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对于穷人家来说是最难熬的。
刺骨的寒风从破旧的墙缝中钻进,时而闯进的雪花散落在封闭不严的小屋各处,加重了些湿寒之气。
如若不是屋中还有那瑟瑟发抖的可怜人家,要怀疑这是黄泉路旁死气阴重之所也毫不夸张。
在破屋旁的是一个小平房,用砖砌的,水泥糊过。伫立在破屋旁,瞬间便从不起眼上升为豪华了。
小平房里居住的是对老夫妻。
他们有四个子女,全都成家了。平日里很孝顺,总会送些新鲜蔬菜,油盐酱醋过来,从未让老两口缺过东西用。
不是子女们不想和老两口住一起,而是老两口想自己住。于是子女们便为老夫妻建了这个小平房。
房里装有暖气和空调,可走进屋里,却跟在隔壁的破屋中没什么分别。
老两口一辈子舍不得惯了,暖气空调什么的虽然会用,却舍不得用。因为这,四个子女不知轮番说了他们多少回,可他们没一次听进去过。总拿几十年前更艰苦的境遇搪塞过去。
或许对他们来说,用体温为对方取暖,才会真正觉得暖和吧。
冬夜真的很静谧。
雪,从天空中稀稀落落地覆盖下来,不一会儿,就将整片大地染成了银白。
幸好,风停了。
“哈哈哈...”一阵苍老低沉却有力的笑声,从窗户的缝隙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屋内,婆婆拿着一把红皮把儿的剪刀,在极为专注地剪窗花。
窗花纸是白色的,与剪刀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此时,一只骑着马的猴将军已初成形。
爷爷则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爷爷突然大笑,婆婆似乎习以为常,手中的猴将军连抖都没抖一下。只是这笑声很不合时宜,便声音沉沉地问道:“老骨头,又在想什么呢?”
爷爷很愿意与婆婆分享自己刚回忆到的美好,随即小心翼翼道:“想我那小儿子家不成器的小孙子了。”
爷爷之所以被称为“老骨头”,与他的性格分不开。
爷爷脾气倔,好干活,看不得闲人,总要让身边的人忙忙碌碌才满意,不然就骂人家不成器。别人说他也不改,一辈子的脾性了,改不了啊。
婆婆反驳道:“我孙子怎么不成器了,要是长大了,那就是当大官的料。”
话音刚落下,空气就跟凝固般沉默了,周遭再听不见一点声响,连雪都不敢再轻易落下,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
婆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被点了穴,竟一动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骨头想找个话题:“你瞧他一放假就往床上躺,抱着手机连吃饭都能忘了。平日里也净干些不着调的事。前几天我刚捆好的柴火,都被那不成器的小子给拆了。还有啊...”
婆婆看着爷爷一条一条诉说小孙子的事迹,像是回忆到了那时场景,竟也低低干笑了两声:“孙子这么不成器,我也没见过你打他啊。”
“打不了了”老骨头这两个字低沉了许多。
接着翻了个身侧躺着,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舒展开来,只留下眉心处岿然不动。嘴角不多的笑意迅速散去,浑浊的眼中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是默默盯着婆婆手中渐渐“活”起来的,骑着马的猴将军。
婆婆仿佛听不见爷爷都在说些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剪着猴将军,像是有人在催赶一样。
又停了一会儿,老骨头继续说道:“不成器的孙子咋就长不大呢?”
“前天我买了块红豆面包给他,这不成器的孩子,直接掰开一块就喂给了旁边他宝贝的狗。我刚要说他几句,他也给我掰了一块。诶,那面包甜的呦,我都舍不得往下咽。”
老骨头动了动身,又仰躺在床上,忘我地回忆着小孙子,全然没注意到婆婆越来越阴沉的脸。
“我去看看孙子,不知道他现在冷不冷。”婆婆边说边掀开被子穿上外套,并没有在意老骨头的反应,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骨头没阻止她,拿起婆婆剪好了的几个猴将军,跟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夫妻俩去了隔壁的房间,婆婆在门口站了会儿,爷爷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并没有催她。
“吱~”婆婆还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推开了门。
借着雪反射的微弱的光,能看到屋内是一片空旷,整间屋子只有中间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张桌子。
老骨头摸着墙,打开了灯。橘黄的光霎时照亮了屋子。
这时才看清,原来桌上还有张照片,照片很大,黑白的,用一个黑色相框匡着立在桌上。旁边还有叠好的棉衣棉裤。
婆婆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情在剧烈波动,之前剪猴将军都没抖过的手,此时双手捧着相框颤抖不已。
“霆儿...”婆婆口中只是喃喃地重复着照片上的人的名字,枯树皮一样的手轻轻地拂过那个笑容灿烂的脸。
老骨头把手里紧攥着的猴将军摆放在桌上,围着刚刚放置相片的地方绕了一圈。
奶奶把相片放在里面,与老骨头一起看向照片中笑容灿烂的小孙子。
明明昨天上午孙子还在的。
他还没教会孙子写毛笔字呢。
他还没收拾够孙子的烂摊子呢。
他还没听够孙子跑来叫他爷爷呢。
怎么还有这么多事呢?
“孙子会不会冷啊?老头子。”婆婆担心地问到。
老骨头微微摇了摇头,沉默着将桌上的棉衣棉裤展开,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了进去,之后不舍地合上了棉衣棉裤。
小孙子是被冻死的。
昨天只有孙子和他爸在家,中午孙子睡下后,他爸就去房顶上铲雪了。
可还没过几分钟,贺霆就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厕所走。
厕所在屋里,他从床上起来后也没穿个外套,上完厕所后才发现爸爸不在。叫了几声没人应,小贺霆就出去了。
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此时外面温度极低,再加上他穿着单薄,很快就冻得小脸惨白。
身体再无法承受住寒意,贺霆转身便朝向屋内走去。
可是,他的手已经冻僵了,圆形的门把手怎么也不听他的话。如果他再高一些,或许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可他还是太矮了。
等他爸铲完雪回来,小贺霆已经浑身僵硬的冻死在了门口。
老骨头没办法回想这痛苦的记忆,满脑子都只是孙子的活泼调皮。
“拜请齐天大圣爷,神通广大动乾坤。原是如来一点血,受得精华现真形。...法门弟子专拜请,护我爱孙阴间行,齐天大圣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原来这骑着马的猴将军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老骨头虔诚地念着请神令,一连念了三遍,像是确定过已经将大圣请来后才停下。
“芬花她娘,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去睡吧。”老骨头声音暗哑,像是在抑制着自己。
婆婆不舍地又看了孙子一眼,像是狠下了心,转过头便离开了。老骨头跟在后面,将灯和门一并关好,也离开了。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地上,在静悄悄的夜里竟还能听闻一些声响。
婆婆已经睡着了,可并不怎么踏实,似乎梦到了孙子,满是皱纹的眉头从未放松下来过。
可老骨头睡不着啊,他的倔性逼迫他合不上眼,满脑子都是孙子的淘气与笑靥。
终于,老骨头没能忍住,又去了趟隔壁。孙子还在那里,被棉衣裹得严严实实。
“霆儿,霆儿,爷爷想你了,又来看你了,你在哪儿呢?冷不冷啊?爷爷要是跟你们住一起就好了,我就能看着你了,你就不会在门外挨冻了。我的小孙儿啊,都怪爷爷,怪爷爷啊。爷爷为什么没能在你身边啊?”
老骨头说着说着声音已渐渐发颤,低沉苍老的声音因哭腔已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婆婆不在这里,老骨头从哭腔变成了低声痛哭,把刚刚的压抑全都释放了出来,且又恰到好处地不会扰乱到婆婆。
一夜的积雪没过了小平房的第一级台阶,直到清晨天空由深蓝变为浅蓝,雪才肯停歇。
屋内的床上只有婆婆一个人在鼾睡,本来不大的床此时竟有些空空的。此时婆婆的眉间终于不在紧促了,大概在婆婆的梦里,是她想要的美好画面。
老骨头此时还在隔壁的房间里,规规整整地蜷缩在桌子旁边,身体僵直,脸色惨白亦如当初蜷缩在门口的贺霆。他身上的棉袄已不在身上,而是也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了孙子相片的旁边。
老骨头如愿了,他现在在孙子身边了,也是他想要的美好的画面。
今天天气异常的温暖,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阳光便直直地照射下来,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仿佛整个冬天的阳光都聚集到了这一天。
老骨头、婆婆和孙子是在同一天同一处入土的。现在他们夫妻二人应该和孙子,已经重新团聚了吧。