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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三年,我爹用二十两银子把我卖给了许家。
那年我十四岁。
“许家算得上方圆几里顶富庶的了,他家大少爷年前儿才过十七,你嫁过去不亏。”
“你娘走得早,从前我对你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记忆里那是我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他嗜赌成性,还是个酒疯子,稍有怒意就对我拳打脚踢。
可是这样无情的人,却偏偏爱极了我那死去的娘。
我知道他心里有怨,他恨我。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血崩而亡,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克死了我娘。
我出门的那天,没有喜轿,没有婚服。只草草扯了块红布做了嫁衣和盖头,同村的表姐给我挽了发髻,擦了些红口脂。
那口脂黏黏的,糊在嘴上。
常听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是这样娇艳的色彩于我,还不如一顿热饭来得实在。
离家之前,我给我爹磕了个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
许家只派了两个小厮,一个老嬷嬷来接我,走过去不过三四里路,我进门的时候寂静无声,没人有心思来管我这个新娘子。
是了,他家大少爷缠绵病榻,我不过是被买来冲喜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湛蓝湛蓝的,白云打着卷儿,阳光也好,晒得人微微发烫。我喜欢极了这种阳光,因为没有它,我不知道会冻死在十四年的哪一个冬日。
我爹说得没错,许家富庶,一草一木都透露着雅致精贵,我在这府邸中显得局促不安,格格不入。
我嫁进来的时候,许朝已经病得形销骨立,憔悴支离,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天差地别。
我曾见过他的。
那时我八岁,我爹醉了酒对我拳脚相加,我不堪忍受,哭着跑了几里的路,天很黑,我摔了好几跤,小腿上错落着满布了细小的血痕。
那年许朝十岁,爹娘带他探亲回来的路上,他撩起马车帘子时,无意中看见满身灰尘的我,好心地给了我一包热腾腾的饼子。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那马车一路,看着他们进了一座漂亮矜贵的府邸,那里灯火通明,于我而言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人人都道许家大少爷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考过了童生试,成了秀才。
想来天妒英才这句话说的没错,他差一点就病逝于承平三年的冬天。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收他的时候心软了,在我进门后,许朝的病神奇地有了好转,大夫也觉得奇怪。
那是我第一次被别人说,是个有福气的。
大概也许吧。
从前我从没妄想过,能有饱腹的饭,避寒的衣,有自己的床榻和被褥,如今它们真实的在我眼前,我只觉得像在做梦。
许朝每天用汤药精心养着身子,终于在开春回暖的时候醒了过来。
我记得那天院中的迎春花开得极美,娇花泣露,青枝送寒。
他的爹娘,老太太,丫鬟婆子,床前围了一大圈人,大家都欢喜地掉了眼泪。
只有我一个人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我在他未曾答允的情况下,不知羞愧地,进门做了他的妻。
不知他是何时注意到我的,我看见他微蹙起的眉,和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慌张地低下头,心绪极乱。
有个婆子笑着提起我,这是给少爷冲喜的丫头,如今少爷醒了,是天大的喜事。
那天晚上,夫人把我叫进她的屋里,她坐在黄花木的椅子上,闻声垂眉看我,面上端着慈宁祥和,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少爷的病好了,姑且算是你的功劳,许家从不亏待人,你可有何想要的?”
我摇头不语。
她又言:“你去少爷房里伺候着吧。”
我知道的,没有官府文书,也不曾拜过天地,虽说我是嫁来冲喜,其实以我的身份,连做个妾都配不上。
许夫人令我留下,已是恩典。
四月芳菲尽时,许朝的身体渐渐痊愈,他久不下榻,难得有心思出了次房门。
夫人欢喜得很,又说春日乍暖还寒,嘱咐我片刻后带少爷回房。
我拿了件许朝常穿的,绣着墨兰的青白色外袍,走到他面前,嚅嗫着开口道:“夫人嘱咐的。”
许朝生得清瘦却颀长,我踮起脚尖,才勉强将袍子披在他的肩上,他不曾说话,只微微倾了身,好叫我容易些系带子。
他凑得有些近,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
他的眉眼都是清冷无声的,叫我无端想起深山溪泉中浮生的青萍。
想来没有人会不喜欢许朝这样的人吧。他生得样貌清正,端和有礼,待人不近不疏,如春风疏朗。
后来按照夫人的安排,我住进了许朝院中的小暖阁。
许朝患病之前一直在书院学习,明年便是秋闱,本该早早地回去,只是夫人担心他的身子,便又告了两个月的假。
他常常秉烛夜读,夫人叮嘱过我及时剪去烛芯,省得灯火晃眼。
他读一个时辰,我便在一旁等上一个时辰。烛火昏黄,忽闪忽闪的,他看得认真,许久才发现我在旁边昏昏欲睡。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夫人吩咐过的。”我坐正了身姿,惶恐道。
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就寝的时间要比平时要早上一些。
世间万籁俱寂,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他坐得端正,脊背清挺。看书时偶尔蹙眉,看我时却又神色平静。
我看着那簇柔和的烛光,轻轻跳跃着,落在他的脸颊,映着他眉目疏朗,目光灼灼。
有一次我问他:“少爷,您还记得那包饼子吗?”
“什么饼子?”
“没什么……”
我问得唐突,想来他应该是不记得的。
后来想想,我又觉得庆幸没有问下去,我不愿让他想起我曾经难堪的样子。
那年春末,老太太和夫人去庙中拜佛,许朝难得有了心情,说山中桃花应该还未落,想前去看看。
夫人让我随行,我便和他坐在了一辆马车上。
雨后的路湿滑泥泞,上山的路上,那马蹄子倏地一滑,整个马车也跟着猛晃,险些向后栽倒。
许朝下意识的将我拉进怀里护住头,扑面而来的冷冽气息搅得我脑子一片浆糊,我呆呆地靠着他,心跳如擂。
良久,车夫才掀开了帘子,“少爷,这马摔了,怕是不能再走了。”
“无妨,我们走上山便是。”他放开了我,随手正了下衣襟,眉眼依旧平淡如静水,丝毫不见慌张之色。
深林中的山路并不很陡峭,只是还有些湿滑,许朝向我伸出手,示意我抓着他的胳膊。
我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臂弯,山中极静,桃花落下的声响窸窣,铺了满地暮春色。
寺庙在半山腰平缓之处,并未走多久便到了,来往之人并不多,庙中香火袅袅升起,时而响起小和尚诵经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佛像抚膝端坐、垂眉。
许朝在家养了两个月的病,便回了他曾就读的书院。他走的那天,老太太和夫人在前厅家长里短地嘱咐着。
我躲在门外,手里攥着自己绣的香囊,我没学过女红,针脚粗糙凌乱。
夏日暑热多蚊虫,我在里面放了驱蚊的草药,布料用的是他喜欢的石青色,上次裁新衣剩下来的。
许朝出门的时候并不曾看到我,只是夫人无意中扫过我一眼,眼神透着一丝幽暗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