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告诉我,你重返洛城那晚,洛城桥灯火通明,宛如巨大的冰雕城堡。借着灯光,你隐约看到有无数蚊虫正在你身体上方悄然集结。应该是个蚊虫集团,它们大概把你当成猎物了。从正西面的台阶低端爬上来一个拿着手电的人,他行动缓慢,腿和脚像是被灌了铅似的。你以为他是巡视洛浦公园的警卫或者保安,即刻跳下矮墙,拿起公文包钻进附近的灌木丛中。你不知道为什要躲避,只是隐约感受到他的恶意。
你脑海里想起他有可能像驱逐乞丐或者流浪者那样将你驱逐出公园。你不是乞丐,是名副其实的流浪者。即使你衣着鲜亮,巡视洛浦公园的警卫或者保安不见得认定你就是流浪者。可作为流浪者的卑微和心虚令你不由自主地从矮墙上爬起来,迅速躲进灌木丛里。当那个手电的人从灌木丛前走过,你发现他只是洛河深夜的垂钓者。大约凌晨3点,他应该是困了或者是没有钓到鱼,准备回家睡觉。你吊在嗓子里的心噗通落下,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谁?那人猛然回头,厉声吼道。像是满含愤怒,但愤怒里掺杂些颤巍巍的胆怯。他手电的白色光束不偏不倚地打在你脸上,扎得你眼睛疼。
我。你被他突然的反应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反倒是他听到你应答即刻轻松似地叹了口气。
在这弄啥嘞?他操着浓郁洛城的口音,收起手电刺目的光束试探着向我走近。洛城口音也许和洛城人饮食习惯密切相关,洛城人喜欢吃烙饼喝热乎的牛羊驴肉汤,所以把舌头烫得连打弯都很困难。说起话来语气很生硬,像是砖头从嘴里面吐出来似的。
躲你。
我有啥可躲的?他步子似乎轻盈了些,不再像刚刚那样沉重。
以为你是警卫或者保安。
是警卫和保安又咋?
会把我从公园里赶出去。
哈哈哈······垂钓者爽朗地笑了起来。这里就没保安和警卫,即使有也不会那么不通情理。你先出来,这个季节草丛里虫蛇多。
我不怕。你边说边提着公文包从灌木丛里站起身,朝矮墙河堤的矮墙走去。
垂钓者上下打量你片刻,说道:看你这扮相,咋在这时间在这?
找东西。
咋?你白天在这丢物件了?
嗯。
你燃起一支香烟,声音随着白色的烟束缓缓喷出。你抽出一支烟递给垂钓者,他笑吟吟地靠近你接住香烟卡在耳后。彼时,你才看清他的面貌,他约四十岁年龄模样,头上戴着环沿军帽,身上穿着军绿色的工装马甲和军装裤,脚蹬着一双高腰军靴。他身材魁梧健壮,能高出你半头。他放下手里的包裹,坐在矮墙上。包裹里装的大概是钓鱼竿、马扎之类的钓鱼用具。
你还是别找了,在洛城丢的东西恐怕再也找不回了。别瞎㞗找了,没㞗用。他用粗粝的双手在脸上抹了抹,像是压抑愈来愈浓的困意,又像是抹去逐渐浮上心头的记忆似的。
其实我没打算找,只是来碰碰运气。
他取下卡在耳后的香烟点燃了,洛河堤岸的矮墙上又多了一颗忽明忽暗的红色火斑。
看来你的运气也不是那么好。
一缕缕烟丝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如流在空中的涓涓小溪。
大叔,你经常在这里钓鱼啊?
听完你的话,他拿开刚放在嘴唇的香烟,用那双色泽幽深的眸子不停地上下打量你。
大叔?我也大不你几岁嘛!
他的话中含着讥讽与嘲笑,像是在嘲笑你,又像是在自嘲。你看起来的确与他年岁相差不大。几乎是而立之年,加上岁月的腐蚀完全已是不惑之年的面孔。如果是在海城,安城或者是州城,遇到了垂钓者年龄相仿的人,你绝不会叫他们大叔。也许是到了洛城,你仍习惯把自己摆在未毕业的大学生的位置上。记忆把你的年龄变得越来越沉重,回忆却可以让你的心态愈来愈轻。
垂钓者指间的香烟燃尽,又抹了抹两把脸提着包裹离开了。他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令你油然升起千丝万缕的熟悉感,你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甚至你和他曾经是要好的朋友。但你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什么时候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四月从灌木丛里飘漾出新发嫩芽的饧香,真的就像大学时代四月的味道。洛城的一切好像都没改变,又好像都改变了。深夜的清露使得嫩芽的饧香愈加清新,像是被撇除杂质的记忆。沿着嫩芽的清新饧香追溯,似乎能想起很多记忆。那些记忆似乎早就堆积在那里,只是你从没关注过它们罢了。
嫩芽和着清露的饧香教你想起秋夜里的夏萱,她如此静美,宛如瓦蓝夜空里最亮最美的星辰。你与她快乐幸福时,从没想到她会在你生命里骤然消失,像从没在你生命里出现过。你想起夏萱,鼻尖似乎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薄荷香味。她的发间,唇齿甚至肌肤时常散发出这样的香味。隔岸是你与她第一次接吻的情人岛,岛上草木繁盛,俨然盛夏模样。只是现在还是暮春,彼时是深秋。
你说,你在洛城丢了太多,丢了记忆,丢了夏萱,还有很多。夏萱的消失只是其中令你最悔恨、最无可奈何的。悔恨的是你还没有爱够她,无可奈何的是你无法把控她的存在和消失。世间也许有许多悲情便是如此,你以为可以就这样和她度过一生了,她突然间从你身边消失你才明白,她消失是再正常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你想如果时光倒流,你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你想,即使你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也会在某个时刻从你怀抱里溜走,仍然是不知不觉,仍然是不留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在夏萱还没从你身边消失前,军训仍然折磨着你的身心。其实你觉得折磨你身心的并不是军训,而是督察军训的心理学院学生会。也许折磨你的并不是那些板起面孔的心理学院学生会,只是那些心理学院学生会的狰狞恰好代表了折磨你的事物。你仍然需要站在训练场中央,被热浪似的风风干,被火球般的阳光烤熟。夏萱偶尔投来关切的目光或给你送来一瓶矿泉水,都会教你在阿鼻烈火里稍觉凉爽。你想拥抱她,因为她疼惜的目光令你也万分疼惜她。她似乎看透了你的心思,微踮脚尖将你抱在怀里。倒是你,像个孩子似的。害羞也罢,胆怯也罢,身体僵直着任由她抱着。这也是你悔恨的地方,没有在她紧紧拥抱你的时候拥抱她。彼时她是那么孤独而勇敢,孤独是因为她的爱意没有得到回应,勇敢是因为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她也做得无怨无悔。你觉得她爱你甚於爱自己,而你则爱自己甚於爱她。彼时你也是这样想的,羞红的脸颊像是被阳光重重灼伤似的。
你双臂环着她的腰肢抱紧她时,她长长舒了口气,像是从没如此顺畅地呼吸似的。你牵着她的手,跑出训练场。你听到耳畔风和她喘息的声音,除此之外的世界是寂静的。你回头看她,她的笑容像一朵飘在湛蓝的天璧的云朵令你心动不已。修远路两旁矗立的高大槐树摇曳着身影,卵形树叶纷纷簌簌落了一地。奔跑里的夏萱披一身白色婚纱,纷纷簌簌地树叶如玫瑰花瓣般落在她如墨的短发上。你想人生就这样停滞了,悄无声息毫无预示地停滞了。如果能牵着这个短发如墨的女孩子就此奔跑下去,永不停歇地奔跑也许能够追求到远处的幸福。
你疯狂的行为最终导致你在惩罚里度过军训,直到军训汇报演出你还站在训练场中央站军姿。如果你知道军训结束后,夏萱如同人间蒸发那样消失,也许你会做出更疯狂的动作。你想即使你无法阻止她消失,至少可以在她消失前多爱她一点。军训汇报表演在西校区田径场,你站在东校区军训训练场中央能听到那里滚雷般的号子声。那时你觉得号子声很让人厌烦,似乎是太吵闹吵得你脑仁疼。你从内心排斥它,像是有种力量压抑着它在你身体内制造的血脉喷张。你深恶痛绝它,只希望它能留些寂静,教你老老实实待着。那感受直到夏萱消失后才愈发显得更加强烈,犹如破土而出的树苗似的疯狂生长。
军训汇报演出应该是全校新生的事情,可全校新生中似乎没有包含你的意思。你不是已经进入大学几年的学生,只能归於新生行列。军训汇报演出你没参演,因此你不是新生,这令你怀疑你是否曾经是洛城大学的学生。既不是新生又不是老生,那便不是洛城大学的学生,也不是大学生。如此想时,你嘴角撕起倾斜的微笑,就在彼时大学军训结束了。整整半个月的军训结束了,新生们忙着感谢军训教官半个月的辛苦,忙着留影合照抛洒泪水。
你想,你应该回忆些什么,使你能配合所有人李颖合照抛洒泪水。但是,你的军训时空里空空如也,唯有夏萱的微笑、纤柔手指上的温度和唇齿上、发间的薄荷香味。夏萱是第一个跑到东区训练场中央的,她紧紧环抱着你的腰,你的手臂也环抱她瘦弱的身躯,将她镶嵌在你的怀里。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跑来拥抱你,也许是为了庆祝军训结束;也许是为了真正迈入大学课堂;也许是寻找安慰,毕竟偌大的城市她最熟悉的只有你。不管什么原因,你当时只想紧紧拥抱她,并非是你想从她那里获取大学的些许温暖,而是因为她教你说了很多话,许了太多诺言。如果不是夏萱,你想你不会感受到能与人彻心交谈,还能向人许诺的快感。尽管诺言最终被遗忘,尽管彻心交谈也有情深缘浅。你想拥抱她,不为别的,只为彼时她在你身边。
今天晚上中区图书馆前有开学典礼,听说演出很精彩,咱们一起去看?她兴高采烈地说道,像个小女孩似的。漆黑的眼眸骨碌碌地旋转着,似乎在祈求你能答应。你想去?我不太想去。你说的是实话,不愿再配合任何和军训相关的事情。她嬉笑道:没用的,这是学校强制要求的,新生必须搬着马扎到场。你心里泛起阵阵恶心,你实在不相配合任何事情。你说,好吧!咱俩坐一块?我想和同宿舍的人坐一块,我会去找你的。她眸子瞬间闪烁出温和的光芒,黑长的睫毛随着薄薄的眼睑眨着。谈话就这样结束。
你说送她时,她已经转身,又扭过头来说道:不远,两步路就到。说完,她步态轻盈,已经越过训练场边缘的矮墙消失在矮松林里。尽管已是立秋天气,被烈阳蒸腾起的蒸汽笼罩着地表,虚幻出无数个微型的海市蜃楼。你趟过那些暑土上的海市蜃楼,横穿东区田径场直向东区大门走去。虽然你已经放她回宿舍,但她仍然在你心头打转。你对她拒绝你送她回宿舍耿耿於怀,虽然是件极小的事情,但是如果把它和你想和她多待些时间联系上,就是件不太小的事情。你想或许她没有理解你的意思,便以最迅速的方式拒绝了你的请求;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你想和她多待些时间,而她实在太疲倦,太渴望回到宿舍休息了;或许是她想到你很疲累,需要充足的时间休息,你们还有更多时间待在一起。她有无数个理由拒绝你送她回宿舍,可你实在无法断论究竟是那个原因。你想或许就没有原因,只是单纯的拒绝,从感性上她就不愿意你送她回宿舍。
也许,她还没把我看作她男朋友呢!她只想在黑暗里与我做一对悲情的情人也说不定。如此想你着步伐逐渐加快了,因为你觉察到心里烦闷得沉重,希望能用快速的大步伐将它祛除。走不多远,你就发现心那里沉重得令你举步维艰,即使大口呼吸也毫不起作用。做情人也许是不错的选择,但想起来要和夏萱做情人,你是那样地不情愿。也许是想为她负责,你想如果从此以后她只有在和你温情时才属於你,其它时间她都飘荡人间或者在别人的怀抱里,你的心就像被那双纤柔的手狠狠揪着似的。也许是想彻底拥有她,占有她,你不甘心她出现在别人的怀抱里;也不情愿你爱她,而她的喜怒哀乐和你只有隔靴挠痒的关系。别说成为现实,光是想象就能够令你难过得窒息。你想唱歌,但没有哪首歌能符合你当下的心情,於是你胡乱唱着:
你那柔唇,你那如墨般短发,
你记不起是哪个繁夏,
你那星眸,你那蝴蝶样发卡,
你仍记得起那个傻瓜?
没有人能听懂你唱什么,只能听到你哈哈的笑声。即使听懂了又能怎样?你不想从他们那里获取任何东西,同情、怜惜或者理解,你都不需要。你不想从他们那里获取爱情、友情或是别的任何东西。你想你上辈子该是个游吟诗人,多愁善感、敏感多思,你该比别人承受更多的悲情。直到大学毕业后,你都这样认为,因为悲情从没从你身边离开,甚至它从你出生之时便已经陪伴在你身边了。你想到悲情绝不是夏萱拒绝你送她,那只不过是导火索,拒绝能教你回忆更多不堪与低至脚下的自卑。你觉得你从没站立行走,只是趴在地上在别人脚板下蠕动蜉蝣罢了。你想起夏萱说起的那个副教授,他说大学应该学会如何做人。直到现在他仍在犯错,大学并不是学会如何做人,而是如何成为人。至少於你而言应该如此,甚至你应该穷其毕生都在努力成为站立行走的人。
人类对人的定义是模糊的,只是些许描述性的概念。你不知道该如何承认,该如何成为独立行走的人。你知道你正在中午炙热的阳光下行走,但你仍觉得你贴在地面上艰难蠕动,连抬起头都是奢侈的妄想。你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只是你禁不住会这样想,也唯独这样想能让你感到好受些。否则你你将陷入无穷尽的思虑里,你渴望得到答案,哪怕那个答案的结论是:你是条哈巴狗,都比漂浮在空中的迷茫好得多。你扶着围在洛城大学东区的红墙,它内外都是红色的,红心砖垒成后刷上血红色的油漆。你不知道它的内涵是什么,也许它有特殊的使命,或者令人咋舌的含意或是说它压根不特殊,只是用来阻拦外人的脚步。在你看来它无论如何不真诚,表里不如一,至少它心里满满当当的。而你明明内心空虚自卑,反要昂首挺胸目空八荒。你想,洛城大学的红墙内外都是血色的红,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更加鲜明的真诚了。它应该被当作真诚模范宣传,比荧屏前那些诚实守信的人更加真诚得可靠。你真想跪倒在它脚下,向它顶礼膜拜。但你没有那样,你胆怯并羞於顶礼膜拜。你匆匆转弯,将那红墙甩在身后走进宿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