛上的鲁宾逊一样生活。我可以自己做房子,自己做家具,自己做很多东西。即使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学,总是能学会的。

我想了很多,想象自己逃进一座深山里。可是后来我还是否决了。我不能把我爹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一走,他就没人养了。而且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每次过年的时候他们就会上门来要钱。我爹只能还上一点点,然后便是唯唯诺诺地像是受了气一样地小声跟他们说:“老哥,再等等吧,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一年所有的钱也就这么点,能给的都给了。再等等吧,等我儿子出来工作赚了钱再还你,我儿子成绩可好了,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那些人摇摇头,收了个利息钱,却也只好走了。可当我走了以后,我爹过年的时候就没办法跟他们那样说了。他的儿子杀了人,不会有什么出息了。而且他还跑了,再也不回来了。这笔钱再也还不了的。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我爹,但是肯定不会笑嘻嘻地说话。

我想到这里,想起我爹的那张又干又枯的像是树皮似的脸,说什么我都不能逃跑,不能把我爹给扔下。我可以坐牢,也许不会坐很久,出来以后我靠力气活吃饭,日子能是能过的,钱也是应该能还上的。可是,如果要做很久的牢,等我老的时候再把我放出来,而且我出来的时候我爹已经死掉了怎么办?

我胡思乱想着,脑子里像一锅乱炖的野菜汤一样。而外面的夜色已是无比浓厚,粘稠地仿佛要凝成实体。我爹的呼噜声早已响起,一阵一阵的,像是一头要死的老牛病重还依旧在犁地的喘气声。他已经睡得很沉了。

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起来去把胖子的尸体给埋了。

我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出后门,尽量不吵醒我爹。外面的夜色黑得深沉,像是人发怒时瞳孔里冒出的那种黑色,让人觉得可怕。我向四周望去,所有的灯都已经灭了,像是眼睛一样闭着,却又仿佛随时随地会睁开。满世界的灯都准备亮起,只照着我一个人。

胖子的尸体横躺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应该什么都不会想了吧,毕竟他已经是个死人。可是死人真的是不会思考的吗?也许他正在用死人特有的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幽怨而毒辣的眼神。

我爹说,人死之后是有所讲究的。至少需要一副棺材,表明死了的人在阴间可以有所归属,不用当个游魂野鬼,无家可依。虽然我并不喜欢胖子这个人,甚至是有些反感,但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成为他被杀的理由。我很是愧疚,我觉得至少,我应该给他弄副棺材,让他起码有个归属。

我这般想着,眼睛无意地扫向四周。却是陡然间发现在后院的另一个角落看见了一副棺材,那是一副不算太大的棺材,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见它大致的模样。我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还是一直等在这里,等待着我终结一个生命,然后它来陪葬。我在想着它是怎么来的,是平平稳稳地一步步挪到这里来的,还是蹦蹦跳跳地一路跑过来的?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过来的,但我并不纠结于此。我感觉欣喜,因为至少胖子有一副棺材了。

这棺材看起来很重的样子,但我拉起来却觉得轻飘飘的,仿佛它下面长了几条腿。我拉着它,只是让它明白了方向而已,其实它自己是可以走的。我把胖子的尸体抬起来,放进棺材里,然后合上棺材盖。在合上的那一刹那,我看了看胖子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也不知道给他找了一副棺材后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我用了一个半小时在夜里摸黑挖出一个坑,然后把棺材推了下去。当我气喘喘地回到屋子里,好像没过多久,外面的天便开始变蓝再然后变红最后变白。

我几乎是彻夜没睡,但我白天到学校却一点也不困。我的神经像是被人用力拉扯着一般,绷得紧紧的。我知道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的,我只能等着。

所有人都拥挤在教室里,或者像是猪圈里半眯着眼睛的肉猪一般无精打采地撑在桌子上,或是如同被人提起脖子的鸡鸭般眼睛鼓鼓地看着前方。我静静地等着,我知道很快的,所有事情都会来临。我身边坐着的所有人都知道胖子已经不见了,但是他们不说,也许是害怕我会杀了他们。老师也是知道,但他们也不说,也许他们是在等待着些什么。胖子爹娘肯定是知道的,他们也许还在路上。警察也应该接到了报案,他们皱了皱眉头,开始往这里出发。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

我还是害怕,心脏跟染了癫痫似的,拼命抽动着,完全不听使唤。我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将要失去。我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但是外面的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如同往常,在这个晚上,我失眠。第二天,我浑浑噩噩,我觉得自己的头肯定变得特别大,像是泡了水似的臃肿起来。但这一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在等待,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却不知道枪决的日子,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在很久后,一年,两年,很多年。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是总是会发生,还是得等着。

我等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觉得这个世界像是把胖子给遗忘了,也把我给遗忘了。我一个月里来,连续失眠。眼睛周边绕着的眼圈发青,像是死人开始要腐烂的感觉。

这一天,我爹问我的眼睛是怎么啦。我说没事,大概是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结果眼睛得不到休息,然后它就发青了。我爹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以后睡觉前闭上眼睛然后拿块布把自己的眼皮紧紧勒住,这样睡觉的时候眼睛就不会睁开了。我说好,不过我并没有照做,但从那天起,我便不再失眠了。

这个世界大概已经将胖子遗忘,所有人对于他的那部分记忆被抹除了。一个人原来真的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地彻彻底底,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但我还是知道我所做过的事情,在我后来生命中的每一刻,只要我一看到警察类的制服我就觉得无比紧张。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已经淡了下来,像是一滴血融进了一杯水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闻出里面的血腥味。就这样,我的生活仿佛又归于正常,只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没有了同桌,一直一个人坐。似乎老师安排桌位的时候总是会忘了我身边还有一张空着的桌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有些东西还在继续,在我将要读高二的时候,我把我的数学老师给误杀了。

那是一个瘦瘦的老师,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带着一副大方框的黑色眼镜。他上课的时候声音很低,说话断断续续的,又好像总说都说不完。平时一副困倦的表情,似乎没睡醒的样子。喜欢眼珠子向上瞅瞅,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一直都记不清班上同学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记性太差还是怎么。他上课的时候也不太喜欢点人起来回答问题,只是一个人小声地说着,但他改作业却是出奇地快,交上去的作业常常是隔半天就发下来了。

听别人说,这老师大概三十几的岁数了,也没有媳妇,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平时间也不太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备备课改改作业,如果确实有空闲时间的时候就泡杯茶,看上一段时间的报纸或者诸如史记一类的书籍。

这样的一个几乎与外面世界隔离开来的人,却被我误杀了。那是在课间时候,刚下数学课。他从教案下拿出一份报纸站在讲台前看着,不过一边看一边紧皱着眉头,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些什么。那天轮到我值日,在课间时候得去擦黑板。擦完黑板后的黑板擦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笔灰,我打开教室的窗户,把黑板擦伸出外面去拍粉笔灰。却是不知为何,那扬起的粉笔灰停在半空中,然后像是疯了的苍蝇般飞到他的身边。而后直往他的鼻子嘴巴耳朵里钻。似乎一切都是在瞬间,他的身体像是触电了一般颤了颤而后便是瘫倒在了地上。我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此时的他已经不动弹了,嘴巴张得很大,眼珠子往外挤着要跳出来,皮肤紧紧地勒着他的骨头,整个人都是蜷缩着的。

我再一次地被突然拉进名为惊恐的阴森角落里。喉咙有些发痒,我吞了一口吐沫。环顾四周,并没有人把目光投向这里,仿佛这里存在着某种咒语以使得目光不能抵达。这让我猛然间想起了胖子,想起半年前,现在我遭遇了与之重复的恐惧以及诡异。

我在这具横躺着的尸体前面,脑袋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思考。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数学老师,发现他死在了讲台前面。总是会有人报案,最后查到是我干的,即使我不是故意的,甚至我现在都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死掉。但我也明白,这总是和我有所关系。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我看着他的尸体,决定先把他抬到我旁边的桌位上。当我背着他的尸体走在横列于桌子间的过道时,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异或者惊恐,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情,对外界仿佛没有了任何的感应。我低着头回了自己的座位,然后把尸体放在旁边。他还是睁着眼睛,但看起来很安静的样子。

而对于我来说,那个下午和那个晚上也仿佛是寂静的,似乎没有人说话,只有时间走着它自己的路。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照上次一样,把尸体抬回去放在后院里。而后到了半夜将他埋掉,不知道为什么,和上次一样,又有一副棺材凭空地出现了,就像是之前藏在空气里,隐形着,不被人看见,此时由于某种原因此时被挤了出来。也不知道它愿不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包裹一个死人然后一起被埋在地底下。后来的时候,我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它应该是愿意的,不然它为什么长了脚似的跑来,并且自己跳进了坑里一般,我抬它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这足以见得它是自愿的。

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依旧是胡思乱想,困惑,无比的困惑,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不断地敲着我的脑袋,不,不止一个问号,我觉得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问号,躺着、站着、坐着、蹲着,各式各样的。但是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的除了这问号的声音,更多的是恐惧。这恐惧像是一片夜空般,盖在我的头上,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的,全部都是黑色的。

那个老师死后,仿佛没有任何人知道,但是又仿佛所有人都知道。课还是要上的,只不过换了个老师,从来没有人问过之前的那个老师上哪去了。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地听课做笔记或是睡觉。不过从那以后,我觉得生活就已经不再是生活了,我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一直难受,怅然若失的样子。我再也没办法学习了,我像是被装进了一个玻璃盒子一般,我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能看见外面的东西,但是这样的感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依旧在学习,上课写作业做题目。可我的成绩像是被人斩断了双腿一般,没法跑,甚至没法走,只能在地上慢慢地爬着,只是还在向前,还在动弹,并没停止。

有时候走在路上见着穿有警察制服的人会下意识地低头,从来不在他们的身边走过。

就这样,我一个学期一个学期地过着,很快的,到了高考的时候。我爹还是一心希望着我考大学,高考的那两天里给我炖了一只鸡,逼着我让我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鸡肉,喝掉了所有的鸡汤。中午的时候不睡觉守在我的房间门口,到点后把我给叫醒来。走在路上,不管是去考场还是回家,我都低着头。

我并没有信心,成绩一直都不怎么样,介于能考上和不能考上之间。我紧锁着眉头,一副愁眉苦脸低头丧气的样子。在考试前,老师给他们那些人大气,说了一大堆要相信自己不要紧张之类的话语。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让底下的人笑一笑。要自信地笑,他们都笑了。只有我还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我想了想,忽然间发现我和老师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来没有提到过我的名字,在上课的时候从来没有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不过我倒是无所谓,这并没有什么。

走进考场,答题,做完,出来。我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低着头,街道上都是考生和家长,开心或是沮丧,一街的人,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不过实际上跟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离了校门也没有几步,有一个老乞丐向我要钱。他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脸上的皮肉似乎太重了一般纷纷垂落下来,形成满脸的褶子。头发乱七八糟的,像是一簇野草。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破烂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散发出令人反胃的味道。他半躺在地上,腿被腰拖挂在身上,上半身被左手撑着立了起来,右手则是向路人伸出一个缺了口的破碗,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可怜的兮兮的感觉,装出一副十足的乞讨者模样。

他来到校门口乞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曾经在晚上见着他偷偷摸摸地四处乱看,而后立马地抬起两条腿,像只长了尾巴的老鼠似的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我低着头走我的路,见着那乞丐,懒得瞧上一眼,只是想着从旁过去。可是那乞丐却是拿他那似乎可怜兮兮的眼睛盯上我了一般,用手撑着乌黑的地面,缩着腿爬了两步到了我的前面,伸出他那比路面更为乌黑的破碗。嘴里故意含糊不清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能料想,定是家里如何艰苦、天灾人祸、子女不孝、路费不足等等借口,缩成两字就是要钱,缩成一字就是钱!

我皱着眉头,心中一阵作呕,简直见到了世界上最让人恶心的事情。我不想搭理,抬起脚步,想要绕过去。但这样子如此可怜兮兮的老乞丐却是伸出了左手,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腿而后躺在地上。只把一张满是褶子的可怜兮兮的老脸和散落几个零星小钱的破碗对着我。我觉得此刻的我心里好像是冒出了一团火焰。我握紧了双拳,绷直我的左腿,右脚想要直接踢在那张让人恶心的老脸上。

可我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只是右腿后扯,身子略向后倾想要挣脱那只干枯而又肮脏的手。可他却是死死地抓住,眼睛却一副被人欺负像个小孩子一般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几乎是恼怒了,往后拼命地一拉。终于是把脚拽了出来。

而此时的老乞丐却是不知道为什么,两手张开了在那里抽搐,眼皮子往上翻着,嘴里冒出白色的沫子,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鱼一般弓着身子疯了似的乱抖。我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惊恐地看着他那样子。这老乞丐足足抖了半分钟才停下来,而后便是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那里。

我慌慌张张地向四周看着,希望有人能上来帮忙,至少是看看这老乞丐怎么了,是死的还是活的。可是所有人都仿佛没有见着这发生的一切似的,有几个人很是开心地说着话从旁边经过,谈论的大概是考的不错等等的话语。还有人低着头抹着眼泪远远走过,也许是考得不好。一大堆一大堆的人,这些人就这么走在街上。但是这个老乞丐和站在老乞丐前面的我他们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见到一样。好像不管是这乞丐还是我都不属于这世界一样。可我见着了路过的同学,神色慌张地朝他挥手,他也热情地挥了挥手回应。跟以前差不多,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见着这老乞丐,脑子里嗡嗡地乱叫着。而后试探性地用鞋碰了碰他的身子,没有任何反应。加大了力度又是连续地碰了好几次,几乎踢了上去。可他还是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还是睁大着眼睛。我最后确定,他已经死在了这里。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像是一拳砸在了我的脑袋上,砸在了我的心窝子里。

我想要远离这一切,开始在街上拼命地跑了起来。跑着的时候,我想拼命大喊,却又不太愿意像个疯子一样,只是一直压制胸中想要叫喊的欲望。等我跑回家里去的时候,我满头大汗,眼睛瞪圆了直直地看着地面。

我爹见了我这样子,想要问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我胡乱地吃了东西,而后闭上眼睛倒头就睡。到了时间后,我爹在门口把我叫醒。我得去考下午的最后一门试,即使我的脑子里什么都忘了。

当我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老乞丐的那句尸体依旧躺在那里,还是那副样子。身体缩着,睁大了眼睛。有路人走过,说说笑笑,仿佛什么都没见到一样。我尽量不去看他,头皮一阵发麻地去了考场考试。

那场考试里我的脑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般,嗡嗡地乱想,什么都记不到。一边用笔写着,一边在脑门上拼命地冒汗。写了几个字又会突然冒出那个老乞丐的样子,时间越往后退,出现的东西越多。我仿佛又见着了胖子和那个老师的样子,他们现在正躺在我家后院的地底下。

似乎也没过多久,时间到了,老师收卷子,而那时我还有一大片的题目没做。我迷迷糊糊地走出考场,脑子里好像在想着很多东西,有些虚无缥缈,像是一层雾似的,风一吹,又立马什么都没了,一点都不剩下。

出了校门,走在那条街上。我看见那老乞丐的尸体还是在那里,路人熙熙攘攘,表情有喜有忧,走着自己的路,对那具尸体并不多看上一眼。只有苍蝇还记着这死去的人,嗡嗡地转两圈,而后停在他的身上,在那开始腐烂的皮肤上爬来爬去。

我把头偏向一边,不想看他,但眼睛定在眼眶里却是自己往那个方向挤过去。我快步走了过去,当作是什么都没见着。

回到家后,我爹不在,估摸着是觉得我考完了于是赶紧下地干点活。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一扇钉了纱网的窗户对着东边,现在没有光线进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可我却觉得无比心安。只想一直这么待着,什么都不用想。

我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潦草地吃了一顿饭,他便走了,也不知道去哪。直到深夜才回,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点红,看样子是喝了些酒。也没说什么,他进了房间倒头就睡,呼噜声很快响起。我偷偷地出门,走了些路到了镇上,没有什么光亮,但我还是在学校门口远远地见着老乞丐的尸体。

周围有嗡嗡嗡的叫声,隐约见着苍蝇在他旁边乱飞。我硬着头皮向前,准备着把他拉回去给埋了。我一直皱着眉头,不想触及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拿了一条麻绳,往他的脚上一套,拖着回去。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但尸体被拖行着依旧发生让人恐怖的摩擦声,像是死神的脚步声,我的心一直提着。尸体不重,当我却一直累极了似的拼命出汗。拖到家里,衣服已被汗水打湿。

棺材又一次地自己冒了出来,或者说,它早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从容不迫地等着,像是个什么高贵的人物一般。它来此执行它的使命。我先是在地上挖了个坑,把棺材推进去,而后用绳子拉着老乞丐的尸体一并丢到里面。棺材盖合好,用土埋了。

将一切做好,我拖着身子回屋子里睡觉,而此时,所有和我一般的同龄人结束完高考结束完心头的一切正闭着眼睛睡着,在黑夜里像是死了一般地沉睡。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虽然我还时而地在脑海里浮现那老乞丐的样子,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等着高考成绩,即使我知道因为那最后一科的成绩我是不可能上得了大学了。但我还是在等,这是一种无谓的等待,麻木的等待,毫无意义的等待。像是在一片无人知晓的孤岛中等待着人类文明的帆船出现,我觉得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么等待。

过了许多天,结果出来,果不其然的,我并没有考上大学。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而我爹知道后则是一脸痛苦的神情,用手撑着脑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言不发。我看了看门外面的天,很蓝,但也是无比沉默的样子。

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只是这么坐着。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眼睛静静地看着前面的老榆树。

过了许久,我爹在后面跟我说话,他说明天给我找个师傅去学点东西,什么都好,总比在地里干活强。说完这话,他背了个锄头,又要下地干活。我也背了锄头,在后面跟着他。

后面他带我去了一个锁匠那里,那是一个面相敦实,看着特别老实的人。我爹跟他说了许多的好话,还提了一瓶好酒。最后走的时候更是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沓的钱。我爹让我管他叫师傅,让我每天跟着他做事外加学开锁一类的东西。我只是不断地说嗯,算是答应我爹给我安排的一切了。

从那后,我开始每天跟着师傅学这学那的。当然大部分时间里还是归他使唤,给他搬搬东西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我的脑子里变得浑浑噩噩的,我总是忘记当时要做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天一天过着,不期待明天,过不好现在,脑袋里总是会浮现那些我杀掉的人的样子,搞不清为什么。生活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了任何意义,可我还是得麻木地活着,说不出原因。

我一直跟着师傅干活,学着做事。师傅说我太笨,而且还不认真,完全不明白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总是在骂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我这说我那的,不过我也没太多想法,让他骂着吧,不过他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办。所以大概也因为如此,师傅只是骂骂我,并没有说让我直接卷铺盖回家。他骂完我之后,就会马上地让我泡杯茶给他喝,说他嗓子都骂哑了。

我学了很久,师傅才放心地让我独自去做点活,就是跑人家里,帮人家开个锁什么的。我总是目无表情的,脑子里也是有些乱乱的,不过手里的活还是会做的。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子一直做下去,直到我老死。可还是出了些事情,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把顾客给杀了,以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比如开锁的声音把他们震死,喝一杯水但水流了出来把他们给吓死。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让我觉得生命居然是这么的脆落,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以任何一种方式终结。

记性好像在慢慢地变差,我记不清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样子了,记不清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知道他们是被我杀死的,即使我从来没有杀任何人的念头。我把他们的尸体背回来,放进棺材里,埋在我家后面荒芜的院子里,那片院子似乎特别大似的,总也能找着地方埋下一副又一副的棺材。而那些棺材似乎也没有尽头般的,平白地不断出现。

我身边的人在慢慢变少,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他们被我所杀,死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总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消失,埋在我的后院子里,这世界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孤独而绝望地一人生存着。这让我感到无比地恐惧,可我并不能阻止它。人还是在变得越来越少,后来我的师傅也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忘记了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不容置疑的是他死在了我的手里,而最后躺在了我家后院的一副棺材里,安安静静,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脑子里的想法,什么都不存在了。那次我一个人看着头顶上的夜空看了很久,觉得无比地孤独。当天亮的时候,我收拾了一下他开锁的东西,骑着一个自行三轮车,搬回了家里,从那以后,我开始一个人干了。每天骑着这么一辆车摆个摊子挣点钱。

那个时候我把我爹借的大部分钱都给还了,因为我平时间花不了什么钱,不找对象,不抽烟不喝酒,每天就是待在我的摊子上等着有人上门。即使这种小生意确实赚不了什么大钱,可是这么两三年下来我还是攒了一些钱,可以还掉不少债了。我爹还是一直地把心思放在地上,他说他也干不了别的,庄稼好的时候提一些出去卖掉。还是在领着没有几分钱的低保,有时候觉着闷了就一个人吃点花生什么的再加上一瓶最廉价的地瓜烧。每天我们都在一块吃饭,却都很少说话,各自吃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这么一直生活着,我觉得这样的状态一直会持续很长的时间。而就在刚才的那个傍晚,我骑着那辆载着一大堆东西叮铃作响的破自行三轮车回家。夜色还没有完全沉下来,天色暗淡却依旧可以见到所有事物的轮廓,隐隐约约的。柏油路在地面上散发出如月光般的皎洁光彩,浓黑的炊烟直直地向着天际。到了家门口,屋子里溢出柔柔的暗黄色灯光,我推着自行三轮车进了屋。我爹正在那里看着那台黑白电视喝酒,见着我回来,从厨房里把饭菜端了上来。

我坐了下来,自己拿了碗吃饭。两个人相对坐着,并没有什么话语,那台黑白电视还在开着,时而传出沙沙的声响,不过我和我爹都不介意这点。因为喝了些酒,我爹的脸色稍显得红润。吃了几口后,竟是莫名地冒出几句话来,大概是说要给我找个媳妇了。讲哪天找个媒婆来给我拉拉线,说是哪里的姑娘不错之类的云云。我只顾着埋头吃饭,也没什么表示,有些麻木地点点头。

他说了几句,见我这样,似乎也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趣,沉默了好一会儿。过了一阵又冒出一句,他说后面的院子一直这么荒着,也不太好,虽然不太顾得过来,不过刚刚还是抽了空把那点地用锄头给整了一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正瞅着碗里的菜,有些漫不经心的,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此时的我却是猛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瞧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莫名地发热,汗水突然间地冒出来。我起身,凳子碰地一声倒在地上,我爹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眉眼里满是困惑。我没有对他解释什么,只是立马地冲到外面。

并不是每一幅棺材都埋得够深,我清楚地记得有些只是稍微盖了点土,我曾经不知一次地在白天时看见后院里有棺材板的一角露出。我脑海里冒出棺材板裸露在地面上的情景,想着大概是到了傍晚天色太黑我爹并不能看清楚。开了手电,那片地切实地出现在我眼前,被翻了一遍,平平整整的,看起来特别干净的,空气里还传出了泥土的味道。

我拼命地向四处观望,想要找出棺材板的痕迹,却一点影子都没有。眼前的这片地和其他的地似乎没有任何区别。我拿了把锄头,开始拼命地挖,想要找出点东西。挖了好几个点,挖得很深,却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棺材,没有尸体。只有这永远挖不到尽头的泥土。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想起以前的很多东西,想起胖子,想起那个老师,那个乞丐,想起很多东西,记忆是如此地真实,就像他们都在我的眼前一样。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不存在的。

我抬头望着天空,漆黑地一片。看着眼前的屋子,暗黄色的灯光流窜出来。一片都是安安静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又是忽然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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